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良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曹文宗又叫上其他兄弟三人一同出了门,来到正殿门前,护良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曹文宗走了进去,进门时他看到殿内两厢多服朱紫之人,心知其应该多是朝中大臣,他不敢细看,只是垂首屏息,跟在曹文宗身后两三尺处,向前走去。
“陛下,大将军!”曹文宗向上首拜了拜:“小人把公子们都带来了!”
“你们都是三郎的孩子吧?抬起头来,让寡人看看面容!”
听到上首传来的温和声音,护良赶忙抬起头来,只见上首当中几案后坐着一个身着紫袍的文弱青年,应该就是天子,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护良不敢与其对视,赶忙垂下目光,屏息等待。
“嗯,不错,不错!”李弘的目光一一扫过跪在他面前的四名少年,最后目光停留在护良身上:“张相公,你觉得这四人里哪一个器量更佳呢?”
“回禀陛下!”张文瓘的位置在天子的左手边,与王文佐正好相对,他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四名少年,笑道:“这四人年岁尚小,臣倒是看不出器量如何。不过这位——”他指了指护良:“倒是生的颇为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将种!”
“将种?”李弘闻言笑了起来,转过头对王文佐道:“三郎,你觉得张相公说的可对呀?”
“张相公的眼力自然不会差的!”王文佐笑了笑:“护良在弓术、骑术、剑术上都只比彦良略差,长枪在臣诸子中是第一!臣这次把他们留在身边,也是想要让他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省的在倭国当个井底之蛙!”
“嗯,不错,不错!”李弘笑道:“来人,看赏!”
随着天子的命令,两名内侍上前,取来蜀锦、金带赏赐了四人,又令其余三人退下,只留下护良,让其在王文佐的案旁坐下。天子像是十分喜欢的样子,询问了其平日的读书、习武、母亲家世的情况,最后笑道:“护良,寡人为东宫时,令尊曾任太子宾客,侍奉寡人,寡人视之为肺腑手足。如今寡人已贵为九五之尊,汝可愿留在长安,如汝父当初一般,侍奉寡人?”
护良心中咯噔一响,偷偷的瞥了父亲一眼,确认王文佐没有出言反对,方才俯首道:“天子之言,小子敢不听命?”
“好,好!”李弘笑道:“便封汝为千牛备身,朝夕在寡人身边侍卫!”
“臣遵旨谢恩!”护良赶忙跪拜如仪。一旁的王文佐也随之向李弘拜了拜,他自然知道李弘封自己儿子这官是有来由的,千牛备身最早是北魏设置的一种高级禁卫武官,又名千牛,取刀之锐利可屠尽千牛之意。通常来说,都是高级贵族的子弟凭借父荫入仕的起身官,比如唐高祖李渊,李密最早入仕时都曾经当过。护良当时才十二三岁,天子用其为千牛备身是是表明对王文佐的信任恩宠,也是护良的抬举,毕竟护良从千牛备身起家,混到二十出头就可以放出去为一州刺史了,其他人这个年纪连青衣都没穿上呢!
见王文佐接受了给护良的封官,李弘看上去颇为高兴,他右手微抬,示意护良起身,笑道:“三郎,可惜你的嫡子今日不在,不然倒是也可以与寡人亲近一番!”
“回禀陛下,辽东、倭国地处偏远,不能无人镇抚!”王文佐道:“待到事情了了,臣自当会让彦良来长安朝见陛下!其实他也很早就想来长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那便好!”李弘笑道:“待到他来了长安,寡人自当会好好照看一番,让他看看长安风物!”
“长安风物?”王文佐眼前突然闪过李下玉的面容,心中不由得暗自一叹,暗想若是彦良来了长安,只怕对什么风物没啥兴趣,只想去拜一拜李下玉的坟墓。他也知道李弘留下护良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对自己加恩,而更多是在自己拒绝解散军队,回长安辅政之后,扣一个人质罢了。至于护良娶天子之妹,两家联姻之事,这也就是个由头,无论是护良还是天子的妹妹都还小,要联姻还有好几年时间,这几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区区一个庶子又岂能拿捏得住自己?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看了护良一眼,心中不由得一软,自己对这些年对这个儿子着实还是留意的太少了。
王文佐心中有事,面上便多了几分郁郁之色,以他此时的身份,自然也没人敢来触他的霉头,惹得不快。又过了片刻,王文佐便告了声乏,退下去更衣了。护良见状,不禁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着退下,一旁的张文瓘看在眼里,笑道:“汝父既然去了,公子何不随行服侍?”
“是!是!”护良赶忙应了一声,向天子告了声罪,跟着出去了。李弘看了看护良的背影,突然道:“张相公,大将军之基业,你觉得此人能继承几分?”
“以老臣所见,这位公子应该还不是继承基业之人!”张文瓘低声道。
“是这样呀!”李弘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其实陛下也不必这么失望的!”张文瓘笑道:“世上的事情本就无常,如今大将军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若要传递基业,少说也还要十余年,这么长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情也是有的!”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弘重复了一遍张文瓘的话,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张相此言甚为难解,还请赐教!”
“不敢!”张文瓘笑道:“陛下方才问老夫此子之器量,老夫说年纪甚小,还看不出!其实老夫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大将军带在身边的这几位公子,在他心中都不是继承大业之人!”
“为何这么说?”李弘问道。
“老夫与大将军在政事堂共事有些时日,此人用兵虽不畏险阻,常用出人意表之法,但从根底来,却是一个极为谨慎小心之人,若是可以的话,他是连半点风险也不肯冒的;即便是冒险了,也会给自己留下后路,省的输个干净,没有翻身的机会!”
李弘听了张文瓘这番对王文佐的分析,露出了回忆的神情,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三郎他的确是这个性子,每次他行事看起来是冒了大险,事成之后旁人都说他运气好,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而且平日里他最是谨慎小心,从不弄险!”
“是了,大将军他这个性子,自然知道此番进攻长安是极险之事,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的继承人放在身边,若是一败,岂不是父子二人一同束手?”
“不错,所以他才将那个彦良留在辽东,万一他败了,只要能逃出去,至少还有个退身之阶!难怪他这么轻松就答应寡人把这个护良留在长安!”李弘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懊恼之色来。
“哈哈,陛下不必着恼!”张文瓘笑道:“其实这护良也未必不是奇货可居!”
“为何这么说?张相你不是说此人不是三郎心目中的继承人吗?”李弘问道。
“不错,这护良的确不是大将军心目中的继承人,但就算您开口要那位彦良公子,大将军他就会答应吗?别忘了,那位彦良公子可是倭国大王,要想把他要来,只怕比让大将军留在长安还难!”
“这倒也是!”李弘叹了口气:“张相的意思是退而求其次?”
“是,也不全是!”张文瓘道:“大将军之所以立彦良公子为继承人,多半是因为其母为倭国之皇女,生来便占了便宜。但您有没有想过,大将军麾下之众来源芜杂,有河北辽东之士,契丹、靺鞨之铁骑,百济高句丽之残部,还有倭人之众。这么多来自各方,性格好恶不同之人合在一起,大将军还能以旷世之才予以驱策,那彦良公子行吗?倭人也还罢了,其他士众只怕并不心服!这位护良公子,生长在长安,有天子的荫蔽,若要与其兄弟争一争,除了找陛下,还能找谁呢?”
听到这里,李弘已经恍然大悟:“张相的意思是让我留下这护良,当做后手?”
“不错!”张文瓘点了点头:“大将军拒绝解军回长安辅政,不管理由是什么,实际上已经与长安形成抗手。但此人功盖天下,羽翼众多,割据河北辽东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大势已成。若是妄自诛除,只怕自取其祸。但陛下却有一件事情是大将军比不上的,那就是年寿。大将军已经年近五旬,而陛下您才二十出头,足足年轻了三十岁,哪怕您比大将军寿命短十年,大将军也要比您早死二十年。这二十年寿命就是您最大的本钱,等到大将军离世之后,您把这位护良公子抬上去和彦良公子打对台,不用废一兵一卒,便能将其瓦解!”
“不错,不错,张相说得好!”李弘闻言大喜,张文瓘这番话若是换了个别的血气方刚的天子,只怕未必听得进去,但李弘可能是天底下最清楚王文佐厉害的人了,你让他去和王文佐放对交兵,只怕他第一个就腿软了,但让他等到王文佐死了之后才对付王文佐的儿子们,抬一个和另一个打擂台,李弘还是很有自信的。毕竟他才二十出头,怎么看也比王文佐能活。然后以大唐天子之尊,扶助一个臣子的儿子打另一个,怎么看都十拿九稳。
“那听张相这么说,还真应该把太平嫁给这个护良了!”李弘笑道:“否则仅凭他,只怕打不过那位彦良!”
“现在说这些还早!”张文瓘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要行此策,陛下您首先要善养龙体,以为千秋万岁计!”
“寡人明白!”李弘笑道:“张相请放心,寡人今后会注意的!”
正当李弘和张文瓘这对君臣商议时,王文佐和护良父子二人到了院外,方便了之后王文佐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走到一处水塘旁的露台上,四周的水面上一片漆黑,满是寂寥。王文佐做了个手势,让随行的曹文宗退到一旁,让他们父子二人私下里谈谈。
“天子赐你为千牛备身是另有用意,你应该明白吧?”王文佐问道。
“曹师傅已经提醒过孩儿了!”护良低声道:“天子是有以孩儿为人质的意思!”
“嗯!”王文佐看了看护良:“若是将来万一两边起了刀兵,你便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不想留,可以立刻上马离开,回倭国去。天子这边我可以替你分说!”
听到父亲的话语里少有的温情,护良惊讶的抬起头,试图从父亲脸上看出什么来,但黑夜把一切都模糊了,他咬了咬牙,摇了摇头:“不,孩儿愿意留在长安!”
“留在长安?你不必如此,求生恶死是人之本性,何况你还是个孩子,为父不会因为这个责怪你。而且为父有办法在天子面前为你推脱,你不用担心这个!”王文佐道。
“不,孩儿是自己愿意留下来的!”护良道。
“哦,这是为何?”
“父亲有很多儿子,护良只是其中之一,又不像彦良一样,有一个好母亲!旁人都说只要我们长大了,自然会有一份基业为王,但孩儿却明白并非如此,父亲绝不会让一个庸碌之辈为王的。留在长安虽然危险,但也是一个机会,孩儿想试一试!”
“想试一试?”王文佐看着眼前的少年,护良紧张的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忽视对方了,毕竟对方也是自己的血脉,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一软:“既然是这样,那你就留在长安侍奉天子吧!其实我刚刚说的事情可能性也并不是太大,你安心在长安读书习武,结交人物,三五年后应该就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