小院幽幽,几声虫鸣蛙叫在黑夜显得格外清晰。
洛识微谨慎的关上的窗户,又在系统的确认下无人监听,这才瞥了一眼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小崽子,冷冷的道:“你继续往下说。”
洛芒悄悄探头,有些迟疑:“从……”
“从你出生开始说,从大晋朝建立开始说,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这个距离够你把一切交代清楚了吗?”洛识微对他怒目相视。
“……够。”
小崽子气焰全无,小声交代:“东厂番役无孔不入,为了避免被人抓住露出破绽,这些年我被安排着辗转换了很多住处,也见过诸多自称皇室忠臣的人。”
“有些人是为了利益,有些人是纯粹的想要抱住晋氏江山,但无论哪一种人,都是可以通过其弱点来掌控的。”
洛识微挑眉,这一点他倒不例外,小崽子虽然年龄不大但是经历的很多,甚至于第一次见面,他就学会画两种大饼来对付他与洛御史,足见他心智不凡。
但是……
“你被安排来投靠我,为了活命被迫屈辱喊爹,也是装出来的?”洛识微眼底泛着冷意。
“不是!”
洛芒急切的否认了这个说法,他的脸色有点白,似乎意识到如果连这一点都是假的,那么他在洛识微眼中,将一文不值。
洛芒抬头,望着看着那个只比他大上十三岁的“父亲”,眼中泛着几分无措的恐慌,下意识的攥住了对方的衣袖,仿佛就能将刚刚得到的亲情抓在手心,不会失去。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我当时真的以为会死在东厂的私牢中,因为即便我有皇室的血脉、即便还有几分小聪明,也不会有人冒着被楼既回诛十族的风险来救我,但是你还是来了。”
“一开始,的确是屈辱的为了活着而喊爹,那时候在我心目中,只有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掌控天下的先帝,才是我的父皇,而你不过是在折辱我罢了……”
后来呢?
“但是后来,你亲自去私牢见我,冷酷的言语打压之下,我听到了暗藏的生机。
你将我带了出来留在身边,教我如何隐藏自身,如何与比自己强上十倍、百倍的敌人周旋……”
小崽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慢慢含着几分笑意,他轻轻的说:“虽然你有事会很不靠谱,但是我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体会到什么是温暖的安全感。”
他望向洛识微,黑眸明亮真挚,一字一句的说:“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心悦诚服的,唤您一声父亲。”
洛识微冷硬的神情慢慢的缓和的几分,淡淡的道:“起来吧,坐下说。”
小崽子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乖乖的起身,坐在了他的身边,还不忘为他倒茶。
洛识微喝了一口,问道:“所以,你是怎么和抚州一案扯上关系的?”
洛芒表情一僵。
只见他慢吞吞的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又非常乖觉的跪了下来。
洛识微挑眉:“你这是做什么?”
小崽子低着头,闷闷地说:“我真的没有想要害父亲。”
“皇帝想杀楼既回,与几位大臣暗自布下抚州的局,他们打算牺牲一州之人,逼楼既回走火入魔,而秦九歌就是执行者。”
洛识微眼皮一跳,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秦九歌次次针对我是怎么回事?”
“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你带走,避免你被入魔的楼既回波及,另一方面即便是皇帝的计划失败了,事后也可以安排你通过破局立功的方式回到楼既回的身边,加深你对他的重要性。”
小崽子苦笑一声说:“但是千算万算,没想到秦九歌只听指令未辨我真意,反倒是害了父亲。”
他要护住洛识微,秦九歌却为了把人逼到入魔,反害洛识微挨了一剑,差点丧命。
在得知父亲出事后,洛芒的心情可想而知。
竟没想到,最后竟是他亲手害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洛识微看了一眼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这次失败对他打击有多大,不由嗤笑一声:“小孩子把戏。”
这熊孩子,真是搅乱了一池水。
不过,确定他没有异心后,洛识微的心情也略微有所好转,蠢或者毒,他都可以容忍,但唯独不能忍受被身边人背叛。
若小崽子当真在暗中算计谋害他,洛识微拼着任务失败,也不会饶了他。
他懒懒的靠在床上,白裘裹住受伤的肩膀,打了个哈欠,问:“左丞相应该就是一直藏起你的人吧,那秦九歌是为什么听你命令的?他是左丞的人?还是你抓住了他什么弱点?”
“都不是。”
洛芒小声的说:“左相与秦九歌,都是先帝最忠诚的下属。”
洛识微哈欠一顿,疑惑的转了转眼球,看他:“什么意思?你用的动老皇帝的人?”
且不说小崽子出生那天他爹就死了,根本没给他留下什么势力,或者号令群雄的信物啥的,就算是有,那些狡猾奸诈的官员也不一定对这个十岁孩子言听计从吧?
“用的动。”
“外界皆知左丞相一生无后,断子绝孙,却不知道他早就将外室与亲儿子妥善藏在老家安顿,就怕被楼既回查到,那才要绝后!”
“还有秦九歌入朝为官之前的门派、六部尚书各有各的弱点……”
说起这个话题,洛芒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是直白的野心,他说:“父亲,乌鸦尚知反哺,总有一日,我可以强大到护你周全,要那阴狠毒辣的奸宦跪在你的脚下,让你再也不需要伪装自己,随心所欲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洛识微轻声问:“所以,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让洛芒慢慢的皱起眉来。
他似乎有些苦恼,甚至抬手锤了锤脑袋,嘶哑的说:“我不知道,自从搬进小院和父亲同住后,我的脑海中突然就一点点的、多出来很多记忆,有一些是朝臣们的弱点,有一些是宫中的事物,有的时候还会被记忆片段左右自己的情绪思想,甚至分不清我是谁……”
他说这,慢慢将脑袋垂在洛识微的膝上,“但是只要父亲在我身上,我就能清醒,我知道我是十三皇子,也是尚还弱小的需要父亲庇佑的洛芒。”
洛识微垂眸,他看着少年痛苦的神情慢慢转化为一片平静安逸,眉头却不自觉的皱起来。
【洛芒多出来的记忆是什么?】
【似乎是bug,你再仔细问问,我排查一下这个世界的背景。】
洛识微轻声说:“洛芒,你那些记忆中的主视角是谁?”
“主视角……”
洛芒低声喃喃着,他慢慢的抬起头,少年恬静的面容有一瞬间扭曲,他直勾勾的盯着洛识微,唇角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容,“他们都叫朕……陛下。”
轰隆隆——!
洛识微脸色大变,一把将人给踹了出去,他猛地咳嗽了两声,再看洛芒,那是一脸的活见鬼:“你……你……!”
“父亲,芒儿做错了什么?”小崽子露出委屈的表情。
“芒儿个鬼!”
洛识微脸色都青了,看着这个神经兮兮的玩意儿,一抬手,将其打昏了过去。
”哥,你给我出来!“
他低声怒吼:“看见没有,刚才从我儿子身体里跑出来的那玩意儿,那是我的芒果吗?那分明就是……”
“……景帝。”
十年前,景帝驾崩,十三皇子成昭出生。
一生一死。
洛识微猛地响起他调侃恐吓楼既回那句话。
“这话说得,爹死儿子生,如果这么巧的话,说不定这小皇子还就是先帝转世呢。”
我透!!!
他是乌鸦成精吗,说什么来什么!
洛识微的表情都扭曲了。
【我还在排查。】
“是要查,要查,万一弄错了呢……”
洛识微喃喃道:“或者是一体双魂,总归,我这便宜儿子不可能是景帝转世吧,这也太狗血太刺激了……”
万一真是转世,属于景帝的记忆在慢慢复苏……
洛识微坚定地拖起小崽子,把人扔回了他的卧室,然后回来钻被窝,闭眼装死。
他拒绝这种可能性。
-
洛识微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他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大太阳,停顿了好久才缓缓想到,没迟到,不用上朝,感谢督主那一剑,他可以在家赖床小半年。
真好。
如果可以,希望等痊愈后,让督主再给他来一剑。
洛识微这样想着,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吃午饭,一推开门口,就见小崽子坐在外间看书,顿时吓了一跳。
【他怎么在这!】洛识微谨慎的盯着他,生怕这人再给他来一个阴森的笑。
“父亲。”
洛芒虎着一张脸,严肃的对他说:“督主又送来了很多奏折,说您在家养病时也不能忘记为君分忧,您以后不能再赖床了!”
洛识微:“……”他看起来好像忘记昨天晚上,最后发生的事情了。
洛芒看他不有所动,顿时气得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的道:“父亲!这些奏折您要是看不懂,就先随我一起读书可以吗?堂堂三品大员,儒家学士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个文盲,这传出去以后你还不得遗臭万年!”
洛识微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毫无破绽,最后终于确定,这个事业狂的确是他儿子,不是神经病景帝。
“芒儿啊。”他叹了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
岂料,那小崽子听到这个称呼,愣是被雷的一个哆嗦,满脸活见鬼的表情看着他,战战兢兢的道:“父亲,您还是喊我逆子吧……孽子也行!”
“……孽障!”洛识微怒斥:“忤逆不孝,罚你把剩下几本书也一起抄了!”
他说着,咳嗽两声,裹着白裘气势汹汹的往外走。
小崽子幽幽的道:“父亲,孽障都是为您好,您不要再逃避下去了。”
“呸!”
洛识微坚决不听,死活不学。
为了躲这个事业狂儿子,他甚至不惜一大早晨就钻进了督主的府邸躲清闲。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去处理公务。
然后洛识微在督主的书房吃了两碟糕点,撑得肚子溜圆,最后挣扎着躺在那软榻上哼哼唧唧准备午睡。
一阵凉风吹进来。
洛识微闭眼假寐,懒散的吩咐婢女:“把门关好,别进风,再给爷沏壶茶水来。”
不用被人逼着学习的感觉,真好。
可惜,没有婢女应声。
倒是一道慵懒的嗓音凉凉的响起:“洛大人好惬意。”
“……咳!”
洛识微一个激灵坐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以手抵唇,咳嗽不止,震惊的看着那道一身蟒袍居高临下的身影,“咳咳咳,督主、督主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说要去左丞相那边抓小皇子吗?”
“不急,说不定是障眼法呢,何必打草惊蛇。”
楼既回一撩袍子,坐上软榻,伸手将那咳嗽不止的青年揽在怀中,颇有种揽住自家夫人的架势。
他的掌心在洛识微的胸前微微用力,一股内里传进去,很快,青年的咳嗽声便止住了,只剩下阵阵喘息。
“谢督主。”洛识微的脸颊潮红,气息慢慢喘匀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微微仰头,只看到了一个优美的下颌,和男人似笑非笑的薄唇。
楼既回亲昵的吻了吻他的墨发,轻笑一声,说:“小皇子毕竟是小事,今日朝堂之上,我特意为砚卿办了一件大事。”
“什么?”洛识微懵懂的问。
“今日,满朝文武为恩科主考官人员争论不休,推举之人皆不能服众,最后朝臣提议道,既砚卿为天下学子民心所向,便由你来做这个主考官,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轻描淡写的敲定最终结果:“遂,这恩科一事,终于达成一致。”
洛识微心头一慌,下意识的道:“督主才答应了砚卿,不再逼我学习的!”
“不错。”
楼既回肯定了他的说法,但不等洛识微松一口气,就听他说:“所以,为了做好主考官,从即日起,各地官员送上来的奏折,全部由砚卿一人批复。”
一……人……批……复。
洛识微的表情凝固了。
各地奏折每天都有多少?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一下每天批奏折批到后半夜,最终过劳猝死的雍正帝。
洛识微慢慢的推开了楼既回。
哪怕抱着他的是个大美人,他也莫得心猿意马,只剩下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这个时候,他突然就想回家了。
即便家里有个事业狂儿子天天逼他学习,但好歹他可以暴力镇压,但是对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美人……
谁暴力谁,一目了然。
楼既回一把将人拉了回来,漫不经心的问:“砚卿要去哪里?”
洛识微崩溃的发出嚎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督主既然要用批奏折这种方式累死砚卿,砚卿不如现在就死给您看啊啊啊啊!!!”
督主漫不经心的从他怀里拿出了云铃,晃了晃。
暗示,不言而喻。
洛识微瞬间安静下来。
他宛若受气的小媳妇,拍了拍衣角,乖巧的坐在案前,“感谢督主给砚卿这个磨砺的机会,小臣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好批奏折,做好主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