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将帘子拉开,夏甜也早换好了衣服,侧躺在床上回复林晓宁的短信。
季行州坐到了房间里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夏甜在想,他就可以这么安安静静地什么都不问她吗,他不诧异她还活着?
“是谁伤的你?”
她这么想时,听到了季行州的声音。
“你们医生还管这个?”
“是谁伤的,怎么受的伤?”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不打架就不舒服。”
季行州问:“你的仇家?”
“算是吧。”
他说:“是六年前害你一家的仇人?”
夏甜眼皮一跳:“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那些邻居不都挺看不起我家吗。”
季行州沉默了会儿,望着她眼睛:“你爸爸是警察吗?”
夏甜心跳猛地漏一拍,迎上这双琥珀色的眼睛笑:“你是看不起我吗,给我安排个警察遗孤的身份。”她吊儿郎当地品味,“好像也不错,这样我可以出去吓吓一帮混蛋了。”
夏甜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错,从重逢到现在她一个破绽都没有露出,那年为了保护她,警方也没有对外公开爸爸的身份。
那年爸爸参与的案子叫6·8贩毒专案,贩毒集团的首脑人物几乎都被缉拿归案,只差一名叫矶达的迦曼人。毒贩招供矶达是在逃亡中坠海死亡的,但迦曼海域至今没有搜到矶达的尸体。
毒贩的口供警方不敢信,所以这些年为了保护夏甜,他们一家都还在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所有人都在传,她爸爸不知道做什么坏事的,杀了人,仇家很多,所以才惹来那场报复,导致她妈妈被蒙头人从家里高楼推下坠亡,导致她在书店门前被货车撞飞。
季行州又怎么会想到警察?他调查过她?
他问:“你的墓里是那个女孩吗?”
夏甜心脏疯狂跳动,望着眼前的青年,第一次对他有了怵的情绪。
她说:“什么女孩?那是已经死去的以前的夏甜。”
季行州说:“我以为墓地里是那个被车撞的女孩。”
“你好像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啊。”夏甜绕过话题,漫不经心地问,但实则心里是极不踏实的感觉。身为一个缉毒警察,她并不想被人知道全部过去,哪怕这个人她可能愿意去信任。
“那年的车祸我没在现场,在网上看到了视频,被撞女孩的手腕上没有红绳,我记得你一直都戴着红绳。”
“我不信那是你,但那个视频消失得很快,我来不及仔细看。我找到你家和医院,有人说你和你妈妈都已经被送到殡仪馆了。两个人在同一天死亡,这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在报复,对不对?”
夏甜只能用无声当作承认。
他继续说:“我一直记得你跟我提过你爸爸,你说你爸不是坏人,你有次提过你妈妈叫你见到你爸爸时不要相认,我就在猜测你爸爸也许是一名警察。”
“在办案的警察,而且是一桩重案,导致你和你妈妈成为了被报复的对象。08年的治安的确不太平,很多警察当年只能在暗地里办案,我翻了很多大案的信息,湖大抛尸案,南城集团杀人案,长钢□□群体专案……我一直在找资料,但姓夏的警察不多。我一直以为你爸爸应该是一名警察,所以才牵连到你和你妈妈。”
条理清晰。
可惜缉毒警察太不被寻常人知晓,他索性是没有猜准。
夏甜叹了口气:“好可惜,如果我爸爸真是个警察就好了,这样我也不至于用假身份东躲西藏。”
季行州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他眼神里素来的冷静像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
夏甜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林晓宁的话,晓宁说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必定很优秀,他一定有着过人之处。
而她只见识到那个天生会读书的少年,而忽略了这个少年成为男人后更强大的智商。
“你的新身份是假的?”
他的眼在问那为什么还能坐车看病畅通无阻,他肯定也已经能确定,在平湖市墓园里看到的戴口罩的女孩就是她。
果然啊,他真的是一个智商太高的对手。
“我可以跟你坦白,但你不能说出去。”
夏甜回答着六年前早拟好的理由:“你猜测的长钢□□群体专案没错,我爸爸就是那里的员工,你知道的,他们仗着有保护伞做过很多损害社会的事,我爸被扣了帽子,他想还自己清白,所以陷在里面没能出得来。”
“那年破案后挖出好多□□团伙,当时逃了不少人。我家发生那样的惨案,警察当年为了保护我,只能帮我补办了新身份。你现在不能把我新身份说出去,我也不是平湖市那个夏甜,那个地方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季行州如释重负。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响起季行州暗哑的声音。
“为什么不找我?”
夏甜闭上眼,忽视还存在的难过和委屈,用没心没肺的嗓音轻笑:“找你干嘛啊,你不是说不想见到我吗。”
季行州哑然。
高三的下学期,距离高考只剩两个月,夏甜却在一个星期里打了三次架,补课还频频迟到和走神。
他为她准备了模拟卷,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来迟的夏甜,又看到她蓬乱的头发,猜到是她刚打过架,但问原因她却一直不说。
直到有一次他和沈清茶去搬练习册时顺路陪沈清茶去取个东西,意外知道了原因。
夏甜和郭戟呆在一间实验室里,郭戟在向她表白,那句“我可太喜欢你了”清清楚楚传到他耳中。
夏甜回答:“可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季行州啊,等他帮我辅导完再说吧。”
郭戟笑着摸她脑袋,揉乱了她头发,她吓得躲。
季行州冲进去,不顾落了一地的练习册,拉着夏甜就往外走。
夏甜跟他解释是为了在高考前敷衍郭戟,谁都知道郭戟是一高出了名的校霸,和这种人没办法讲道理,只会把自己搞臭,夏甜说她那是迂回战术。
虽然他相信她的解释,但还是不高兴,心底始终绕着一股不清不楚的涩意。
后来好几次他帮夏甜补课,她还是那样走神和迟到。
那次他们约好在奶茶店里补课,他等了她两个小时,等到姗姗来迟的夏甜,她头发蓬乱,就像那次被郭戟揉过脑袋一样。
他眯起眼问:“郭戟找你麻烦了?”
“没有啊。”
“那你头发为什么这么乱?”
“树枝勾的。”她睁着清澈的眼拍了拍头发。
他没有相信,和她分别后就想去找郭戟,在半路遇到了沈清茶。
沈清茶欲言又止,还是把一段视频给他看了。
一家奶茶店里,夏甜和郭戟坐在一桌,郭戟笑着在揉她脑袋,视频戛然而止。
那天,是季行州第一次打架。
他主动约了郭戟,郭戟带着十几个小弟在巷子里等他,抽着烟,恣意扯起笑,完全不像一个学生。
他第一次冷漠得不带温度:“你不要再纠缠夏甜。”
“你说不缠就不缠啊,再说了,我家甜甜喜欢的是我,你嘛最多就是个免费补课的,不嫖白不嫖。”
“不管你对她做什么夏甜都不喜欢你。”
“她才不喜欢你呢!除了成绩老子哪点比你差?还要戴你的绿帽子。”
这句话是打架的导火索,也是季行州早就想宣泄的情绪。
那天他满身挂彩,但没有后悔,甚至是快意。在他把郭戟按在地上逼人承诺不会再接近夏甜后,他觉得那是他十八年来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
他没有把打架的事告诉夏甜,她问起他脸上的伤,他只说是回家路上见义勇为被小偷伤的。她总是无条件信任他的话,清澈的杏眼笑得很甜,但还是因为心疼他而红起眼眶。
那天周六,他买了夏甜爱吃的糖炒栗子,没有提前告诉她,他很想突然出现看到她灿烂的笑脸,在她家楼下时才给她打了电话:“今天有空,给你三个小时带你做题吧,十分钟后我顺路过来接你。”
她忙解释她今天要陪妈妈做体检。
挂了电话,他把糖炒栗子放进背包里,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也许现在已经不是夏甜缠着他要解题了,而是他渴望为她解题。
从她家小区离开,他意外看到对面披萨店里的夏甜和郭戟。
他们有说有笑,郭戟用胳膊圈她肩膀,她也没有拒绝。
他再次打通她电话:“你在哪儿?”
她很吃惊地看了眼四周,像在确认没有见到他才说:“在陪我妈妈啊。”
他推开披萨店的门走进去,站在她身前,对着手机里说:“那你抬头看看。”
没有留一点情面,当着店里很多陌生人的面,他眼神冰冷,那次一定是吓坏了她,她慌张地拖他往外走。
“你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在敷衍……”
郭戟走到夏甜身后,一把将她扯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揪起郭戟的衣领。
季行州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大力气,能把一个一米八的人提起来。
夏甜却张开双臂保护郭戟,从他手上抢下人:“你别这样,他妈妈是我妈妈的主治医生,他妈妈很难约的!”
“你就因为这个?”
“是又怎么样。”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望:“别再跟他混,你妈妈的事我会想办法,跟我回去。”
他牵她手,但被郭戟拿开。
郭戟好整以暇看他们俩,就像在默数一个成功的倒计时。
而夏甜深深看他一眼,后退了一步:“季行州,我晚上再跟你解释啊。”
“对不起,你先走吧,这里是我家小区,我不想在这里闹起来惹我妈妈发病。求你先走好不好?”
他从来没有见过夏甜能有那样哀求的眼神,以至于他还能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忍心违背她。
他一直等到晚上才等到夏甜。
她说:“对不起,因为我妈妈我才答应出来陪他玩的,对不起。”
“我会好好跟你考大学的,你相信我,就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就好了。”
“夏甜,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找不相关的人?”
她垂下头:“你是要上清华的,我不想影响你。”
“我和郭戟打过架,他答应我不会再纠缠你,我陪你去找他说清楚。”
她怔怔望着他,眼眶泛红,心疼他脖子上还没痊愈的伤口,扑进他胸膛里,紧紧圈他的腰。
“季行州,我的出生和你不一样,我经历的也不一样。谢谢你为我出头,但我真的很想帮到我妈妈,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好不好,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们就能像从前那样啦。”
“如果你是这样帮你妈妈,你妈妈知道了也不希望你这么做。夏甜,我妈认识很好的医生,我去跟我妈说。你别再见郭戟,你要记得你数学还没考上120,我还没答应你。”
“就一个星期……”
“一分钟都不行。”
“季行州——”
“如果你还是要去,那你就别来找我,别跟我说话。”
“你怎么这样!一个星期都不行吗,我又不喜欢他。”
她说得很激动,明明该难过的是他,她却满眼都是委屈。
他第一次很凶地说:“就是不行,你要见他就别见我。”
那天晚上他走得愤怒又痛苦,第二天在学校里,他还是见到夏甜跟在郭戟后头,给踢球的郭戟送水。
他冷冰冰站在足球场外,她看见他,很兴奋地跑过来,但跑到一半才发觉还有郭戟,她就慢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
他那个时候的模样应该很难看,因为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紧张。
“夏甜,你把我的话当什么?”
“把我当什么?”
“就这样吧,别想再来招惹我。”
那是季行州对夏甜说过最狠的话,他头也不回从她身边离开。
他们冷战了五天,这五天里夏甜真的没敢再来招惹他,每次都只是远远站着,眼巴巴的,杏眼无辜又委屈。
第六天的时候,她发来一条短信说晚上能不能见一见,能不能送她回家。他没有回,但是心不在焉做不下去习题,合上书打字:[别来招惹我]。
她傍晚的时候还是来了,依旧如最开始的死皮赖脸,高兴地仰起脸喊他的名字。
他在和同学投篮,没有搭理,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走到放东西的地方弯腰捡起背包。
沈清茶和几个女同学在帮他们看包,也顺手从旁边拿了一瓶水递给他,他从来不接女生的东西,但却故意当着夏甜的面接过沈清茶的水。
沈清茶问能不能帮忙解一道题,他说可以,跟着沈清茶一起走出球场。
夏甜追过来:“季行州……”
“我说过了,别来招惹我。”
这是2008年季行州见夏甜的最后一面。
他在第二天接到妈妈的通知,外公病危,他飞到了图卢兹,但到的时候才发现不是这样。
外公健健康康给他做接风宴,他妈妈打来电话说如果不是有好心的同学告诉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早恋。
他的护照被外公藏起来,别墅里有他妈妈早就请来的清华博士好友帮他补习。
他连个手机都没有,等他终于找到手机时,忍不住妥协低头,按下夏甜的号码,但2008年的夏甜手机号并没有开通国际漫游。
同桌打来电话告诉他夏甜和郭戟打架,被开除了,就在她来找他的当晚。
他求了外公很多天,把外公气进了医院,很艰难地拿到护照飞回国。
那天晴空万里,却突然阴云密布下起大雨,他刚下飞机就接到同桌的电话。
“季、季行州,夏,夏甜……死了。”
他站在大雨里僵了好久,不顾一切冲向车流。
书店门口一地的血,城南的天竟没有雨,那些血怎么也冲不干净。
后来,季行州在班主任那儿终于问到了夏甜和郭戟打架的原因。
郭戟承诺帮助夏甜妈妈治病却没有兑现承诺,还想强/暴她。
那天夜晚,季行州找到了郭戟家,房门紧闭,他敲了好久。
邻居听见,开门告诉他这家人搬家了。
他退到漆黑的楼梯口,靠着墙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里,压抑着少年放肆的哭声。只有裤兜里的匕首哐当掉出来,陪他度过那漫长的黑夜。
后来季行州见过无数的病人,看见他们因为没有床位睡在过道里,望着还空置的VIP病房遗憾出生,遗憾后续治疗的巨款,黯然办理出院,告诉他不治了。
他总在想,他从来没有站在夏甜的立场想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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