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她会面后不久,他与托尔斯泰住到了一起。托尔斯泰时常带他出去打猎。他被安顿在最佳埋伏点,在那上空时常会有沙锥鸟经过。但是,那天的天空,在他看来,一直寂寥苍茫。从托尔斯泰的埋伏处经常会传来枪响声;一声,再一声。所有的沙锥鸟都奔向托尔斯泰的枪口。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了。他自己只打中过一只落单的鸟儿,但是随行的狗没有把它找到。
托尔斯泰认为他毫无能耐、优柔寡断、缺乏男子气概,还是个轻浮的交际老手和可鄙的“西化”鼓吹者。托尔斯泰接纳他,厌恶他,与他在第戎共度了一周,跟他吵架,又原谅了他,看重他,拜访他,又要求与他决斗,拥抱他,鄙视他。当他在法国奄奄一息之时,托尔斯泰这样表达了他的同情之意:“得知你患病,我非常悲痛,尤其是在确定你病得不轻之后。我意识到我是多么关爱你。假如你死在我先头,我必定异常伤心。”
那时,托尔斯泰对克制一说嗤之以鼻。之后,他开始痛斥肉欲,美化和推崇农民基督徒式的简朴单纯。他试图保持贞洁,但屡屡以喜剧收场。他是一个骗子,一个假冒克制者吗?或者他只是缺乏技巧,而他的肉体拒绝克制而已?三十年后,他死在了一个火车站里。临终前他的话并非是:“电铃打响,然后,正如意大利人那样说了声‘ciao’。”这位成功的克制者是否嫉妒他那不禁欲的同侪?有的戒烟者拒绝别人递来的香烟,但是会说:“朝我喷烟吧。”
她旅行,工作,结婚。他请求她把依照她的手的模样制成的石膏模型寄给他。他曾经多次吻过这只活生生的手,几乎在每封写给她的信中都吻了这只想象中的手。现在,他可以在石膏模型上按上他的双唇了。相较于空气,石膏的质感是否更接近于肉体?或者说石膏是否将他的爱与她的肉体凝固成了纪念物?他的这一请求不乏讽刺意味:通常,是作家那富有创造性的手才会被塑成石膏;通常,这么做的时候,这位作家已经去世。
所以当他日渐衰老,他心里明白了她是——已经是——他此生最后的爱。既然他如此重于形式,此刻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初恋?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他可曾思虑初恋将影响人的一生一世?初恋要么迫使你重复同一类爱恋,盲目迷恋其构成,要么成为一个警示、陷阱、反例。
他的初恋发生在五十年前。她曾是某位沙霍夫斯卡娅公主。那年他十四岁,她二十多岁。他爱慕她,她却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孩子。这让他困惑不已,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原委。她已经成了他父亲的情妇。
他与托尔斯泰一同猎杀沙锥鸟的第二年,他再度来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那天是索妮娅·托尔斯泰的生日,宾客盈门。他提议每人讲述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游戏轮到他自己时,他兴致勃勃,脸上浮现出他惯有的让人悲伤的微笑,向众人宣告:“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当然是爱的瞬间。那一瞬间,你与你所爱的女人四目相视,你感觉到她也爱着你。这种美妙的时刻我曾经历过一次,或许两次。”托尔斯泰觉得这答案很气人。
之后,年轻人坚持要跳舞,他向众人展示了巴黎最新的舞姿。他脱去外套,将大拇指插在马甲的袖孔里,弹跳、踢腿、摆头,白发翻飞。全场的人都为他鼓掌喝彩;他气喘吁吁地跳着跳着,突然倒了下来,瘫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这是一场巨大的成功。托尔斯泰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屠格涅夫——康康舞。悲伤。”
“一次,可能是两次。”她是否是那“可能的第二次”?可能吧。在他的倒数第二封来信中,他吻她的手。他的最后一封信是用一根不中用的铅笔写就的,在信中,他并没有提及吻。相反,他写下了这样的话:“我不会改变我的爱慕之情——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死亡在六个月后降临。她的石膏模型手如今保存在圣彼得堡的戏剧博物馆里,在那座城市,他第一次亲吻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