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癖好好像不知不觉就养成一样。
比如说,急的时候会碰后脑勺。洗脸的时候,会凝望镜中的自己。不管再急的早晨,也会出门眺望一下风景。
还有,无意识的打量手心。
下一站·代代木·代代木——
电脑合成音如此宣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这样做了。视线离开右手,自然的眺望着窗外。减速阶段的窗外,聚集在站台上的大批人流来来往往。
突然,全身的汗毛竖起。
稍微的迟疑,是她,心里这么想道。
站台上她站在那里。
列车停稳开门前的短短时间变得难熬,我(♂)冲出电车。身体回转在站台上找寻。不少乘客一脸警惕的擦身而过后,我(♂)这才冷静下来。
我(♂)是在找谁呢。哪有个「她」呢。
这也是在不知觉间养成的,有些有趣的癖好。
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站在月台上又开始看起自己的手心。而后想道,再一点也好——。
再一点也好,再一点就好了。
即使不知道想再一点怎样,我(♂)还是不自觉吟唱起这祈祷的咒语。
「希望进入贵社的理由,是我(♂)对建筑——不,应该是说对街道的风景,人所居住的风景的全部都喜欢」
眼前四张面试官的脸有些阴云,不不,应该是我(♂)多虑了吧。进到复试阶段的,这家公司还是第一个,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我(♂)再次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自己也是不太知道理由……总之就是喜欢。说白了就是眺望建筑就是眺望在那里生活和工作的人。所以咖啡厅和餐馆也是经常去,打工什么的……」
「——原来如此」其中一个面试官似乎是好心的打断我(♂)的感想。「那么为什么没干脆选择餐饮业界,而是建设业界的原因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这么问的是四人中唯一一个看着有好脸色的中年女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还没穿惯的西装里已是汗如雨下。
「那是……打工和客人相处固然也是很好,但应该说向参与到更大的东西……」
更大的东西?中学生一样的回答让我(♂)自知脸红。
「比如说……即使是东京,也总有消失的一天是吧」
面试官的表情,这次算是彻底阴霾了。意识到自己正在摸后脑勺,又慌忙把手收回来放端正在膝盖上。
「所以即使是会消失,不不,应该说正因为会消失,记忆中的街道哪怕能给人们带来一丝温暖的回忆——」
啊啊,我(♂)在说些什么啊。这次又黄了。悄悄打量一眼面试官身后那灰色的高层建筑,我(♂)简直是泫然欲泣的心情。
「喂,今天的面试是第几个公司?」高木问道。
「谁没事数这个」我(♂)有些不爽。
司好像特别高兴一样「今天我看也悬」,「要你多嘴!」我(♂)更加没好气的说道。
「原因难道不是西服和你太不搭了?」高木嘻嘻一笑。
「说的好像和你们就搭一样!」我(♂)真有点生气了。
「我(♂)两个公司内定」高木的话里俨然一副轻松。
「我(♂)八个公司」司的话里俨然一副居高临下。
「……」
无话可说。咖啡杯,在因屈辱而震动的手里咔哒咔哒。
叮叮。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检查讯息,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随即站起身来。
说起来,这个咖啡馆三人经常会来。突然会这么想,是在和司以及高木挥手告别,小跑向车站的途中开始的。那个时候每天都是无忧无虑的,不用考虑将来的就职,而且那个时候的玩心也确实是现在不能比的。特别是那个夏天——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吧,那个夏天,好像特别快乐的样子。映入眼中的所有东西,都仿佛让我(♂)的心脏跃跃欲动的感觉。——是发生了什么呢,思来想去,结论是,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到了筷子掉了也会大惊小怪半天,感伤尤其明显的青春期了吧。
……不,上面这句话一般多用来形容女生的吧。茫然的想着这些事情,我(♂)走下地铁的台阶。
「哦,在忙着找工作啊」
从手机抬头看见穿着西装的我(♂),奥寺前辈笑着说道。傍晚的四谷站前,充斥着从一天的学习和工作之中解放出来的纯粹的喧嚣。
「哈哈,不过没想象那么顺利就是了」
听到我(♂)的话,前辈「唔」的一声靠近我(♂)的脸,从头到脚,用一种难言的表情打量一样。然后一副严肃的语调说道。
「是因为跟西装不太合适吧?」
「是吗……看起来就这么不搭吗!?」
我(♂)不由低头看向自己。
「太认真了,开玩笑的!」
像是有表情切换模式一样,前辈的脸上顿时涌起满面的笑容。
陪着前辈散起步来,我们在新宿大道逆行穿过大学生的人潮。横跨纪尾井町,渡过弁慶橋。也第一次意识到街边的植树开始染色。穿行而过的人们有一半穿着薄薄的羽绒服。奥寺前辈,也身着一件宽松的灰白色大衣。
「今天是有什么事吗,突然来邮件」
一边想着只有我(♂)疏离于季节的变迁,一边问走在旁边的前辈。
「干嘛」前辈的唇彩随嘴的撅起变换色彩。「没事就不能给你发邮件了?」
「不是不是不是」我(♂)慌忙摆手。
「好容易见我(♀)一次很高兴吧?」
「啊啊,那当然」
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一般,前辈笑着说道。
「工作上有点事来这边,就想着顺便来看看瀧君」
在大型制衣连锁集团就职的前辈,目前好像是在千叶的分店工作。城市圈外的生活也不算无趣,但果真东京就是东京啊,这么感慨的前辈一副看不够的样子打量着周围。
快看,前辈突然这么说着,我(♂)抬起头。
正渡过天桥的我们视线的高度平齐处,家电量贩店的街头大电视上,放映的是从空中拍摄的椭圆形系守湖,以及「彗星灾害后八年」的醒目文字。
「我们,也去过系守湖,对吧?」
像是探索久远的记忆一样眯起眼睛,前辈说道。
「那是,瀧君还是高中生的时候……」
「五年前吧」我(♂)接上话茬。
「有这么久吗……」前辈惊讶一样叹气一声。「真是好多事情都忘了啊」
说的是啊,我(♂)也这样想。从天桥上下来,走在环绕赤坂御用地的外堀大道上。我(♂)定位到了当时的记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不不,应该说差不多就现在这个季节,初秋之时。我(♂)和司还有奥寺前辈三人的短期旅行乘坐新干线和特急一直到岐阜,沿着本地列车的路线毫无目的的走行。然后呢,还好不容易碰到一家国道旁边的拉面店。再之后……那之后的记忆,仿若前世一样模糊。是吵架了吗,只大约记得我(♂)和那两人分头行动了。一个人去爬了一座什么山来着,在那还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个人回东京了。
是了——。那个时候,因为彗星而引起的一系列事情,引起了我(♂)极大的关心。
彗星的碎片破坏了一整个町落,人类史上罕见的自然灾害。然而町里的住民几乎全都安然无恙,如奇迹般的一夜。彗星落下的那天,系守町恰逢全町规模的避难训练,大半町民都在被害范围以外。
过大的偶然和幸运的堆积,灾害过后诞生了种种的传闻。未曾有的天体现象,与町民非一般的幸运,足以刺激媒体和一般人的想象力。从系守町的龙神传说和彗星来访关联的民俗学观点,到对强行推进避难的系守町町长的强权赞亦或是提出疑问的政治上的言说,更有陨石落下其实早已被预言的神秘学观点出现,众多的无责任的言论多日来甚嚣尘上。而几乎如陆地中孤岛一样的与秘境同然的町落,以及陨石落下前两小时全域停电的略显奇妙的情报,更是摩挲着人们的神经。世间的狂热一直到受灾者迁往其他地域之前一直持续,然而和其他的诸多事件一样,很快随着季节的变迁,系守町的话题也从街头巷尾一点点消失。
即便如此——我不由(♂)再次这样想道。关于系守町的素描画,我(♂)竟也画了不少。问题是我(♂)那掺杂着热意的趣味,是在彗星落下数年后才突然到来的。就像是迟到来访的彗星,突然造访我(♂)的生活,随后无影无踪消逝的什么,那到底是——
嘛,现在也算了。沿着外堀大道的高台上,望着往夕阳沉去的四谷的街道,我(♂)这样想道。现在的话,已经无所谓了。那就是墙上涂鸦程度的事情,比起不甚了解的以前的所为,我(♂)更应该考虑的是来年的就职。
风刮起来了,前辈自言自语一样说着,她波浪形的长发轻轻的被卷起。远远的,从远远的地方散发出的甘香一般的气息,轻轻附着在我(♂)鼻子上。条件反射一样,胸中没来由的苦涩潮生。
「谢谢你陪我(♀),今天就到这吧」
在学生时代曾经打过工的意大利餐厅二人吃过晚餐,「瀧君,我(♀)说过等你高中毕业了请我的吧?」完全对这句话没有印象的我(♂)请了前辈,但付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一股自豪感。正想要把前辈送到车站的时候,前辈说道。
「没想到我们以前打工的地方,做的东西这么好吃呐」
「那是,打工时候的工作餐,都像大锅饭一样嘛」
「多么痛的领悟」
我们哈哈大笑,前辈心情很好一样深深一呼吸,继而说道再见喽。前辈挥动的无名指上,是细如水滴般的戒指在闪闪发光。
你也,一定要幸福。
我(♀)结婚了,一边和着浓咖啡一边告解这句话的前辈在之后这么对我(♂)说道。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我(♂),只是敷衍的说着祝贺的客套话。
我(♂)现在,也并没有不幸福。望着从天桥的台阶上下行的前辈的剪影。我(♂)这样想道。但其实幸福是什么模样,于我(♂)并不明了。
突然,再次看着手心。那里,只有本应存在的缺失。
只是再一点点就好——,我(♂)又这样想道。
季节的变迁,又在意识到之前完成。
台风频发的秋季后,没有任何的过渡,天天冷雨的冬季到来。远日啾啾的记忆一样,今夜的雨音也在氤氲背后低鸣。圣诞节的霓虹灯,在水滴交融的窗户对面噼咔噼咔闪烁。
我(♂)像要把所有的杂念一股脑吞进肚子一样喝下一口咖啡,再次看向手上的记事本。记事本上,即使是一到岁末的现在还满满当当排着面试的予定。
拜访前辈,说明会,申请截止,文件准备,面试预定。从大型承建商到设计事务所,甚至外郊工场,冗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列表让我(♂)倍感烦躁的同时,还是对照着手机上的日程以及记事本上的文字。整理明天以后的要点,记录在记事本上。
——还是想再参加一次婚礼体验会(Bridal Fare)呐。
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后,陌生人的对话听起来也像是秘密的商谈。刚才开始后面的一对情侣就在商量结婚典礼。虽然让人想到奥寺前辈,声音和气氛完全不一样。似乎混杂着某种悠然的地方口音,男女的对话中飘散着耳濡目染般的安心感,让我(♂)不由竖起耳朵。
「还要去?」不耐烦的语调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溺爱,男生应答道。「婚礼体验会,参加过不少次,都是差不多的了」
「是不是还是日式更好」
「之前你不是说一直梦想着西式吗」
「毕竟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决定的啊」
你不是说了已经决定了,男生小小的抗议,让我(♂)不禁笑了。女生对此无视,只是露出了恩——……一样若有所思的声音。
「还有,TESSI在结婚典礼前每天都要剃胡子哟」
正准备端起咖啡的我(♂)的手,倏然停下了。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脏的鼓动开始加速。
「我(♀)也会瘦三公斤的」
「一边吃蛋糕还有脸说?」
「明天开始就不是说着玩的了!」
我(♂)慢慢看向后方。
两人已经从座位上站起,穿外衣的时候。瘦高的男生,只露出平头上被毛帽子覆盖的侧脸,女生很小只,齐刘海的发型给人学生一样的幼齿印象。两人背对着我(♂),就那样走出店去。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办法从二人的背影上挪开视线。「谢谢惠顾」咖啡店店员的声音,也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暧昧的灌入耳朵。
走出这家店的时候,雨已然变成了雪。
大气中溢满的湿气的原因,雪片飞舞的街道反而有些暖意,我(♂)仿佛错身在迷失的季节当中,不安而焦虑。身边经过的每个人仿佛都隐藏着重大的秘密一样,引我(♂)回头相望。
步行至闭馆前的区立图书馆。中空的广大空间中,连冷清都说不上的读客,反而让人有一种馆内比馆外更冷的感觉。坐在椅子上,翻开从书架上拿下的书籍。「消失的系守町·全纪录」为题的照片集。
仿佛解开古老的封印,我(♂)一页页翻看。
银杏树和小学校。鸟瞰湖水,神社的陡峭的台阶。油漆已然打皱的鸟居。如不和谐的放置在田地里的积木一样,小小的铁轨。冗大的停车场,两间连着的点心店,熏染墙面的高中,古旧龟裂的柏油路构成的县道,蜿蜒于坡道的护栏,一闪一闪的温室大棚。
这是日本随处可见的平凡的风景,所以会有印象。石墙的温度与之风的冷飒,所以才能像曾经诸国的地方一样回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我(♂)想道。一边翻着书页。
现在已然不存在的町落那再平常不过的风景,为什么会这么让人心苦呢。
*
以前,我(♂)曾经强烈的决定过什么。
归家的路上仰望着谁家的窗灯,便利店内伸手向便当,弯腰系散开的鞋带,所有这些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我(♂)曾经决定过什么。决定和谁相遇,不不,是为了和谁相遇,决定了什么。
洗脸时凝望镜子,垃圾指定地放置垃圾,在高楼的缝隙间渗出的朝阳中眯起眼睛,所有这些时刻,我(♂)会这么想着,苦笑。
不管是和谁还是什么,结局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关上面试会场的门的同时,我(♂)又想到。
但,我(♂)现在仍在挣扎。说的夸张一点,还在和这个人生斗争。我(♂)曾经决绝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个。去挣扎。去生发,呼吸,行走,跑步,吃饭,联结。就如面对再自然不过的町落风景不禁落泪一样,再自然不过的活着。
再一点就好。
再一点也好,再一点就好了。
即使不知道渴求的是什么,我(♂)还是在祈愿着。
再一点就好。再一点就好了。
樱花开了又散,连日的阴雨洗刷街道,白云高高涌起,枝叶着色,风凛冽如冰。而樱花再次开放。
日子正在加速。
我(♂)从大学毕业。在努力得来的岗位上工作。像拼命不要从摇晃的车辆上被甩出一样,兢兢业业。即使只是一点点,也会觉得离渴望的场所更近一步。
早晨,睁开眼睛,一直盯着右手,食指上,留存有小小的水滴。刚刚截止的梦,让眼角一瞬间湿润的眼泪,都已经干涸。
再一点也好——这么想着,我(♂)从床上下来。
再一点也好。
我(♀)一边祈愿,一边面向镜子缠上发带,套上春装的短袖。打开公寓的门,一时间望着铺陈在眼前的东京风景,登上车站台阶,穿过自动检票口,乘上混杂的通勤电车。人潮那边所见的小小的青空,无垠般澄澈。
我(♂)靠近电车们,看着外面。高楼的窗户,车,人行天桥上,都充斥着行人。百人乘坐的车辆,运送千人的列车,数以千百的在街上流动。眺望这些的同时,再一点也好,我(♂)这样祈愿。
那个瞬间,没有任何预兆的,我(♂)遇见了。
突然间,我(♀)遇见了。
隔着窗户玻璃手可以触摸到的距离,并行的电车中,那个人在那里。凝视着我(♀),和我(♀)一样,惊讶的睁大眼睛。而我(♀),知晓了一直以来怀抱着的愿望。
真的就在一米的前方,她在那里。即使是不认识的人,但我(♂)知道就是她。互相的电车渐渐离远,别的列车滑入我们之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但我(♂),终于知晓自己的愿望。
再一点就好,想要那时在一起。
再一点就好了,想要现在在一起。
从停下的电车中奔出,我(♂)沿街狂奔。寻找她的身影。而她一定也在找寻着我(♂),我(♂)已然确信。
我们曾经在过去相逢。不,这也许只是错觉,也许只是梦境一般的一厢情愿。也许,只是前世的妄想。即使这样,我(♂),我们,再一点就好,想要那时在一起。再一点就好了,想要现在在一起。
在坡道上奔驰的我(♀)思考着。为什么我(♀)要奔跑。为什么我(♀)要探寻。而我(♀),大概是知道答案的,虽然记忆有缺失,但我(♀)的身体全部都知道。拐过小径,道路倏忽终结,接下来是台阶。从最高点向下望去,他在那里。
忍住想要跑起来的欲望,我(♂)开始一点点攀登台阶。风中带着花香,西服微微膨起。台阶之上,她站在那里。但无法直视那个身影的我(♂),只是用余光捕捉她的气息。那股气息,开始沿着台阶下降。她的靴音,悄然被春的大气裹入。我(♂)的心脏,在肋骨中跃动。
我们低着头互相走近。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在无言之间,我们错身而过。那个瞬间,身体内侧心被直接揪住一样,我(♀)的全身一下笼罩在苦涩中。这绝对是错误的,我(♀)强烈的这样想道。我们是互不认识的人的事实绝对是错误的,不可能的。那是违反宇宙的架构,命定的法则之类的东西的。所以,
所以,我(♂)转身,几乎是同样的速度,她也看着我(♂)。背负东京的街道,大睁开双瞳,她站在台阶上。她长长的头发,被如夕阳一般颜色的发结所裹挟。我(♂)全身,微微颤动。
终于相遇了。终于相遇了。这样下去势必要哭出来,而发现这种情感时,已然泪眼婆娑。看到我(♀)的眼泪,他笑了,我(♀)也含着泪花笑了。将预感满满融解其中的春日的空气,只是大口的吸入。
接着我们,同时张口。
如打着节拍倒数的孩子们一样,我们的声音整齐划一。
——君之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