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的铃音。
朦胧中这样觉得。清醒了吗?但我(♂)还是好困。昨天绘画来了劲,直到将明时分才上床。
「……君。……TAKI君」
这次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女孩子的声音。……女孩子?
「TAKI君,瀧君」
带有哭腔的确实的声音。遥远群星的闪烁一样,寂寥而震颤的声音。
「不,记得吗?」
声音里蕴含着不安。但,我(♂)不认识你啊。
突然电车停下,门扉滑开。是了,是在坐电车啊。这么意识到的瞬间,我站在满员的电车里。眼前是睁大眼睛,直直盯着我的少女,身着校服的身体,在下车的人流中一点点走远。
「名字是,MITSUHA」
少女叫喊的同时,把束紧头发的发结倏忽取下,伸向前方。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昏暗的电车里薄薄射入的夕阳一样鲜明的橙红色。人流中挺起身体,我(♂)抓住那抹颜色。
一瞬间,清醒了。
少女的声音以及余韵,还淡淡的残留在鼓膜里。
……名字是,MITSUHA?
不认识的名字,不认识的女孩。简直是一副拼命的样子。眼泪就要溢出的瞳孔,没有见过的校服。仿佛紧握着宇宙的命运一样,沉痛而深刻的表情。
但不过是梦吧。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已经想不出那副样子。鼓膜的残响也已经消失。
然而。
然而,我(♂)感情的鼓动,还在不寻常的高位。胸口异常沉重。全身发汗。总之,我(♂)深呼吸一口。
咝——。
「……?」
感冒了吗?鼻子和喉咙处感觉奇妙。来回空气的通道,比平常的感觉稍细。胸口沉重。我(♂)看向自己的身体。那里是胸部的凸起。
那里是胸部的凸起。
「……?」
那份丰盈反射着晨光,白皙的肌肤滑腻而富有光泽。两座凸起之间,青黑的影綽宛若湖水般深沉。
揉一揉吧。
我(♂)突然这样想到。就像是苹果掉到地上一样普遍而自然。
…………。
………。
……?
…!
我彻底感动了。哦哦哦。竟然是这种感觉。我(♂)无比认真的继续揉搓。该怎么说……女孩子的身体还真是厉害呐……
「……姐,干嘛呢?」
声音的来源处,小女孩打开拉门站在那里。这是她看到我(♂)揉胸的感言吧。
「你不知道,这真的好真实啊……诶?」
再次看向少女。还不到十岁的样子,双马尾,吊柳眉,看上去有些冲劲的孩子。
「……姐?」
我(♂)指着自己,问那个孩子。也就是说,这个小女孩是我(♂)妹妹?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说什么梦话呢?吃·饭·了!快来!」
啪的一声,像是赌气一样摔上拉门。好个暴脾气的女孩!一边这样想,我(♂)从被子里站起。说起来确实饿了。突然,眼角瞄到梳妆台。向前几步,站在镜子前。稍稍被调整的松垮睡衣沙的一声落在地下,半裸的我怔怔的盯着镜中的自己。
不时有几根冲天而起,乌黑细长如水流般的头发。圆脸细小,大大的眼睛总是带着好奇的目光,嘴唇似乎带着一抹微笑,细细的脖颈深深的锁骨,「多谢你我才能成长至此」似乎发出这样主张的胸部的丰盈,淡淡透出的肋骨的轮廓,一路向下,是柔软的腰部曲线。
虽然我还没实际见过,这绝对不会错,是女孩子的身体。
……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
突然间,刚才为止覆盖在全身的慵懒气息消散开来。头脑瞬间清醒,又瞬间混乱。
而我(♂)忍不住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叫起来。
*
「姐,好-慢-啊-!」
拉开门进入客厅,就听见四叶具有攻击性的声音。
「明天我(♀)来做饭!」
以此作为道歉。这个还没换完乳牙的小屁孩,还就喜欢和姐姐抢风头。怎么可能在她面前道歉嘛!这么想着我(♀)啪的打开电饭煲,将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盛进自己的碗里。啊,好像有点多了?算了这样也好。
「多谢款——待」
泛光的煎鸡蛋满满的蘸上酱油,和米饭一起送入口内。啊啊啊,真美味。好幸福……恩?额头上感觉到异样的视线。
「……今天,没什么异常的样子」
「诶?」
原来是祖母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我。
「昨天,怪惨了啦!」
四叶也笑嘻嘻的看着我。
「突然大喊大叫的」
大喊大叫?检查可疑物品一样的祖母的视线,再加上居高临下(绝对没错)一样四叶的笑容。
「诶,怎么了怎么了?什么啊!?」
什么啊,两人一起这种诡异的表现——
嗤咔咔嗤。
突然的大音量,是放在门楣上的扩音器响了起来。
「各位,早晨好」
这是好友SAYA酱的姐姐(町政府·地域生活信息科任职)的声音。在只有人口一千五百人的系守(ITOMORI)町,大家基本上都认识,要不然就是熟人的熟人。
「系守町早间通知」
从扩音器流泻出来的语言以系守町·早间·通知这样一个个念出单语,不急不慌。在町里的大街上也设有扩音器,所以回响混杂在一起就像是大合唱。
每天早晚两次,风雨无阻在町里播放的防灾无线广播。町内的每家每户都装有收信装置,运动会的日程,扫雪的轮值的联络,昨天谁生了,今天是谁的葬礼了等等町内的事件无一不漏的播放出来。
「关于下月二十日即将举行的系守町町长选举,町内的选举管理委员会——」
啪。
门楣上的扩音器闭嘴了。因为够不到扩音器,祖母是直接把插头拔了年过八十岁,总是穿着和服,言行举止透漏着古韵的祖母无言的表明怒意的行为。觉得这样很拉风的我(♀)拿过遥控器,像是配合祖母一样打开电视。SAYA酱姐姐的声音,换成了NHK主持人姐姐面露微笑的讲解。
「一千二百年一次的彗星来访,就在一个月之后即将来临。彗星在数日间可被肉眼直接观测,这场世纪天体SHOW前,包括JAXA(日本航空航天局)在内的世界上多所研究机构已经做好观测准备」
画面上「迪亚马特(Tiamat)彗星,一个月后肉眼观测」的字样以及彗星模糊的影像。家常话就这样戛然而止。NHK的播报中只有我们三个女人吃饭的声音,宛如课堂上的悄悄话一样窸窸窣窣,自知理亏的声音在回响。
「……可以了吧,现在该和好了吧?」
突然,四叶不合时宜的发言。
「大人的问题没那么简单!」
我(♀)斩钉截铁的说道。没错,这是大人的问题。什么町长选举嘛。咻,不知哪里的老鹰传来破音一样的叫声。
走了哦,齐声向祖母告别后,我(♀)和四叶走出玄关。
夏季的山鸟盛大的鸣叫。
走下沿着斜面铺设的柏油路面和数级石阶,山的阴影退居四方阳光直射而下。眼下是呈圆形的系守湖。风平浪静的水面,毫不忌讳的反射着晨光噼噼的闪烁。深绿色的群山,青空白云,还有身旁无意义的蹦跳着的背红书包的双马尾小女孩,以及即使光腿也闪耀着活力的女高中生。我(♀)的头脑中,涌现出壮大的管弦乐BGM。哦哦,就像日本电影的片头一样。要说的就是日本昭和式的乡间,就是现在我们所住的地方。
「MI-TSUHA-!」
后面有人叫我(♀),是在小学前和四叶道别之后。踩着自行车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TESSI,以及轻盈的坐在后座上笑眯眯的SAYA酱。「你快点给我下来」TESSI气呼呼的说道。「怎么了,小气!」「好重的说」「哇,好没礼貌!」宛如夫妇打情骂俏一般的场面从早晨开始就不断在这两人间上演。
「你们两个,关系挺好的嘛」
「一点也不好!」
二人齐声喊道。这么认真的否定反而让人觉得奇怪,我(♀)偷笑了起来,脑内的BGM也切换成轻快的吉他独奏。我们三人是已经有十来年的亲友。小个子加刘海小辫的SAYA酱以及瘦高平头的毛头小子TESSI。两个人虽然一直吵吵闹闹但都是有来有往,也许这两人其实很配呢我(♀)一直偷偷这么想。
「三叶,今天的头发,有好好打理哦」
从自行车上下来的SAYA酱,一边摸我(♀)的发结一边笑嘻嘻的说道。我(♀)一直保持同样的发型。左右的三股辫子卷在头后面再用发结扎起来。只是很久以前母亲交给我(♀)的方法。
「诶,头发?怎么了?」
我(♀)不由想起早晨的奇怪的对话,今天有打理,那就是昨天很乱的意思喽?拼命想起昨天的事情的时候,
「就是,你祖母有好好给你驱驱邪吧?」
TESSI一副关心的样子。
「驱邪?」
「打包票绝对是狐狸附身!」
「蛤啊?」我皱起了眉头。SAYA酱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说道。
「你怎么什么都往那方面扯啊!三叶肯定是压力太大了,对吧?」
压力?
「诶,等,等等,什么压力啊?」
为什么大家突然一起这么关心我(♀)?昨天……
一下还想不起来,但应该跟平常没什么区别啊。
——诶?
真的,是这样吗?昨天,我(♀)……
「——而且最重要的是!」
喇叭的轰鸣声,打消了我(♀)的疑问。
并排温室的对面,町营停车场过于广大的用地上,总有数十人密密麻麻站在那里。在中心处拿着麦克风的,是比周围人明显高出一圈,正气凛然的,我(♀)的父亲,西服的上半身挂着的绶带上,夸耀一般写明着「现任·宫水tosiki」这里是町长选举的演说现场。
「最重要的是,集落再生事业的继续,以及为此的町政府的财政健全化!实现这一目标,我们才能构建出安全,安心的町震,作为现任,我希望大家给我机会去完成至今为止的努力,并作出更大的精进!运用新的热情引导地方,实现从孩童到老年人,谁都可以安心发挥出自身活跃的抵御社会的构建!这必将给我带来新的使命和决心……」
这咄咄逼人而富有凛然的演说,仿若电视里的政治家一样,和这个四周都是田地的停车场氛围格格不入,我(♀)全然没有一点兴趣。这次反正还是宫水桑吧,好像笼络了不少人的样子,从听众传来的小声议论,让我(♀)的心情继续阴暗下去。
「喂,宫水」
「……早上好」
太糟了。向我搭讪的,是班上不知道如何应对的三人组。高中也属于时尚圈的这几个人,还就偏偏老是对属于质朴圈的我投来刁难。
「町长和建筑队」一个人说道,还故意看向父亲。随着视线,看到父亲的旁边是满面笑容的TESSI的父亲,手臂上还绑着「宫水tosiki应援团」字样的袖章。接着看向我(♀),再看向TESSI。
「小孩也玩在一起了?这大人的工作做得够彻底啊!」
说的话不经过大脑的吗?我(♀)没有回应,准备快步离开现场。TESSI也没有表情,唯独SAYA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三叶!」
突然的大声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演说中的父亲,拿下麦克风用平常的声音,向我(♀)大喊。听众的视线也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三叶,挺起胸走路!」
我面红耳赤。为什么我(♀)成了标的啊,眼泪都恨不得流下来。拼命抑制住想要跑的愿望,大步流星的远离会场。「对家人也这么严格呐」「不愧是町长」可以听见听众们的议论。「呜啊,好严厉」「有点可怜诶」同学们的玩笑话也传进耳朵。
真悲催。
刚才为止的脑内BGM,不觉间已经消失了。没有BGM的这个町落,只是让人倍感苦闷的地方,我(♀)这样想道。
沙沙沙,黑板上的声音,连綴出短歌一样的东西。
彼方为谁 无我有问 九月露湿 待君之前
「彼方为谁,这就是黄昏的语源,黄昏时分大家明白什么意思吗?」
YUKI酱老师澄澈的声音,随后在黑板上大大的写上「彼方为谁」。
「傍晚,既不是昼也不是夜的时间。人的轮廓变得模糊,对方是谁也分不清楚的时间。也许会和人外之物相遇的时间。和死者以及魔物相会的「逢魔之时」(下午六点左右的黄昏时候)你们应该也有听过,而更加久远的时代「かれたそ時」「かはたれ時」也有这种说法」
YUKI酱老师,这次写上「彼谁为」「彼为谁」。这是什么啊,文字游戏吗?
「老——师,有问题。难道不是「昏黄时分」吗?」
有人这样问道,恩,确实。说黄昏当然也不是不理解,但我(♀)们从小时候就听惯的语言是「昏黄时分」。问题之下,YUKI酱老师温柔的笑了。还真是和这乡间学校不相称的美人老师呐。
「这是这个地方的方言对吧?我也听说系守的老人们还留存着很多方言」
老土啊,男生说道,随后是咯咯咯的笑声。确实,经常我(♀)家的祖母也会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第一人称还称自己为「吾」。一边想这些事一边翻笔记,应该还是白纸的那一面上写了斗大的文字。
你是 谁?
……诶?
这什么啊?周围的声音,仿佛被陌生的笔迹吸进来一样嗖的远去。这,不是我(♀)的字。这本笔记应该也没有结给过别人。诶?「你是谁」到底什么意思啊?
「……同学。接下来,宫水同学!」
「啊,是!」
我(♀)慌张的起身。读一下九十八面,YUKI酱老师看着我(♀)又好像不放心一样补充一句。
「宫水同学,今天记得自己的名字诶」
只听见班上一阵哄笑。蛤啊?什么意思啊?
「……不记得了吗?」
「……唔嗯」
「真的?」
「都说了不记得了!」
说完揪的大吸一口香蕉汁。咕咕,味道真不错。SAYA酱像是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看着我。
「……还不是因为你昨天把自己的课桌和储物柜都忘了。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扎起来,校服的礼结也没打,看起来一直心情不好的样子」
我(♀)想象着这样的自己。……诶?
「诶诶诶诶!骗人吧还是说真的!?」
「昨天的三叶,感觉就好像丧失了记忆一样」
我(♀)忙不迭的追溯记忆。……果然很奇怪。昨天的事情就是想不起来。不,断片的记忆要说也有。
那是……陌生的街道?
镜子里的……是男生?
我(♀)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一些线索。咻咻,老鹰又在这捣乱。午休时间,我们在校园的角落里拿着盒装饮料畅饮。
「唔-嗯……好像总是做了很奇怪的梦……别人的人生的,梦?……唔-嗯,记不太清了……」
「……明白了!」
突然TESSI大喊一声,吓了我(♀)一跳。把他正在看的神秘学杂志「MU-」伸到我们面前,来势汹汹的说道。
「这是,前世的记忆!你们肯定又要说这不科学,那就换一个说法,基于艾弗雷特(Everett)多世界的解释,无意识被连接上了多元宇宙的说明……」
「你闭嘴好不好」SAYA酱凌厉的攻击,「啊,就是你在我(♀)笔记本上涂鸦的吧!」我(♀)也这样叫道。
「蛤?涂鸦?」
啊,不对,TESSi不是会做这么无聊事情的人,并且也没有动机。
「啊,没有,没什么」我(♀)马上住嘴。
「蛤?什么涂鸦啊。是在怀疑我吗?」
「都说了没什么了啦」
「呜啊,太过分了三叶!SAYA酱你也听到了吧,冤罪大大的冤罪!给我叫检察官来,不不还是应该是叫律师?这种情况应该叫哪一边来着?」
「但是三叶,昨天是真的有点奇怪」华丽无视TESSI的陈情后SAYA酱说道。「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恩-,真的不对劲……难道真的是有压力……」
我(♀)再次回想起至今为止的数条证言。这时候的TESSI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继续看他那本杂志去了。这种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也是他的优点吧。
「是了,应该就是压力了!三叶,最近不是有很多事吗?」
说的是。町长选举之前就说过了,还有今天晚上即将举行的那个仪式!这么小个町,还偏偏我(♀)父亲是町长,祖母是神社的神主,我(♀)把脸埋在膝盖里,长叹一声。
「啊-受不了了,真想快点毕业去东京啊。这个町太小了,而且关系太浓没有自由了啦」
理解,非常理解!SAYA酱连连点头。
「像我家就母子姐妹三个连续在町内广播站就职。附近的婆婆们可是从小时候起就叫我「播音娘」诶!?我为什么就被挂了这样一个标签!真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了!」
「SAYA酱,毕业后一起去东京吧!这个町里面学校里的等级阶层会一直带到你长大以后!这种粘稠的关系之下哪有什么自由可言!TESSI,你也会一起来的吧?」
「恩恩?」TESSI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从杂志抬起头。
「……有听到刚才的话吗?」
「啊-……我(♂)倒是觉得……一直在这里生活就好了」
哗啊,我(♀)和SAYA酱深深吐了口气。就因为这样才不受女生欢迎啊,这家伙。嘛。说起来我(♀)自己也没有男朋友就是了。
簌簌,视线移向风的轨迹,眼下的系守湖只是超然而平和的宁静。
这样的町落,没有书店也没有牙医。电车两个小时才来一辆,巴士一天也就两趟,天气预报都是在对象区域之外,GoogleMap的卫星模式下是一片马赛克。便利店是九点就关门了,还偏偏有卖蔬菜种子和高级农具什么的。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和SAYA酱对系守町的不满模式一路持续。
明明既没有麦当劳也没有摩斯汉堡却有两家零食店。没有对外来人口雇用的需求,女人也不会想嫁到这里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吐露怨言。平常对町里的偏僻还没有介怀反而有一种自豪感的我们,今天真的是绝望了。
摆一副臭脸推着自行车一路不说话的TESSI突然发出责备一样的声音。
「你们那!」
「……怎么了啊」面对我们的质问,呵呵流露出怪笑的TESSI。
「想这些事干嘛,不如去CAFÉ(咖啡厅)吧」
「诶……」「呐……」「呐……!」
「CAFÉ————!?」我们异口同声道。
锵锵!的金属音,溶于蝉鸣之中,来喽!TESSI从自动贩卖机拿出罐装果汁递过来。呯的一声是骑电动摩托从田里回来的大叔,路旁经过的野狗也「我也来掺一脚」的风情蹲坐下来打着哈欠。
这个CAFÉ可不是平常意义上的CAFÉ,也就是不会是星巴克或是莫扎特咖啡之类,会提供薄烤饼,贝果和意式雪糕的梦一样的空间,只有贴着三十年以前的冰淇淋宣传广告的长椅以及自动贩卖机孜然伫立的附近的车站。三人并排坐在长椅上,野狗也跟着趴在脚边,我们咕嘟咕嘟的喝着罐装果汁。虽说被TESSI骗了,其实这样也不错。
「那,我(♀)先回去了呐」
今天气温好像比昨天低一度诶,不,我(♀)觉得是高一度,在这种极端无聊的对话中干掉了饮料后 ,我(♀)对二人这么说道。
「今天晚上加油哦」SAYA酱说。「等会会来看你哦」TESSI说。
「不来也没关系的!不不是绝对绝对不要来!」强烈拒绝的同时在心底是祈祷「这两个人赶紧成男女朋友吧!」。登上数级石阶回望过去,火烧云的湖面下坐在长椅上的二人,在我心中蓦然被配上钢琴抒情的小调。虽然我(♀)今天晚上的工作着实不幸,至少希望他们两个能讴歌这大好的青春。
「啊-,我(♀)也想干这个呐」
四叶不满的声音。
「四叶还早呢」祖母说道。
八叠(约15平米)大小的工作间里康康的纺锤碰撞声响彻不绝。「要用心听线的声音」这么说着的同时祖母的手一刻不停的继续着。
「像这样一直把线卷起来的话,很快人和线之间就会产生感情」
「诶?线又不会说话」
「吾之组结——」无视四叶的祖母继续说道。我们三个穿着不同的和服,在制作今天晚上仪式所用的绳结。组结,是一种自古传下来的传统工艺,用细线编成结,完成的组结上,会编入各种各样的图案色彩缤纷非常可爱。重要的是这样的作业需要一定的经验,四叶那份就由祖母负责。安排给四叶的是把线卷在纺锤上的辅助工作。
「吾之组结上,凝聚了系守千年的历史。你们的学校在以前给学生上的第一堂课也必须是这个町的历史。听好了,距今2000年前……」
又开始了,我(♀)苦笑出来。从小就在这个工作间里听惯的祖母的故事。
「草鞋屋的山崎繭五郎的浴室开始着火,把这一带全部烧光。神社和古文书都烧掉了,这就是俗称的——」
祖母看了我一眼。
「「繭五郎大火」」
我(♀)马上答了出来。祖母满意的点头。
「诶,火灾被冠上人名!?」惊讶的四叶,繭五郎在这种地方被人记住,还真是有点可怜呢,这样自顾自的嘟囔着。
「也因为此,吾之组结纹样的意义,舞蹈的意义也全然消解,剩下的只有形式而已。应该说就算意义消失,形式所在也不会消解。刻在形式上的意义,总有一天会苏醒过来」
祖母的话仿佛合着民谣独特的节奏,我编着组结的时候,就在口中重复咀嚼这句话。刻在形式上的意义,总有一天会苏醒过来。这是吾所宫水神社的——。
「这是吾所宫水神社,重要的角色。但没想到……」
从这里,祖母柔和的眼神骤然被悲伤覆盖。「但没想到,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抛下神职离开家还不够,跟政治还扯上关系……」
祖母的叹息下,我也小小的吐了口气。是喜欢还是讨厌这个町落,是想要去远方还是一直和家人,朋友呆在一起,我(♀)现在也不清楚了。把做好的颜色鲜艳的组结从工作架上拿下的时候,咔的一晌寂寞。
夜晚神社传出的大和笛的声音,如果让城市里的人听来应该会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吧。好像给人村落杀人,家族杀人之类舞台的印象。而现在这个时候不管是犬神佐清(横沟正史《犬神家族》中常带白色面具的人物)也好,面具杰森魔也好干脆直接把我了结算了,抱着这样阴郁的心情,继续着从刚才开始的巫女舞蹈。
每年这个时期举行的宫水神社的丰收祭的主角,不幸的就是我们姐妹。这天穿着一身洁净的巫女装,嘴唇涂着朱红,头上戴着锵锵的头饰,站在神乐殿前在观众面前出场,跃动祖母教授的舞蹈。那个因为火灾而失去意义的双人舞蹈。绚丽的绳结系着铃铛,当当鸣响,轻盈的旋舞,绳结在空中纷飞。刚才转圈的时候瞥见了TESSI和SAYA酱的身影,明明那么坚决的跟他们说不要来还来看我(♀)用巫女的神力诅咒你们,LINE上到时候给你们发诅咒的贴图,心情因此低沉下去。但说起来,讨厌的不是这个舞蹈。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从小就这样的所以也习惯了。真的让人觉得无比羞耻的是那个仪式。在这个舞蹈之后必须要进行的那个。对女生来说只能认为是侮辱的那个。
啊-真是的,
讨-厌-死-了-!
这么想的同时,舞蹈倏忽终结。啊啊。要来了。
咕咕咕。
咕。
咕咕咕。
我(♀)只是用力的嚼着米。尽可能的什么都不考虑,颜色声音气味都置之脑后,闭上眼睛只是咀嚼。旁边的四叶也是一样的动作。我们两人并排正坐,各自前面放着小小的容器。而不用说,更前面,是男女老少像是在看杂耍一样的观众。
咕咕咕。
咕咕。
啊啊,受不了了。
咕咕咕。
差不多够了。
咕咕。
啊啊。
咕。
我(♀)放弃了,拿过眼前的容器。放到嘴边,拼命用袖摆遮住嘴。
然后。啊啊。
我(♀)合拢嘴,将刚刚一直在咀嚼的米吐入容器。与唾液混合在一起,形成粘稠的白色液体从口中垂下。观众中好像涌起一阵骚动。我(♀)在心里哭泣。拜托了,大家不要看我。
口嚼酒。
咀嚼大米,和唾液混合的状态下放置,发酵富含酒精的日本最古老的酒。为神而供奉。以前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传承,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还有保存这种仪式的神社吗。还要穿着巫女服,这是要给谁看的啊!?一边无聊的想着这些,一边心理强大的我(♀)又抓起一把米,放入口中。咀嚼。四叶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们必须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把眼前的容器装满。为什么会有这么白痴的……这么想着又把混着唾液的米吐出。心里的泪水又开始泛滥。
突然,熟悉的声音掠过耳边。涟漪一样不好的预感中,我(♀)缓缓抬起视线。
——啊啊。
突然就是很想把神社整个炸了。果然那里是班上的时尚系三人组。笑嘻嘻的看着我,乐呵呵的说着什么。诶~我的话绝对做不来,怎么都觉得很没品,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做这个看来是很难嫁出去了之类考虑到距离不可能被听到的声音伴随着想象清晰的抵达耳里。
毕业了就离开这个町,远远的离开。
我(♀)狠狠地发誓。
「姐打起精神来嘛——。不就是被同学看到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青春期前的孩子还真是无忧无虑啊!」
我(♀)瞪着四叶。正是换上衬衫,走出社务所玄关的时候。
丰收祭之后,我们两姐妹会在今晚的收尾,也即是今天来帮忙的附近的爷爷奶奶的宴会上出席,祖母作为主持,我(♀)和四叶则负责倒酒和聊天。
「三叶酱今年多大了?诶,十七!这么年轻可爱的女孩子给倒酒老爷子我也年轻几岁了!」
「那就干脆再多年轻几岁喽!来多喝几杯!」
几乎抱着自暴自弃恶态度应对,精疲力尽,终于说孩子们差不多可以回去了的时候。祖母她们大人,还继续在社务所进行宴会。
「四叶,刚才社务所的人的平均年龄,你知道吗?」
神社内的参道灯火全灭,虫类清凉的鸣叫响彻在周围。
「不知道。六十岁左右?」
「我(♀)刚才在厨房计算了一下。七十八岁哟,七十八岁!」
「哦」
「然后我们两人不在的现在,是九十一岁哟!这简直就是人生的最后阶段哟,整个社务所可能被冥界一起打包接走也说不定哦!」
「恩恩-……」
所以我(♀)想说的是应该尽快离开这个町落,然而面对姐姐拼命的暗示,四叶的反应很是冷淡。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情,诶,姐姐的苦恼再怎样这个孩子也不懂吧,我(♀)放弃下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的繁星,和地上的人间没有任何关系一样超然的闪亮着。
「……想到了!」
并排走在神社下行的石板上,突然四叶大喊道。像是找到了被藏起来的蛋糕一样的得意劲,四叶说道。
「姐,干脆做好多好多口嚼酒,拿到东京去卖吧!」
一瞬间,我(♀)不知该说什么。
「……想不到你还挺有想法」
「宣传时加上照片和制作动画,就起名叫「巫女的口嚼酒」!一定能大卖的!」
九岁就这样的世界观,这以后没问题吧,这么担心的时候,又想到这是四叶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马上又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极了。说干就干有时间真要好好商量一下这个口嚼酒生意了。……诶,说起来酒可以随便卖的吗?
「姐,这个主意怎么样?」
「唔-嗯……」
唔-嗯。果然。
「果然不行啊!这可是违反酒税法的!」
诶,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吧,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飞奔出去。各种事情,感情,展望,疑问,绝望混杂在一起,马上就要从胸口爆发出来一样。两步并作三步飞下台阶、鸟居的平台上一个急刹车,喉咙里顿时涌入夜晚的凉气。胸中的纠葛,和着这空气一并从嘴里喷出。
「再也不想待在这个町落!再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来世请让我托生成东京的美男子!」
子,子,子,子……
夜晚的大山中回响着的愿望,似乎被眼下的系守湖吸收殆尽。骤然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是多么无稽之谈的我(♀),冷汗喷出的同时嗖的清醒了。
啊啊,但就算这样。
神明哟,如果您真的在的话。
请一定——。
神明如果真的在的话,要许下什么愿望才好,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