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白头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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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良兄弟是一个月后才返回长安的,那时唐与吐蕃的战事已经暂时告一个段落,两个强大的帝国各自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喘息着凝视着对方,寻找着破绽。按照双方的停战协议,吐蕃人放弃了他们原先攻占的河西诸城,并且交还了三千五百人左右的俘虏,作为回报,唐军放弃了日月山脉以西的所有占领地,并交还了在树敦城俘获的吐蕃人。两边都清楚,这次停战是暂时的,下一次大战爆发是时间的问题;但两边都需要时间来弥补自己的弱点,消化已有的战利品,这才是这次停战的基础。

“护良,回到长安,你就只有最后一个麻烦要了结了!”彦良坐在马背上,他的身体随着坐骑起伏,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慵懒的笑容。

“只有最后一个麻烦?”护良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你这个停战协议会成为反对派攻击我和父亲的把柄?”

“不!”彦良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而且我也不觉得那些反对你和父亲的人算什么麻烦!”

“那你说的是——?”

“恩赏,或者说报酬!”彦良笑道:“到长安,你手下的军队就要解散了。这些来自四方的武士以武艺为你效力,现在该轮到你回报他们了,这可不是件容易得事情!我在倭国时,每次出征回来为了这个,可是没少生出事端来呀!”

“原来是这个!”护良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件麻烦事!”

“不是一般的麻烦!”彦良道:“以往无论是征讨叛逆还是虾夷,都可以把敌人的土地没收了,分给立下功劳的武士们,而这次打的是吐蕃人,虽说占据了湟河谷地,收复了河西诸城,却难以把有功的武士们分封在当地,从哪里找到土地来补偿他们呢?”

护良点了点头,正如彦良说的,虽然王文佐的财库十分充盈,但过去给予受征召武士的报酬主要还是土地,而非金钱。这倒也不奇怪,以古代商品经济的水平,哪怕像王文佐这么富有的人,也难以承受维持一支完全领取现金报酬的大军。而且钱总会花光的,土地却能让家族在上面繁衍生息,武士们也更喜欢得到土地而非金钱。恰巧在王文佐控制的东北、外东北、日本列岛有大片未开垦的肥沃土地,打赢了去当领主老爷,打输了也用不着考虑这些了,所以这套制度运行的还是颇为顺畅的。

但是和吐蕃的战争就不一样了,虽然仗打赢了,也拓展了大片不错的土地(湟河谷地),但首先这里距离这些武士原有的领地太远了,而且这些土地也不在王文佐父子控制之下,所以用老法子划分土地给有功之人不太现实。所以就必须用其他办法补偿这些有功之人。按说王文佐父子不缺空闲的土地,但这仗归根结底是为大唐打的,他们父子俩出力摇人替大唐天子征讨蛮夷也还罢了,仗打完了还要他们自己掏腰包买单,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其实护良你也不用太操心了!”彦良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同父异母兄弟,笑道:“大唐天子富有四海,最多让府库出点血呗!”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护良苦笑道:“朝廷的开支每一分都有每一分的用途,岂能随便挪用?”

“我不是说挪用朝廷的开支!”彦良笑道:“你可以用军职来作为恩赏嘛!你可以从这次的有功将士中抽调一批人在长安留下来,宿卫天子。长安这么繁华,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愿意留下来的!而且这对你也有好处,愿意留下来的人肯定会对你忠诚无比,你平添了不少臂助,对你将来在长安可是大有好处呀!”

“这倒是个不错!”护良也反应过来了:“兄长,你可是早就想到这个了?”

“嗯!”彦良点了点头:“父亲这次是要回河北了,把你留在长安。那些对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的家伙,对你可就未必了。有些东西,还是自己准备的用起来贴心!”

“我明白了!”护良点了点头:“我这次回去应该就升辅国大将军了,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会留意的!”

“这就对了!”彦良笑了起来:“权柄的事情,只有自己抓着才信得过。你还记得贺拔雍和元骜烈吗?他们两个可是咱们父亲的生死之交呀,可后来在倭国发生了什么?我估计这次父亲让你亲征吐蕃,除了让你建功之外,还有就是让你借着这次机会,把自家的班底搞起来,这样才能在长安坐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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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佐府。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清扫干净!还有这里,要用水反复清洗,决不能立下半点污迹!”崔云英的手指扫过窗户上的一个个角落,对一旁的仆妇头子道:“明天长公主殿下会亲自来,她可是金枝玉叶,若有半点差池,我也不罚你,只赶出去便是!”

“夫人请放心!”那仆妇头子赶忙道:“小人会一个个盯着她们干活,绝不会有半点差池,丢您和老爷的脸!”

“嗯,去干活吧!”崔云英点了点头。

看着仆人们散开打理清扫,崔云英吐出一口长气,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受的紧。按说明日的客人太平公主和护良算来还是自己的晚辈,可一个是滚烫热辣的朝廷功臣,另一个更是天子之妹,帝室之胄,怎么着都可以压着自己一头。一想到这些,她心口就阵阵的堵得慌。

“阿娘,阿娘!”

听到儿子的声音,崔云英赶忙转过身来,她的儿子王启盛长的很快,头已经快到她的胸口了,容貌倒是与王文佐有六七分相似。崔云英将其抱了一下,问道:“乖盛儿,怎么了?”

“弥陀哥有信来,还让人带了一份礼物给我!”王启盛挥了挥手,身后的奴仆送了一只蒙着布的铁笼子过来,他一边掀开蒙布,一边解释道:“是头大隼儿,比辽东的海东青还要雄骏,信里说是海外的新世界捕捉到的!”

说话间,蒙布被掀开了,笼子里是一头巨大的鹰隼,即便是蹲在笼子里,从头到尾也有近一米长,头部的羽毛呈白色,身体的羽毛呈棕色,淡黄色弯曲的喙和爪子锋利无伦,凸出的眉骨下,一对眸子闪着锋锐的光,这头俊美的禽鸟威严的看着外边的人,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这,这——”即便从未驯养过猎鹰,崔云英也被眼前这头白头雕的美丽和威严给吸引住了,她深吸口气:“这,这鸟儿倒是俊的很!”

“那是当然!”王启盛得意的说道:“弥陀哥哥说,这种白头雕是当地土著崇拜的神鸟,他费了好大气力才弄到一头,只可惜不能驯养来当猎鹰!”

“他费什么气力,左右也不过是他手下抓来送给他的!”崔云英撇了撇嘴:“罢了,你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有?若是还没做,整日飞鹰走狗,小心我拿竹棍抽你!”

被问道功课,王启盛脸上顿时垮下来了,他强笑道:“阿娘何必如此,功课我都已经做完了!”

“真的?”崔云英却不信:“那我来考较考较你,我问你,《白虎通》先生讲到哪里了?”

“啊!”王启盛被这么一问,顿时吓住了,他知道母亲的学问可好得很,自己若是胡编立刻就会被捅破,赶忙一边向后退,一边道:“阿娘,《白虎通》我有些想不起起来了,要不我先回去温习一番,再来答复您?”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向来路跑去。

“这孩子!一点也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看着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崔云英无奈的摇了摇头,她这两年对儿子的功课抓的愈发紧了,但人力有时而穷,王启盛虽然天资还算不错,但距离崔云英心目中的要求还差之甚远,让崔云英愈发心烦。

吩咐完了仆役们事情,崔云英回到书房,只见王文佐正斜倚在锦榻上,拿着本书乱翻。她叹了口气,上前道:“夫君,你能不能平日里多教训阿盛两句!”

“教训阿盛?”王文佐抬起头来:“教训他什么?他又犯什么错了?”

“我刚刚在外头,阿盛带着一个笼子过来,说是须陀送给他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头大雕儿,说是从什么海外新世界抓来的神鸟,倒把阿盛喜欢的不得了。你说这须陀也真是的,别的不送,偏偏送这些鸟儿雕儿的,小小年纪喜欢上这些,岂不是玩物丧志?你这当父亲的,可要多多教训他几句!”

“你就为了这个要我教训阿盛?”王文佐一副哭笑不得:“他还是一孩子,孩子这年纪谁不爱玩?再说了,须陀送这些也没啥不对吧?难道送一套《左传》过来让阿盛好好读书?”

“那你当初怎么对彦良、护良他们这么严苛?却对阿盛这么放纵?”

“当初那时候我身边确实没人可用嘛,自然对彦良护良他们严苛的很。阿盛他现在运气好,有好日子过了,就用不着吃那些苦了。再说了,当初我也问过你要不要送去岛上待几年,你又舍不得现在又来怪我,哪有这般道理?”

崔云英被王文佐说的理屈词穷,嘴上却不服软:“我不管,阿盛也是你的儿子,你总不能不管他!”

“我哪里有不管他了!”王文佐苦笑道:“阿盛自小就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他哪个兄弟有这般的?其他人我都管,又怎么会不管这个身边最亲的?”

“那,那你这次给阿盛求个官职吧!”

“给阿盛求官?”王文佐一愣:“这不太好吧?他今年才几岁呀!当啥官?”

“朝廷里荫官多得是,为何阿盛不成,我也不要求多大的官,河北一刺史就行了!”崔云英道。

“河北一刺史?你说的倒是轻巧。天子之皇子年幼时也就一州刺史,我家阿盛何德何能也要当刺史?”王文佐摇了摇头:“云英,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但德行不够,就算给了他高官也是守不住的。这样吧!一州刺史太高了,还是一个县官吧!反正都是遥领,无非是俸禄多少而已。阿盛若是成才,他将来又怎么会缺官做?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崔云英见状,心知拗不过丈夫,只能点了点头:“县官就县官吧!哎,我只怕将来你老了,他诸兄皆壮,他这个幼弟受欺负!”

“你也操心的太远了!”王文佐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能操心多远?再说我怎么还能活个十来年吧?他要是真的有本事,我也不会亏待了他!”

崔云英没奈何,只得点了点头。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王文佐叹了口气,他也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情。但问题是一个稚子是不可能让骄兵悍将们俯首听命的,护良、彦良、须陀、元宝这些孩子们能够从王文佐手中获得权力,并不仅仅是依靠血脉(彦良除外),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具。除非王文佐把这些儿子都杀光,否则他也不可能把权力直接交给王启盛。尽管从礼法上讲,王启盛才是自己的嫡子,但将来能够分到多少蛋糕,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王文佐自己能活多长,这也是一种无奈。

“郎君!”桑丘站在门口。

“嗯,进来吧!”王文佐伸出右手,指了指旁边的锦墩:“坐下说话,有什么事?”

“遵命!”桑丘坐在锦墩上,笑道:“郎君,我有件事情,想要求求您!”

“求我?”王文佐笑了起来:“你我之间有啥求不求的,说吧?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桑丘笑道:“您知道我媳妇原本是芸夫人的婢女,两人情同姐妹!”

“阿澄是吧?怎么了?是她有什么事?”王文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