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自驾至雨崩时,暴雪阻路,天地乾坤一片白,人和车迅速地被圈禁在混沌中。
她没什么自救经验,汽油耗干后也不懂得烧备胎取暖,伤寒引发的肺水肿让她开始咯血,整整三天四夜才被解救,一到暖和的地方人就休克了,额头摔在地上磕出了血,满脸的血,满嘴的血。
要命的却并不是出血。
抢救时发现,重症感冒加高烧已诱发了严重的心脏病。
医生用她的手机打回古城,路平只穿了一件衬衫冲去接她。
一路上,每隔十几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值班大夫耐心被耗尽后,关了手机,他打不通,以为白床单已经盖在了菲菲脸上,差点崩溃在大具桥头。
万幸,人抢救回来了。
回来后,换路平给她煲汤。
向来沉稳的路平变得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当初在厨房时一样平静。
路平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依旧是漫长的发呆,像是跋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
北风挤过门缝,汤摆在床头。
不一会儿的工夫,白色的油花凝结在上头。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
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颠覆了食性,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火慢工的广式菜。
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躺了三个月,血色才重回菲菲面上。
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吐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块玛瑙上,静静地发着呆,看着。
已经是春天了,三角梅倚在窗前,樱花谢了是桃花。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是骤然被另外一个陌生人附身,脾气性格全变了。
先是错愕,紧接着被委屈覆盖,路平弄不清吵架的原因,使劲捶头也捶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
有过笨嘴拙舌的哄,也有过笨嘴拙舌的哀求……
几乎每一次吵到最后都只能沉默以对,路平闭上嘴,用沉默来消化那些费解。费解和委屈交织成痛苦,堰塞住思维,他的脑子不够用,转不动。
这样的场景我目睹过一次。
两人面对面蹲着,吵亢奋了的菲菲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地昏死过去。
顾忌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抬她,任由她仰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煞白煞白的嘴唇。
我忙着拨120,一回头,路平跪坐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太阳穴青筋暴跳,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
他们两个,他更像是马上要暴毙的那个。
菲菲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隙越来越短。
每次栽倒时都好似再也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淤青。
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是否还能醒过来,开始变本加厉,每天晚上换着酒吧痛饮。
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
有时候她喝醉了,没发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找镜子,水龙头哗哗地响,她撑着洗脸盆,散乱着头发和孤光,呵呵地笑着,在镜子里找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人们开始怕她,躲着她。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但有时会跑到我的小屋来买醉,起初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谁来负这个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
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
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
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我不自觉地在回避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绝望而凌乱的眼神。
这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菲菲。
路平没有任何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常出没的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告诉我的。
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左手攥白了右手,里面攥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