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陀闻言一愣,他见元宝面上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该罚”是真是假,便笑道:“你这么说,我自然认罚!”
“那便好!”元宝笑道:“来人,给我兄弟倒酒!”
说话间,一旁的侍从已经替须陀斟满了酒,元宝也举起酒杯:“此番须陀你南来,本是为了打通从沧州到交州的航道,却不想连交州乱事也替我平定了,当兄弟的敬你一杯!”
“这本是家事,倒也没有想那么多!”须陀与元宝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家事,说得好!”元宝笑了笑:“那平乱之后,若是须陀你当这个交州刺史,又有何打算?”
“我当交州刺史?”须陀笑道:“自然是内安百姓,外抚蛮夷啦!我已经修书给父亲了,请他多派几个兄弟来,交州这边大有可为!”
“哦?”元宝脸色未变,将酒杯放在了几案上:“父亲的确有分封诸位兄弟往交州方向的意思,不过我才刚刚到交州,立足未稳,民心未附,就这么把兄弟们招来,是不是有些操切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须陀道:“眼下林邑国中无主,诸夷胆落,皆遣使臣服。且南海诸蛮近百年来相互攻杀,弱肉强食,百姓离乱,正是扶弱锄强,扶危济困,取威定霸的好时机。若是仰大唐之声威,出一旅之兵,申大义于南海,齐桓晋文之功非兄莫属!”
听了须陀这番话,席上人皆脸色大变,现出兴奋之色来。众所周知,国际关系是一个非常基于文化和历史背景的学科,西方人谈论国际关系离不开伯罗奔尼撒战争和布匿战争,嘴上讲的是中美关系,美苏关系、中东局势,心里想的却是斯巴达和雅典,古希腊和波斯,罗马和迦太基。英美有点学问的政治家在国会发表演讲时,说不了几句话就跳出几句布鲁图斯、加图、伯利克里、格拉古兄弟等人(古希腊罗马政治家)的格言来,只恨不得换上一身托加,背后站着两个扛着“法西斯”的侍从,穿越回两千年前,站在元老院的讲台上。
当然,中国人也无法免俗,提起形势危急,便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缕”,“微管子,吾其披发左衽矣”,提起天子暗弱,四夷侵攻,就说“齐桓晋文之功”,就说“取威定霸”。原因无他,春秋作为华夏民族的孩童时期,当时发生的历史事件已经深入了脑海的深处,一遇到相似的情况,就不自觉的说出来了,同一文化圈的也能立刻心领神会,绝不会产生误解。
比如须陀方才说的,便是指出当时的东南亚地区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权威,众多大小不一的王国相互攻打,弱肉强食,没有秩序,没有和平,这其实是古代世界的常态。但在古代的中国人看来,这种无秩序的局面却是一种非常态。所以须陀提出应当将这片地区纳入以大唐为中心的秩序体系之中,而元宝则担任“齐桓晋文”的角色,作为天子的代理人,成为整个南海地区的仲裁者和庇护者。
“愿闻其详!”元宝道。
“林邑国原本是地方一霸,又插手交州之乱,我起义兵讨之;今其国中大乱,吾当从国中择选一良善之辈为王,令其国中安定,他国侵攻之地则令其退还!”
“若是如此,那在哪里安置兄弟们呢?”元宝问道。
“在其国中择要冲之地安置之,以为庇护之责!”
听到这里,众人面上露出了了然之色,须陀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林邑国现在的乱局是唐军的惩罚性战争造成的,那么唐军就应该想办法恢复当地的秩序,作为大唐在南海的样板。南来的兄弟们可以当成一枚枚钉子安置在林邑国的要冲之地,既可以保护新林邑王的安全,也可以确保唐军对当地的控制。
“如此甚好!”元宝笑道:“既然是这样,就先等范阳那边的回音吧!”
接风宴之后,元宝便住进了刺史府,接手了当地的治权。作为亲民官,他的行政经验其实比须陀要丰富的多,毕竟他治下的沧州可能是王文佐版图内最为繁荣的工商业城市。他很清楚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在大战之后的农忙季节,官员还是少说少做,骚扰农业生产的好,有什么事等秧苗都下地之后再说。
而冯盛则忙的不可开交,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安置,把他忙的四脚朝天。当然,宅院田地这些都是现成的,对这个跟着自己从广州来到交州,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的冯记室,须陀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平定了交州之乱后,他立刻拿出几处被牵扯进乱事的当地富户的宅邸和田庄赏给了冯盛。但即便如此,冯盛依旧是两眼一睁,忙到天黑。
卧室。
“郎君!你明日要是没事,便和我一同去城外看看田庄吧!”冯夫人一边对着镜子取下首饰一边说:“明日去看田庄?”冯盛躺在床上,正在闭目养神:“这个不急吧?田地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过些日子再去吧!”
“那可不成!”冯夫人扭过头来:“我们是外地人,对交州当地的情况又不熟,谁知道那些庄户会不会玩什么手段?乘着还在插秧的季节,去巡视一番,心里有个底。不然再过些时日,他们挪动田界我们都不知道!”
“算了吧!你也看了田契了,须陀公子赏赐我们了三个庄子,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两万亩地,少又能少多少?”冯盛叹道:“我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你要想去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更要紧的事?”冯夫人身体微微一颤,她走到丈夫身旁坐下:“难道是公子们的事情?”
“嗯!”
“难道是二虎相争?”
“那倒不是!”冯盛摇了摇头:“须陀公子根本就没想争,河间郡王早就划分清楚了,交州这边就是元宝刺史的。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须陀公子应该过段时间就会离开!”
“那你还担心什么?船上时候元宝刺史对你应该还是挺看重的呀!”冯夫人松了口气。
“河间郡王子嗣颇为繁盛!”冯盛道:“接下来还会有不少公子来交州!”
“什么意思?”
“就是说二位公子的弟弟会有不少来交州!他们接下来就会留在交州,或者南海诸地!”冯盛低声道:“上次酒宴时候听二位公子的意思,无论是须陀公子南下打通海路,还是元宝公子出任交州刺史,都是为了诸公子南下就藩做准备!”
“诸公子就藩?”冯夫人吓了一跳:“竟然有这等事?你怎么以前都没有提过!”
“我也是最近两天才想明白,怎么提?”冯盛苦笑道。
“竟然有这等事?”冯夫人急道:“那我们是不是来错了?现在回广州还来得及吗?”
“来错倒是不至于!”冯盛摆了摆手:“河间郡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其实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说白了,他要是真的能把诸公子分封南海成功了,我们冯家跟着也能吃到不少好处!总比留在广州当个绿袍官强多了!”
“这倒是!”冯夫人点了点头:“广州那边怎么样也弄不到这么多田庄来,那你刚刚担心什么?”
“人越多,麻烦事就越多!”冯盛道:“这次来的可都是河间郡王的儿子,这么多公子怎么安置,其间的关系怎么处理,一不小心就会搞出大麻烦来,我们做下属的,吃了挂落岂不是很惨!”
“那就先静观其变吧!”冯夫人点了点头,她有些心疼的抚摸了一下丈夫的脸颊:“既然是这样,家里的事情你就都别管了,都交给我吧!你多去衙门里呆着,至少消息也灵通些!”
“也好!”冯盛点了点头:“我记得你家还有两个堂兄弟吧!若是在广州没什么安排,就写封信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交州,这么大的家业,多个人帮你把手也好!”
冯夫人听丈夫这么说,心知是为了替自家安置亲戚,心中感动,点了点头:“那好,我明日便写信去!”
次日一大早,冯盛便来到衙门,刚进门便碰到王勃,赶忙躬身行礼道:“王书记,早!”
“冯记室,早!”王勃躬身还礼:“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记得你这次把家室宗族都带来了,这么快就都安置好了?”
“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拙荆也能料理了!”
“哦?”王勃眼睛一亮:“嫂夫人倒是干练的很!冯记室是个有福之人呀!”
“见笑了!”冯盛打了个哈哈,正准备往里面走,却听到王勃说:“冯记室若是没事的话,便随我一同去刺史那儿吧!”
“怎么了?”
“从沧州来的诸位公子前两日已经到了交州,算来今日便要到交趾城了,二位公子都要去城外迎接自家兄弟!”
“这么快!”冯盛吃了一惊,赶忙道:“好,那就一同去!”
两人来到堂前,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得堂来。须陀和元宝都已经在堂上,正说着闲话。须陀看到冯盛上来,笑道:“冯记室倒是消息灵通,也知道有客人来了!”
“在下并不知道!”冯盛道:“只是家中事处置的差不多了,便来衙门看看,正好碰到王书记,从他口中才得知诸公子抵达的事情!”
“如此甚好!”元宝笑道:“家事安排好了,就可以专心公事了,等我那些弟弟们到了,就有得你忙得了!”
“属下遵命!”冯盛应了一声:“不知有那些事务,还请刺史先示下,我也好有个准备!”
“兵营房屋什么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用太费心!”元宝笑道:“最要紧的是勘探河道,兴建码头、造船厂什么的!”
“啊!”冯盛本以为元宝是要大兴土木修建府邸宫室,毕竟来的都是河间郡王的儿子,理论上讲和须陀元宝两人都是平级的,冯盛都打算把交趾城中的富户赶一些出去,腾出房屋来临时安置这些公子们。却没想到元宝要做这件事情。
“按说交趾城是临河的,应该不虞行船!”元宝道:“但是海船吃水深,若要逆流而上直航交趾城,容易撞上礁石沙洲,那便麻烦了,所以要先勘察一条航道。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冯记室!”
“属下记住了!”冯盛赶忙应道,心中暗想这二位公子虽然都是中原人,但是对海船却看重的很,难怪能从海上直捣林邑国都城。
“再就是学校!”元宝道:“在城中寻一处敞亮房子,作为学校之用!”
“公子是打算要兴文教,淳风俗吗?”冯盛笑道:“这个倒是简单,城中文庙后有大片屋舍,都是现成的,只需翻新打扫一番便成了!”
“你搞错了!”须陀笑道:“元宝他建学校是为了培养航海、术数、各种工匠的,不过文庙后有这么多屋舍空着倒是方便!”
“培养航海、术数、各种工匠?”冯盛吃了一惊,他惊讶的看了元宝一眼,自古以来学这些还要官府专门修学校教?
“这方面的老师我已经从沧州带来了!”元宝道:“就选在你说的地方,先清理干净一批房屋当做他们的住所,要干净敞亮。人员名单待会我会派人给你,住宿标准上面也有,你就依照上面的来!”
“等到房舍都清理干净了,你就发一封文书,张贴在刺史府外!”元宝道:“交趾城中之父母,除非是家中自有产业的,都必须让儿子学会一门手艺,若是不会的,便送到官学来,否则便罚钱一贯,布一匹!”
“啊?”冯盛愣住了:“敢问刺史,您说的手艺指的是?”
“就是能谋生养活自己的手段,比如木匠、石匠、铁匠、磨豆腐、酿酒,裁衣,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能养活自己的技能,都可以!”
“这,这不是百姓的家事吗?”冯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