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广州也有几日了,可有曾去看过这五府经略使的府邸?”须陀问道。
“嗯,昨日曾经路过!”
“觉得如何?”
“楼阁壮丽,墙高壁厚,守卫森严,远瞻便令人心折!”贺拔云道。
“嗯!”须陀道:“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像难波京的王宫?”
“对,对!”贺拔云轻拍了下大腿:“是有些像,须陀兄你不说还好,听你一说就觉得更像了!”
“你觉得像很简单,因为这岭南五府经略使明面上是朝廷属官,实际上却更像是一方诸侯!”须陀冷声道:“这岭南之地与中原相隔万里,中有五岭相隔,风俗气候皆不相属,且土地肥沃,有通商海贸之利,夷汉杂居。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都不是等闲人物,不但朝中有人,自己也是有手腕的。父亲要把元宝弄来当交州刺史,他只怕已经听到风声了!”
“岭南五府经略使是由广州刺史兼任,元宝做的是交州刺史,这又没冲突呀?”贺拔云问道。
“交州刺史的确和广州刺史不冲突,可要是更进一步呢?”须陀冷笑了一声:“眼下这位才刚刚到任一年吧?你喜欢一任没干完就被人顶下来?”
“这——?”
“所以我们要小心行事!”须陀道:“这样吧!明日你去一趟经略使府,先投一份名刺!”
“遵命!”贺拔云低声道:“那是否要做什么准备?”
“你放心,我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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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五府经略使府。
阳光透过葡萄架,洒在广州刺史,岭南五府经略使杨全盛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架子上已经结满了果实,不过大多数都还半青半熟,引来不少蝇虫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每当有蝇虫要落到杨全盛的脸上,冯盛便挥舞着拂尘,将蝇虫赶走,以免惊扰了上司。空气中弥漫着葡萄的香气,院子里静谧的很,只有蚊蝇飞行的嗡嗡声,偶尔会传来一点鼓声,那是在牙兵在校场操练射箭的声响。
管家出现在院门口,他看到杨全盛正在午睡,赶忙停住了脚步。冯盛迎上前,压低声音道:“外间有事?”
“嗯!有人投递名刺!”管家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抽出一支名刺:“自称是河间郡王的儿子!”
“河间郡王的儿子?”冯盛吃了一惊,他虽然世居岭南,但只要不是聋子,自然知道这名字背后代表什么,赶忙接过名刺,回到杨全盛身旁,先轻轻推了两下对方的肩膀,然后低声道:“使君,使君!”
“哦!”杨全盛打了个哈切,睁开了眼睛,他的头发稀疏,脸光滑肥胖,看上去疲惫而又温和,但冯盛心里清楚这个人的头脑敏锐,那些因为外表而轻视了他的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冯记室,有什么事吗?”
“外间有人投名刺求见!”冯盛双手呈上那名刺:“那人自称是河间郡王之子!”
“河间郡王?”杨全盛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接过名刺仔细看了看,然后放到一旁:“只能是那个河间郡王了?”
“只能是那位了!”冯盛道。
“他在范阳好好的,与我风牛马不相及,儿子跑到广州来作甚?”杨全盛站起身来,肥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来回踱步,面上露出厌烦之色:“真是可恶!”
“使君!”冯盛低声道:“您还记得前几日长安王侍郎信中提到的那件事情?”
“王侍郎?你是说——”杨全盛拍了一下脑门:“我想起来了,王文佐要给他儿子谋一个交州刺史,难道这么快?我连朝廷的文书都没有接到呀?他人就来了?”
“使君,您忘记了?此人行事一向出人意料!”冯盛低声道:“若是以常人料之,只怕会出差错!”
“嗯!”杨全盛一屁股坐回胡床上,沉重的身体压得胡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该死,若是真的这样,那岂不是麻烦了。虎父无犬子,有这样的老子,儿子肯定也不好相与。眼下交州又是那个样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发过去!”
“使君,其实照我看这倒也未必是坏事!”冯盛笑道。
“为何这么说?”杨全盛问道。
“使君,您多年宦途,应该很清楚岭南这里与内地不同。其地与长安相距遥远,使发必数月后方到。且五岭之南,人杂夷僚,不知礼义,以富为雄。为守官之人不可以文法拘之,须因地制宜,约之以诚信,示之以恩威,方可粗安。既然河间郡王要让儿子去做交州刺史,不如便让他去做,若是平定乱事,您也有功劳;若是败了,也怪不得您,朝廷那边也有话说!”
听到冯盛这番话,杨全盛不由得点了点头。当时的岭南地区除了自然条件恶劣之外,还居住着大批少数民族。梁侯景之乱后,在岭南颇有威望的陈霸先出兵北征,而当时岭南望族冯氏纠和各部,参与了陈霸先的军队,并为其建立陈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陈朝也投桃报李,对岭南冯氏为首的当地豪族给予了政治上的回报。隋灭陈、唐平定南方时,岭南冯氏为代表的当地豪强基本都对胜利者恭顺,没有坚持抵抗。而隋、唐统治者也承认了岭南豪族的各项政治经济特权:即析其部落,别置羁縻州县。以其首领为刺史,许以世袭。在本地区内有其自主权,对唐朝只有“朝贡”及出兵助战的义务——即“贡赋版籍,俱不上户部”。
显然,在岭南地区,像杨全盛这样的流官在治理策略上肯定与内地地区大不一样,那些世代担任羁縻州主官的部落酋长们要钱有钱,要军队有军队,在当地盘根错节,也不懂啥儒家忠义,基本有奶就是娘。如果把中原那一套拿来,恐怕三天两头就会打仗。而唐帝国在岭南当地的军事力量是很有限的,而从中央派兵,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气候地理不合适,从中原派来的军队很容易发生疫病,还没打就死的差不多了。所以岭南这里的守官只来硬的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利用朝廷的声威,分化当地豪族,然后拉一派打一派,对一切不那么严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换取当地对朝廷名义上的臣服,同时替朝廷获取经济上的利益。
所以,岭南当地的守官要求是很高的:首先要有声威有名望,血统高贵、仪容威严,谈吐不凡,最好祖上还在当地当过大官,有恩于当地——要不然当地的蛮子酋长就会看不起你,一旦轻视,那距离反叛就不远了。
其次,要会弄钱,弄当地的特产,但又不能太贪。自古以来岭南地区都以盛产明珠、大贝、文犀、象牙、玳瑁、沉香等宝物,加上广州又是当时著名的海贸港口。你去岭南当官,就离不开天子的信任和朝中诸位大佬们的支持,不弄些好东西把天子和朝中大佬们哄开心了,这官位恐怕也坐不太稳吧?但捞的太多也不成,毕竟岭南的那些酋长老爷们可不是中原的编户齐民,逼急眼了可是会亮家伙揭竿而起的,那时候你多半要倒霉。
其三、手腕要灵活,懂得审时度势,在岭南当官就算你再怎么威望深重,廉洁如镜,任期中遇到几次民变反乱也是难免的。遇上民变反乱要么镇压,要么安抚,这运用之妙就存乎一心了,否则你再能打,如果只镇压不招安,那结果只能是越打贼人越多,最后力竭而亡,成为失败的案例供后世学习了。
所以像杨全盛这种从长安来的大吏一到岭南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岭南冯、何这样的大姓子弟招来,或者在自己门下当属吏幕僚,或者加以官爵送到长安去。一旦有乱世,这些大族就会派兵相助,这冯盛便是岭南冯氏的子弟,他这样的人提出的建议,杨全盛是不可能无视的。
“那就见一见吧!”杨全盛收起名刺:“不管来意如何,我们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省的将来话柄落在他爹手上。你去打听一下那厮的住处,老夫登门拜访一趟!”
“使君所言甚是!”冯盛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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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天气变得凉爽起来。须陀站在院子里的橙子树下,仆人从水井里拿出镇凉的瓜果和粥,切好摆放在桌子上,还有干饼、虾酱和鱼汤。他和贺拔云、崇景坐在桌旁,掰了一块饼,在上面涂满虾酱,就着鱼汤吃了起来。
“这虾酱的味道怪怪的!鱼汤也是!”贺拔云尝了一口,抱怨道:“我有些怀念难波京的味增鱼汤和鹿肉饼了!”
“将就些吧!”须陀笑了起来:“我听说交州那边更离不开这虾酱,几乎餐餐都有!你若这里都吃不下,那边更受不了!”
“好吧!”贺拔云强迫自己喝了一大口鱼汤:“对了,你觉得杨刺史接到名刺会怎么做?”
“估计会先见我们一面吧!”须陀道:“到时候我们就分开,免得被他一网打尽!”
“干脆我们直接去交州?”贺拔云道。
“那更不成!不明不白的撞过去更危险!”须陀道:“至少手上要有一个官府的名义,很多事情才方便做!”
“嗯!”贺拔云应了一声,这时大艾顿从外间进来了,对须陀附耳低语了几句。
“别吃了!快收拾一下!”须陀站起身来:“杨刺史就在外面,我们快出门迎接!”
“嗯!果然是一表人才!”杨全盛上下打量了一番须陀,伸手将其从地上扶起:“老夫虽未曾与令尊谋面,但神交已久,想不到今日竟然能见其子,亦可见其父一斑了!”
“小子不敢!”须陀垂手而立,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送给杨全盛:“这是家父的手书,还请杨公收下!”
杨全盛接过书信,随手交给一旁的冯盛:“住在这种地方委屈你了,这样吧,待会就搬到府中居住,如何?”
“杨公,家父有令,不可擅离船舶士卒,以免生变。”须陀道:“小子不敢有违父令,还请杨公恕罪!”
“这里是广州城,哪里还会有什么生变!”杨全盛笑道。
“杨公不知家父一向以军法治家,虽为父子,亦为上下!”须陀肃容道:“军令就是军令,若是有违,让家父知道就算不斩首,一顿军棍也是跑不了的!”
听到须陀的回答,杨全盛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了看左右,突然笑了起来:“好!久闻河间郡王军法森严,今日方窥其貌,难怪能克敌制胜,那老夫就不强人所难了!”
“多谢杨公!”须陀赶忙道:“请!”
众人进屋后分宾主坐下,杨全盛笑道:“我前些日子收到长安来信,说河间郡王之子将出任交州刺史,想不到你来的竟然如此之快,倒是让我有些吃惊!”
“回禀杨公,家父向朝廷举荐出任交州刺史的是家兄元宝,而非在下!”
“哦?那你是——?”
“在下此番乘舟南下是为了打通从沧州至交州的海上道路,到了广州后,听说交州那边生乱,才暂时停船于此,求见杨公的!”
杨全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已经从方才的错愕中恢复了过来,他重新打量了下眼前的青年,决定先打探一下对方的底细:“不错,交州那边的情况现在的确不是太好,不过呢!岭南与中原不同,各种战乱要多的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下在广州也听说了一些了!”须陀道:“至于战乱,在下说句托大的话,王三郎的儿子可是摇篮里面戏宝刀,十指天生握长矛!”
“哈哈哈哈!”杨全盛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好气魄,好胆量,果然不愧是河间郡王的儿子,这么说,你还是打算去交州了?”
“嗯,我这次南下有八条船,上有甲兵六百,水手还有七百人,甲胄弓弩齐全,皆为武勇之士,可当贼万人!现在只缺一个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