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是一个贼报告的。
那个贼打电话报案时咝咝地直吸冷气。电话没有打给公安局,是打给罗峰物业小区的家属委员会的。由此家委会值班的小包确认那个贼可能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那吸冷气的声音是由于疼。当然,最最主要的是,那个贼很可能就是附近的人,否则他不会偏偏打给这里。
后来事实证明,贼正是附近那个惯偷,“三爪金龙”李来泉。他的确伤得不轻,两条腿同时骨折了。
贼向小包报案时吸着冷气大叫:“快……快去东六楼!哎哟,快去东六楼看看吧,我觉得是死人了!哎哟……什么也别问——东六楼202。”
贼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小包能根据这几句话最终确认那是惯偷李来泉,不能不说是一种本事。惯偷李来泉自然供认了那晚上的情景,他是双腿打着石膏交代的。
他说那天晚上他的确没有“目标”,没事出来遛遛。就是从那楼下经过临时冒出来的念头。因为在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季节人们往往会把窗户关得很严实。
而东六楼202却开着半扇窗,是那种推拉式合金窗。
这户人的社会背景和经济状况李来泉多少知道一些,于是,“念头”就出现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因素的话,那就是二楼下边的一楼。一楼窗外安着个鸡笼子似的防盗窗。这对于李来泉来说相当于梯子。
水到渠成。
时间也合适——夜晚零点左右。
李来泉说他就那样爬了上去,扒着窗户往里看,哇地一家伙看见了死人,便摔了下来。至于怎么坚持捱到家的,他死也记不得了。他在疼痛中权衡着要不要报案,权衡到天色微明,决定还是报案。
但他没敢直接打电话给公安局,于是形成了以上情况。
这样,最直接的结果便是,警方赶到现场时,已是案发后八小时还多了。
封锁、进入、勘察。
章晗布置完毕便走到了楼下的一棵树下,拨完手机号她快速地俯耳去听,那头却是小顺子的声音。
章晗蓦然醒悟,虞守水被清除后那手机归了小顺子。
不知怎么搞的,当她头一次独挡一面接手案子时,第一个念头仍然想到的是虞守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这是真的。小顺子压低声音:“嗨,章晗。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谁都看得出她跟虞守水的“热度”。
虞守水打了她一个嘴巴后,得到的结果是章晗的死缠烂打爱得更说不清楚。谁要是看不出那就是傻×了。
“你知道他现在的电话么?”她问。
小顺子的刹那犹豫使她料定他知道。最后他给了她一个号码。
刚拨通那边就有了动静,完全是老公安的条件反射。
“谁?”虞守水睡意未褪的声音。
“是我,大哥。”
“你,还是没打够你!”
“随便,想打你就打吧。喂,别关机……大哥,你听我说——出事了!”
“难道……死人了?”
“鲁小北死了!”
“……”
鲁小北死了。
死前有过性交行为。性交之前曾与一女人共进晚餐,性伴基本认定为同一个女人。胃存留物无异常。
他是被一根很细的钢丝绳勒毙的,由于用力,勒痕不但纤毫毕现地印着钢丝绳的细部,前边喉节处甚至勒了进去。死者赤裸全身,表情恐怖异常。
大体可以排除那位性伴作案的可能,理由有三——
一,室内几乎遍布此女子的遗留痕迹,指纹、唇纹、毛发等。作案者没有这样的。
二,女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完成这类谋杀,即便是在死者昏睡后下手,她也没有本事在对方挣扎中取胜。
三,凶手恰恰是从惯偷攀援而上的那条“路线”脱身的,半开的窗户就是那样留下的。女人难以做到这一点。
凶手在离去的那一刻作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是拉上毯子的一角盖住了鲁小北的下身。
在进入现场的一刹那,小顺子像当初虞守水那样不让章晗面对男人的赤体,这一次章晗丝毫没坚持,扭头就走了。
接下来的整整20多小时,她脑海里总不时地跳出那块掩住死者羞处的毯子角。
章晗在给虞守水打电话的那一刻,感受到一种空前的孤独。她想迫使自己坚强,但作不到。她甚至知道自己打电话给虞守水本身就不太合适。但是没办法,不打这个电话她会很难受的。
虞守水是老警察了,离队不离队他都老警察。所以那天他没给章晗任何提示。沉默良久,他甩给她一句话:“好好干,章晗。”
章晗没有再拨手机。
死者的性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李薇。阐明来意时李薇的表情与常人无异,当然是无比惊愕。后来她开始默默流泪,不像几分钟前与一个客户优雅交谈的那样子。
那优雅交谈的感觉肯定不是杀人不久的感觉,章晗进一步地认定了她与命案无涉。
李薇收住眼泪时,脸上的淡妆被蹭得蔓延开些,她问:“你们怎么一下就找到了我?”
章晗瞟瞟小顺子,然后盯住李薇:“你先说那个……那个和死者喝酒上床的是不是你?”
“是。”
“好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们一对比指纹档案就来了,这是最初级的侦察技术。现在说说那天晚上的事吧,我挺喜欢和你谈话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和你谈话能激活我的智慧细胞。”
“你是说我……”李薇找不到准确的词汇,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在斗心智上章晗强于自己。
谈话进行得极其顺利。直谈到他们上床,章晗打了个手势:“等一等,请等一等,你直到现在也没有说明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李薇耸了耸肩膀:“这还用说么,男人和女人。”
章晗盯着她,不知为什么咬了一下嘴唇。她心里清楚,这一类常规提问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实在是意思不大,因为那正是所谓的绝对隐私。死掉一个后,另一个的叙述还有多大实际价值,天知道。
但感觉告诉她,李薇和鲁小北之间绝不仅仅是“男人和女人”。
“上次我找你谈话,你似乎表现得并不爱鲁小北。”章晗望着她,注视着她最细微的眼神。
李薇非常自然:“但我也没有说过烦他呀,有些时候男女之间并不一定需要爱。”
“纯粹的性渴望?”
李薇一指小顺子:“能不能让他离开一下。”
“我走我走。”小顺子不请自去。
“纯粹的性渴望?”
“是的。”
“这之前你为什么没找他?”
“那还用问么。”
“我希望你明说。”
“因为这之前还有死亡的阴影存在。”
“现在你觉得过去了?”
“这么说还没过去?”
章晗移开目光:“往下说吧,继续——上床以后。”
“还有必要说么?”
章晗想了想,道:“你每次之后都很快分手么?我是说,过去。”
“大多是,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法定夫妻。”李薇透出一口气,“让人家看见终归不好。”
“有人看见么?”
“我觉得没有。”
其实有,无论李薇到来还是鲁小北出现,都有人无意中看见了。调查中已得到了证实。但那确实是无意的,谁也没在意,至于李薇何时离去,倒真的没有目击线索。
“你大约几点走的?”
“晚九点吧,可能稍微过一些。”
房门的门扭上有李薇的指纹而无他人的,章晗由此确信凶手的确是从窗口离去的。但他如何“进门”是个疑点。
“你走的时候鲁小北是否已睡着了?”
“我相信那时他处在半睡眠状,没有完全睡死。我开门离去时他还哼哼了一声。”
“哼哼?”
“对,哼哼。”
到此为止,李薇可以说完全把自己“脱”出来了。因为那时候鲁小北还会哼哼。
接下来呢?那个凶手出现了——
……他悄悄地摸至床前……轻轻地、轻轻地把柔韧的钢丝绳套在彻底睡熟的鲁小北的颈上……在鲁小北痛苦而奋力的挣扎中将其勒死了……然后,他拉过毛毯的一角掩住了死者的下边……越窗而去。
一个很完整的谋杀过程,准备充分,未留丝毫遗痕。
从晚九点多李薇离去,到夜零点惯偷李来泉发现死了人,这中间有近三个小时。凶手无疑就是这个时间段作的案。
冬天的这个时间段,真是旷无人迹呀!
“你手里还有那套房子的钥匙?”
“因为那套房子的产权人是我。”
“哦,是你!”
“对,鲁小北给我买的。”
“你上几次谈话没有涉及这个问题。”
“怎么说呢,”李薇叹了口气,“我要说它和案件无关,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不配合。其实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可以调查。细想,我前几次没提这事,因为我一直就没把它当成是我的房子,真的。我没把它太当回事。”
“我能理解。”
“你不信也行。”
“谁还有房门的钥匙?”章晗加强了语气。
“这很难说,”李薇显然明白此问题很重要,“反正我有,鲁小北有,别人……”
章晗不再追问,她知道怎么问也不会有结果的。她起身关上了口袋里的录音机,让李薇把经过写一份,到时派人来取。李薇很恼火地说“看来又脱不了干系了”。
出门时,章晗顺嘴问:“噢对了,你和潘处长还有联系么?潘一黎。”
“偶尔。他好象要升半级,副局。”
“祝贺他。郭老板有联系么,郭长平?”
“我和他本来就不联系。”李薇将章晗送到楼梯口,招了招手,“再见。喔,对不起问一句——那个虞队长真的被开啦?”
章晗动动下巴:“真的。”
两案可否并案侦察,这是兄弟们放出的一个目的明显的试探,当然是为了试试虞守水能否再被弄回来干。章晗当即说“那不可能”——肯定不可能,公安局又不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说起来,她肯定是第一个想到这一点并希望这样的,但是她笃信那是不可能的。
虞守水本人恐怕更清楚。
她给虞守水打过电话,虞守水一听是她的声音就关机。
客观地说,这先后两个案子确确实实有许多可疑的交叉点。死者鲁小北是七贤山庄命案的当事者之一,李薇也是。尤其关键的是,七贤山庄命案的重要疑点,即所说的“那张纸”,会不会是诱发后一起案子的触机呢——至少这个思路没错。
章晗把刑警们的意思向上头反映了,上头给了个比较折衷的指示:两案可以并案侦察,但虞守水的问题希望不要再提了。
章晗觉得上头的意思其实很暧昧,指的是对虞守水其人的态度,还是其他呢?
真的,章晗甚至觉得自己对虞守水的感觉也不无暧昧成分,细说说不清,但总归是有的。七贤山庄那起命案嘎然休止在他手里,此后的异常情绪和最终结局更是充满了迷离色彩。
这种思索有时是怪怪的。
她想起了李薇至少两次问到了“虞队长”,那眼神那口吻同样挺怪的。一旦并案,前案的所有当事人便进入了“复查”的范围。那么,李薇事实上依然没有“脱”出去。
还必须加上如下人员:鲁小西、江小露、潘一黎、郭长平、古良,甚至老麦与何斌。
鲁小西原本要回广西北海的,但公安局希望她暂不要离开,所以她还在本市。但是她作案的可能完全没有,因为鲁小北被杀那晚上她在医院输液。有护士为证。
“来过一个男的,拎了一包营养品。”护士说。
调查证实那个男的是古良,古良不否认他去看过鲁小西,但情绪不高。他没明说他并不真爱鲁小西,但能看出来。不过他认为鲁小西住院,去看看是应该的。
“晚上9点至夜间零点,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章晗盯着古良镜片后的迷糊眼。鲁小北死后他有点乱阵,但耗心耗神总算把阵脚稳住了。
“事实上我不到7点半就离开医院了,在外边吃的东西。”古良的回答对自己挺不利的。
章晗继续盯着他:“此后呢?”
“此后我就返回公司了,晚上一直在这个大楼里处理文件。1点多钟才睡。噢,我晚9点多给鲁总打了个电话,想核实一个项目的标底。但是他没接。”
“9点多?”章晗很关注这一点,“大约9点的什么时候,能不能回忆一下?”
古良皱着眉思索片刻道:“准确的想不起了,大致在9点半至10之间吧。”
章晗记住这个细节,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吃东西和回大楼有人能证明么?”
“湘妃食屋的小姐和本大楼的保安员可以证明。”
落实结果基本无误。但本大楼的保安员说穿了不过是刚刚穿上制服的民工,一问三不知那种。
此外——
江小露带着楠楠住在娘家,娘家人当然都证明她没离开过。信不信暂且不论,有一点却是较有利的,那就是江小露做晚饭时割破了手指。章晗即便相信她有足够的力气把他那负心的丈夫勒死,也无法相信割破的手指不会滴出血来。在巨大的用力之下,滴出血来几乎是必然的。
但现场的床上没有血。
事实上,章晗调查这两个女人,连她自己也觉得仅仅是个过场,重点还是在那几位“先生”身上。
除掉古良,再就是老麦——老麦没听公安局的话,跑西安出差去了,鲁小北死后第三天方归。
何斌、潘一黎、郭长平,各有说头,但都不好查实。
何斌说他想买下一批二手游艺设备,那晚上去看货却没找到人——这就可疑了。
潘一黎说他那个时间正在写材料,无人证明。
而郭长平则红着眼问:“鲁小北死了,我的债妈×的跟谁要!”
小顺子哗啷拎出了手铐子,吓得那混蛋停住了骂。
这些人都与鲁小北有利害关系,也都拿不出铁定不在现场的证明。同时又都属于有体力杀人并逃离现场的人。
章晗在这个范围内集中了思路,范围外的情形却十分茫然。所以,说到底她最后的思路不可阻挡地回到了“暧昧”的那个人身上。
虞守水!
李薇从潘一黎家离去的时候,虞守水正在潘家楼下不远的一间小饭铺里喝酒。喝酒是假,老警们管这叫“趴窝”。
他看见李薇很匆忙地绕过光秃秃的花坛,沿着被冷风吹得十分干净的石径走远了。刚刚亮起的街灯照着她很窈窕身影,随即她抬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虞守水起身付账,随即拉起衣领离开了小饭铺。
他闹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要偷偷地插手此案。在弟兄们反复折腾并最终确认某些可能的时候,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个邻舍,然后到三楼的同一套房子傻嗬嗬地说敲错了门,这样便基本上把那套房子的布局弄清了,案子的大概轮廓随即得出。
经验在这时实在太有用了!
当然,他同样佩服那凶手的本事——干得非常漂亮!
不过说到底,自己这是干吗呢?
是为了帮助自己那位心爱的人么,好象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他甚至想:假如章晗再多一些线索,再放开去想,她应该把自己果断地纳入嫌疑人之列。
确实如此,自己是多么恨鲁小北呀,恨到了骨髓里!不光是恨,鲁小北活着本身,对自己就是个威胁!
现在好了,他死了!威胁不复存在。也许凭章晗的智慧,有可能在未来的侦察中时不时地感觉出自己的一些“疑点”,但是地雷毕竟挖除了,残留的地雷坑是不可怕的。
想来,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脚伸进案子,恰恰因为并非是自己把鲁小北干掉的——问题就在这里,不是自己又他妈是谁呢!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潘一黎!
李薇会来的,一定会!结果真的让他等到了。他等待这一时刻没有更多目的,仅仅为证实自己的判断无误。你与其说这是某种心态使然,倒不如简单地理解为一种“积习”。过去干案子干得烦死了,一旦不干了却更可怕,不仅仅一个烦字,那几乎是一种失魂落魄。
至此,虞守水彻底懂得了,侦案工作已经变成了他的某种生命形态。真实的生命形态!
既然不是自己杀了鲁小北,那么是谁呢——问题的全部就在这里。他不破掉这个案子,真的有些活着没意思的感觉了!鱼被浪抛在沙滩上,张着焦渴的嘴等死,那感觉就是他此刻的写照。
这和赎罪无关,收受贿赂的罪即便可以赎,心灵深处的罪却是永远赎不回来的!过去常用此话说教于他人,而今却彻底地感同身受了。
李薇来了,事情现出了一些很细微的内容。那么,把潘一黎作为重点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了些。虞守水这么思考着,裹紧衣服下摆向石径外走去。
风挺硬的。
虞守水刚刚走出石径的出口,就看见了街对面小食摊边的归亚军。他心里为章晗喝彩,因为他知道归亚军无疑是章晗派来“趴窝”的——丫头片子真能成器!
归亚军大概觉得事儿办完了,正十分轻松地蹲在小食摊边举着一把羊肉串在呱唧呱唧的吃。虞守水有心过去聊聊,顺便还能“掏点东西”也说不定。
但最终他还是作罢了。
手机响,他拢着衣领朝南走,耳朵凑了上去。
“大哥。”是章晗的声音,戳人心尖子的声音,“我想你!”
我想你!
他没关机章晗先关机了。就这一句话,虞守水原以为已经枯竭了的泪腺顿时活了。泪流在腮帮子上,凉凉的。
一辆车从后边驶了上了,好象要往他身上撞的感觉。虞守水闪开身子往道边让,轿车却逼近过来。
车门开处,竟是北方集团副总裁古良。
“虞队长。”
虞守水望着他,用手背抹了抹脸:“你叫我?”
“是,虞队长。让我好找!”
“我不是虞队长。”
古良看看路上穿梭的车,天彻底黑了,然后他拉开车门作了个手势:“不管叫什么,我能不能请您进来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您,真的!”
两个男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满脸是渴求,另一个满脸是狐疑。
“你没听说么,我已经不当警察了。”虞守水拢着手点了一根烟。
古良把已经伸过来的打火机缩了回去,再次朝街上瞟了一眼:“我听说了,当然……正因为这个我才来找您的!”
虞守水倏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什么意思?”
古良把车门拉开些,抬手道:“虞……噢,我想这事情需要慢慢说,您能不能……”
虞守水没等他再催,一猫腰钻进了车后坐。古良熟练地撞上了车门。
车子驶入了灯河。
虞守水觉得自己的屁股底下粘粘的不舒服,估计是蹭上了松脂油。这些日子他正和一些人在乌牛山林场运木材挣钱,那是个苦死人的活儿。
入冬了,乌牛山的买卖不好作了,太苦!
“虞队长,事情是这样的……”
“慢!”虞守水斜依在座位的角落里,瞟了瞟后视镜中的古良。他觉得这个人那副沉稳不燥的样子没变,仅仅是两腮上多了些胡茬,这使他男人的那种感觉明显了不少。
“你先别跟我说事情,事情放在后边。你先告诉我,找我干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不是警察了,找我似乎不对路吧?”
古良的声音有些谙哑:“我想告诉您,这件事恰恰是不能让警察插手的。噢,虞队长,我要拐弯了!”
车子拐了个角度很小的弯,离开了繁杂的街市。
车子缓缓而行,古良的声音也是缓缓的:“您千万别误会,这不是阴谋那一类事情,绝对不是。但是由于情况的复杂,我再三思索后觉得,这事情还是私下想办法好些。于是我想到了您。”
“和鲁小北之死有关么?”
“当然有关!”古良的声音有些急切,“事实上,他不遇害,这件事情是不需要我管的,可他已经……”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虞守水顿了顿,盯住古良,“一张纸!”
聪明人之间说话,绕太多的弯子只会显得傻。古良略略怔了怔,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虞守水必须承认,古良实在是一个人才!在这样的情况下,拉自己出马办事,这几乎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过去估计的不错,那张纸的的确确是一件很要命又很不能张扬的东西!
他仿佛觉得在最初的一刹那,自己心中条件反射般险些窜出火。但同样是条件反射,他随即感到某种机会分明出现了——也许是赎罪的机会,也许是别的什么机会……
古良最终决定来找自己,肯定是权衡再三的结果。他想。一个老练无比的警察,一个对此案相当了解的警察,一个不再是警察的……警察——他妈的!
可以干!
车子穿过一片正在清理的施工工地,颠簸了几下穿了过去。前边的道路空旷了,道两旁的树影默默并十分阴郁地闪过去。车子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
虞守水又点了一支烟。
“你莫非想告诉我,那张纸……不见了?”
“正是!”
“你希望我帮你找到那张纸!”
“是帮我们集团找到那张纸。”古良作了小小的纠正,“它实在太重要了!”
虞守水翻着眼皮望着对方的后脑勺,玩味着他说这些话时的口吻和情绪。事情无疑是非常要命的事情,但古良的情绪依然平静。他玩味着,狠吸着烟。
“你这人好象不善于激动?”
古良稍稍侧过身子,道:“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求您帮忙,这已经超出我的为人准则了。至于激动不激动,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不对,情绪也是有逻辑的。”
古良沉吟片刻,道:“嗯,就算是吧。我恐怕永远不会像鲁家人一样着急此事,但它的重要性确实非同小可!虞队长,我这时候求到您头上,实际上已经是一种冒险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被清洗了的警察。”
“坦率地说,是的。但是我知道您的能力,加上这件事的紧迫性,所以我……”
“所以你已经违背了你的为人准则,很着急了。是么?”虞守水似乎体会了古良的心情,“那我问你,在调查七贤山庄一案时,我记得咱们涉及到了这个情况,你当时说得很模糊。”
“这一点还请您理解,它毕竟是鲁家的事情,我不想太过于主动。太过主动容易让鲁总觉得我越俎代庖。”
“好,不必解释了。现在你告诉我,你知道那是一张什么纸么!”虞守水加重了语气。
古良把整个脸转过来望着他,随即用力点点头:“是的,我当然知道。那是一封信!”
“信!”
“是的。”古良迟疑了一下,重重地吐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那是他写给鲁小北的一封信。或者说,仅仅是一张条子!”
当古良说出那个人名时,虞守水便恍然间悟到了许多东西。因为这样的话题太熟悉、太刺激、太可恶了,它注定了一种时代性的悲剧意味。注定了鲁小北的悲剧。同样,也注定了虞守水的悲剧——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好了,我答应你!”
下意识的,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虞守水不会,也不可能完整地解释自己血液中的平民意识为什么那么浓,那是社会学家的事。他只知道在从警以来的无数岁月里,每每让他激动并倾注全部激情的案子,差不多都是这类与权力相关的案子。如今,出现了一个“众所周知”的——权力!
那么,脱掉警服并且带罪的他,依然是他!
“讲吧,七贤山庄你瞒了我,希望这一次你彻底告诉我来龙去脉!彻底!”
“我明白。”古良顺手关掉了车顶的小灯。
古良强调在七贤山庄也没瞒什么,只是有些内容不方便说而已。他反复强调那是鲁家的事。有关白浪滩的土地交换问题,依然是原先说的那个经过。古良说那个经过是明摆着的,业内人士都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鲁小北为何答应了这个后患无穷的交换——这便牵扯到了那个“众所周知”者的一个条子。
“条子的内容我印象里是这样的——”古良的声音这时方才有些兴奋感,“‘小北:关于白浪滩土地一事请你与潘处长从善处之。我意可为。白浪滩虽有部分善后尚未了结,却于你无甚大碍。皆由潘处长安排无妨。至于白浪滩土地开发的贷款担保,我自会妥善安排,勿忧。’……后边是他的签名!”
“这个签名的含金量实在太高了!”虞守水叹道,“你听我背一遍——”
他一字不差地把刚刚听到的内容背了出来,古良愕然。
“虞队长,你背得一字不差,可我不敢说我记得完全准确。”
“即便完全准确也白搭,关键是实证!”虞守水稳住情绪,心神集中,“你继续说,拿到条子后的情况——”
“拿到条子后鲁总按说会把它交给老太太看,然后商量对策。过去凡是决策性的动作都是这样的。但是这一次不太一样,他跟我说了说就决定了。”古良说到这里突然用手挡住了眼睛,因为外边有辆车平行停下,那车里的司机用手电往这里照。
虞守水知道那是个有心的司机,看着这辆黑着灯的车起疑。他让古良把车灯弄亮。果然,那边灭了手电,走了。
“你接着说。”
古良想了想,继续道:“这一次鲁总跟我商量后就断然决定了。我认为起关键作用的就是这张纸条,它几乎是令人不必怀疑什么的。所以我们就决定了。但是万万想不到,土地交换后,潘处长那里根本没有帮助解决白浪滩的善后一事。这您知道,就是那些小业主的安置及经济补偿。所谓贷款担保也是空对空的事情,天知道哪一天才能兑现。鲁总和我这时才真正慌了,觉得上当了。”
“于是你们告诉了老太太。”虞守水的眼前浮现出那位白发老妇的脸。
“是。”古良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面对老师认错的小孩子,“老太太很沉得住气,说事情不会有问题的。关键是收好那张纸条子!于是我们就照此办了。可是,接下来便出了那件自杀案,我指的是巫林伟自尽那件事!”
是的,后边的事情虞守水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为了不使古良感觉出来,他让他把所有情况说完了,直说到鲁小北被杀。
三条人命!不客气地说,无一不和那张条子有关!此外还有个叫“虞守水”的家伙为此毁掉了前程。
死去的老太太朱可心,弥留时连说了三声“那张纸”,这足见那张纸对整个北方集团几乎是命根子,有了它集团就有救,失去它,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虞守水注视着灯光下古良那张疲惫不堪的脸问:“古良,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反复想过一个问题——咱们这位大人物干吗要写这张可能给自己带来无数麻烦的条子?这里头有什么利害么?”
古良扯动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您对利害这两个字真是情有独钟。是的,我想过了,想过不知多少遍了。我觉得我想出了答案,此人的利害就是他的年龄!您注意想想,再有一年半载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哦,虞守水全明白了。没错,懂了懂了!鲁小北一旦接受交换土地的条件,自然会使某些人获得巨利。那么,不管以什么形式来作答谢,这位大人物的所得都不会是个小数目。尤其是,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已经不多了。
这便是某些人的“天道”!
可他在写条子那一刻想到的仅仅是最后抓一把“利”,却没有在乎可能出现的“害”。结果,“害”毕竟出现了。于是,他在巫林伟自杀一事发生后,急不可待地要索回那张纸以摆脱干系,这就是潘一黎和李薇那天出现在七贤山庄的目的。
可是那天意外地发生了老夫人被杀事件,情况的严重性随之剧增。他们无奈地缩回了手,很无奈。
但是事情没有结束,他们的手会永远缩着么?
虞守水急问:“古良你告诉我,在七贤山庄命案发生后,纸条中所说的贷款是不是有所进展?”
古良似乎没有太明白,点头道:“对,潘一黎变得很主动,贷款的事情很快就要成了!这……有意义么?”
“当然有意义!”虞守水咬了咬嘴唇,“太有意义啦!这证明在此期间他们还没弄回那张条子!他们不得不给鲁小北搞贷款!”
“噢,照此说,下一步我们的贷款就没戏了?”古良完全领悟,“可……可我们眼下正需要钱呀!”
虞守水知道,古良现在的意识里,杀鲁小北者肯定是那大人物一方,包括自己也趋向这个思维。即潘一黎这一条线可疑。但是事情仅符合思维逻辑并不行,“这一条线”没给出任何“实际”线索!
“这笔贷款有多大数目?”
“一千万,先后分三批到账。第一批为两百五十万。”
“别急,等等看,没准儿贷款很快就会进入你们的账呢!真的!”
“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么,谁现在也没有理由认为那条子已经被他们取走了!你能肯定么……想想?假如人不是这伙人杀的,条子没被这伙人索回,那么,贷款依然可能成功!”
古良愕住,半天方才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说,鲁总的死和……和那个条子无关?”
“我没这么说,但是显然鲁小北死后对方没有什么动静是不是?对呀,他们确实没有动静。那么再等等看,如果贷款进账了,你找我还有意义。否则……”
古良怔怔地望着他:“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确一些?”
“好吧,你听我说,假如贷款到账上了,便可以初步认为那张条子并没有被这些人取走。你找我就是有意义的。反之,贷款不给了,事情就差不多完了。他们无疑取了走那张条子,并予销毁。事情到了那一步,你找一百个虞队长也没用了!走,开车回城吧。”
车子轰着了火,向着城里开去。
虞守水问了一些鲁小北被害那天的情况,古良一一说了。他强调那天鲁总整个情绪挺好的,看不出异常。只是在说到女警察章晗时,口吻有些不安之感。
虞守水一字不漏地听着,不说话。当然不安,不仅鲁小北不安,自己同样不安。烟头在眼前一明一灭,呼吸颇粗重。听得出,章晗在这些人的心目中确实不是等闲者,她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使用着她那充满“灵感”的大脑。
“鲁小北的保险柜是不是已经彻底检查过了?”
“是的,章警官亲自检查了。现在封存了。”
“鲁小北会不会把那张条子放在那里?”虞守水问了这句话随即感到多余,因为要有的话,事情早就有眉目了。
这时古良道:“我觉得那张条子鲁总说不定会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有几个‘地方’?”
“至少有三个,他的家,集团办公楼,还有就是那个被杀的地方。”
办公楼没有,被杀地点没有,会放在家么?虞守水思索着。感觉上不会。根据他所了解到的这个家庭,鲁小北肯定不会把东西放在那里。
莫非会带在身上?
“虞队长,这是给您的报酬。”古良头也不回地塞过一个牛皮纸袋,挺厚。虞守水觉得自己过敏般地哆嗦了一下。想发火忍住了,此刻发火绝对反常。
“不,事情办完再算帐不迟。”他用脚尖把那牛皮纸袋顶了回去。
这一刻,他如同从一场神秘的戏剧中回到了现实,恍然认清了自己的身份——虞守水呀,毕竟,你不是警察啦!
但是此案他丝毫不打算放手,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记住我的手机号码——”他吐出一串数字,随即让古良停下车。
冬夜,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