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王博和甜菜都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她的专业方向是国际商务,他的专业是外交学。
他俩大学都没好好上。
甜菜大学的所有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跟话剧死磕,跟王博死磕。
王博描述,他大学的学习和生活状况都很糟糕,极尽一个文艺未遂青年糟践之能事:整天无所事事又胡思乱想,又自负又自卑,既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自己。
他有一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王博父亲上班的公司叫黄金公司,主要业务是淘汨罗江底的沙金。
驻扎于江心的大船通过传送带把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车再把沙子运回厂房车间。一些机器设备将河沙反复淘洗、筛选、分拣,最终得出些金粉。江心的大船昼夜不停工,不能随意移动,工人们轮班倒,便需坐渡船。
1996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正是王博父亲的夜班,洪水汹汹,系那渡船的缆绳被冲得松垮,恰在他父亲倒班时散开,他父亲去拽那船,被拖进汹涌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父亲走得太急了,王博第二天本该去新升学的初中报到。
王博早晨出门买了油条回来,见到父亲的几位同事好友站在屋里,母亲被围坐在中间,像只被挤出巢穴正在坠下的雏鸟。她捕捉着人们的神色,企盼这不过是个揪心的玩笑。
没人救她,她眼底的绝望慢慢渗出来,吞噬掉整个眸子,她屏气抗拒着,直到望见王博。
潮水猛地喷薄出来:孩子,你没有爸爸了啊!
这句哀号如此喑哑,像水消失在水中,如同父亲的身体那样,瞬间被江水吞没。
父亲的离去颠覆了整个世界,王博的整个青春期在一片透不过气的潮湿中度过,他各种折腾,折腾到大三,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没有甜菜的出现,他或已崩溃在成长的夹缝中。
因为挂科和学年论文未交,未能按时毕业,他延期了一年才拿到毕业证。
因为跟一同延期的朋友的关系,毕业后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属的世界知识出版社《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实习,之后就留下当图文编辑,一直干到辞职去云南,那是王博干过的唯一一份正经工作。
他并不兼容那个中规中矩的环境,却又一时没找到更好的出口,某天向甜菜抱怨说真想抛开一切,甜菜说:那就走呗,别干了,辞了职就走。
王博一下滑落到正常人的思维逻辑中,他说:没钱啊,辞了职不就没工作了。
甜菜说:你不是还做着一个翻译的兼职吗,到了哪儿也都能做,饿不死。
甜菜说:你有多少钱愿意辞职出去走走?
王博说:3000吧,你呢?
甜菜说:500吧。
王博沉默了一阵,甜菜又说:3000咱也有啊,只要你能开心,那咱们就走吧。
去哪儿呢?甜菜大学时跟学校话剧团去过大理演出,对云南有极好的印象。于是一分钟之后,他们决定买两张去昆明的车票。第二天的火车上,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丢了身上那3000块钱。
甜菜没有怪王博的大意,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挨饿,以及继续这条懒得回头的路。
在我结识他们之前,他们已经优哉游哉地晃荡了大半年,过着一种貌似无忧无虑的极其不真实的生活,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一样。
实话实说,若干年来,我并不苟同那种貌似潇洒的流浪生活,也从不鼓励辞职退学。
人总该对自己负责任,盲目和偏执的游历能让一个人获得真正的成长吗?对此我是存疑的。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说走就走的旅行和一门心思地浪迹天涯并非我所能接受的价值观。
但当我面对王博甜菜时,我却又发觉,他们貌似是在流浪,却并非在过那种盲目和偏执的生活,他们好像很有数,对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解构和判断。
其实和那些盲目辞职去流浪的人不同,她是懂他的,明白在那个时期能够让他好起来的方式该是什么,环境的更迭有时候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她用她的方式陪伴着她深爱着的这个男孩,和抑郁死磕。
关于抑郁和烦恼这个话题,我和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那是他们最后一天在小屋当义工,我们从半夜一直聊到东方发白。
那天我的状态差到谷底,一颗心五味杂陈,乱得很。
我那时主持了一档节目叫《惊喜惊喜》,同时兼副制片人。
半年的时间,经手了上百个普通人心愿达成、梦想成真的故事,也经手了几十个离散家庭的复合案例。
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给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败的亲子鉴定书,一个又一个被拐卖的孩子、被拐卖的妇女,一个又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徒劳无功的临终关怀,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残疾的……
那时我心理脱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强,整个人迅速临近了崩溃边缘。
做节目时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让我们汇集力量改变他的人生……
可一下了台,我立马扎进无边无际的抑郁之中。
那时经常会遇见有人扑通跪在面前求助,我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绝望的脸……
好像忽然掀开了一层纱布,猛然瞅见了现世中最复杂阴暗的角落,猛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对什么实际上都无能为力。
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
抑郁焦虑,嘴里发苦,眼睛发涩,脾气变得暴躁无比,好像有个笼子,又好像有一副重担,更像是一场山雨欲来的重疴。
后来,最后一根稻草飘到骆驼背上了。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四川泸州的一个老人寄来的。
她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寻找失散三十年的女儿唯一的物证,换言之,她把寻找女儿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给了素昧平生的我。
我前一秒钟还在平静地念信,后一秒钟一下子崩溃了。
有把刀子飞快刨开了苦胆,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喷洒弥漫了出来。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
十几年没这么痛哭流涕了。
我何德何能来承载这份山一样沉的信任?
我去他喵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苦难?干吗来找我……
我想,帮她找到女儿了就好了吧,之前我们不是有过18个小时就解救一个被拐卖妇女的先例吗,不是有过半个月就找到失散40年的亲人的成功先例吗,只要我够努力够认真够拼命,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儿了吧。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儿就好了,就算翻篇儿了,我就能好起来了吧。
于是我跑四川下贵州,找民政局公安局,医院出生证明、户籍登记记录一页页地翻……
我发动了上百个志愿者,联系了十一家报纸,转发了近八万条微博,甚至动员了已经移民的当年的知情人从拉斯维加斯飞回中国……
折腾了整整一个季度,然后线索终于全部中断。
生平许诺于人的事情从未失信,此是唯一,一直杳无音信到今天。
我在寻亲的过程中沦为一个暴虐的人。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得罪光了,以及身边的大部分朋友,很多老友惊异于我变幻莫测的情绪跌宕……
我屡屡和人发火,屡屡话一出口就后悔,然后和那些受伤的眼神怒目相对。
然后愈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失败者。
长时间的寻人无果后,我躲回了云南,西藏回不去了以后我只剩下云南。
拉萨曾数度给予我强大内心的力量,我希祈滇西北能给予我同样的慰藉。
可拉萨有高原缺氧的眩晕有大昭寺广场直射入心底的阳光,丽江有什么?我该如何找到一点儿短暂的解脱?
大和尚在古城,我躲进大和尚的院子里,除了吃饭不肯出大门。
我问大和尚,这都是些什么因果?
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触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儿来的这么多苦?干吗让我看见听见参与其中……
为什么我现在越是想去当个好人去帮人,到最后越是连自己都帮不了?
我说我骨子里应该就不是个好人吧我也不想再当什么鸡毛好人了!
大和尚只是安静泡茶给我喝,对我的喋喋不休似听非听。
说了几天后,我懒得再重复了,话变少了,开始静下来陪他喝茶,从午后喝到黄昏。说来也奇怪,貌似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我问大和尚:我明白缘起性空、无常无我、真空妙有……为何自己却一点儿都做不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我明白吗?
我该从何做起呢,师父?
大和尚问:你为了什么而做?
师父,我也不知道该求个什么,只是烦恼太甚……
大和尚说:好哦好哦,烦恼即菩提。
喝着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眼黄昏。
大和尚炒菜给我吃,白菜和胡萝卜,米饭管够。
大和尚说你要是觉得寡淡的话,去厨房自己找块酱豆腐。
大和尚说院子里的砖石搬掉荒草拔掉后,可以开腾出来二分田,可以种点儿洋芋,种点儿豌豆,还可以种上一株三角梅,一株樱桃树,来年你来吃樱桃……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一颗心还是纷乱复杂,难以平复。
当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后一晚在小屋当义工。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特别想和他们聊聊。我撵光了客人关上门拽住他们俩聊天。貌似我说得很乱,说了我历经的那些烦恼执着和挫败,说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谓道理,说了未知的恐惧、忧虑,说了我触及过的生死。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说得我嗓子开始变哑。
王博道:大冰哥,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明白,你是在法布施吗?
我说: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不能光说不做了,我需要实践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
白菜胡萝卜不抗饿,听我说完这番话后胃饿得痛起来,我们溜达到古城口肯德基吃午夜打折的汉堡,身上钱不够,买了两人份的三个人分着吃。
王博呆呆地吃了一会儿,又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他在裤子上擦着手,一边问我:大冰哥,你要不要听听我们的故事?
我很想听,所以我说:你们俩这么甜蜜这么默契,能有什么曲里拐弯的故事?
王博一笑,一边儿的甜菜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把我面前的汉堡掰成了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