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接过书册,只见发黄的帛纸上用工整的小楷抄写着嫔妃姓名、房事的地点、时间,十分详尽,这种事情是宫内的机密,裴居道能够弄到,显然是通过自己女儿的关系。裴居道敢这么肯定子嗣艰难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天子,肯定不是没来由的。
“侍中,这些女子都没有怀有身孕?”
裴居道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陛下登基也就八个月功夫,兴许是时间太短了,再过半年一年就会产下龙子!您也不用太过性急了!”王文佐道。
“老夫一开始也是如大将军这么想的!”裴居道点了点头:“所以老夫又派人去探查了一下陛下在东宫时的情况,当时殿下也曾经与身边女子相交,然而皆无受孕之人,陛下登基时已经十九了,这个年纪可是不小了!”
面对裴居道的准备已久的
“大将军!”裴居道咳嗽了一声:“若说天底下谁最希望陛下早日生下龙子,那肯定就是老夫了,满门之富贵,皆系于一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老夫不会撒谎,也不可能撒谎!”
王文佐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裴居道为何今天一反常态请自己坐下来喝茶了。说白了,先前他和自己明争暗斗是为了争夺李弘殿前
“大将军!”裴居道见王文佐一声不吭,不禁有些焦虑:“这件事情怎么看?”
“侍中!王某效忠的是当今天子,不管他有没有孩子,这都不会改变!”王文佐冷声道:“其实就算真的天子无子嗣,至多从宗室晚辈中挑选一人入继大统便是,与我等做臣子的并无关系!”
“大将军,事情可不能这么说!”裴居道道:“不错,天子若是子嗣艰难,那确实应当迎一人入继大统,那从何处而来呢?还是干脆以沛王殿下为皇太弟?”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裴居道所抗拒的肯定是后者,如果是前者的话,多半是从李弘的几个同母弟的子嗣中挑选,因为他们与李弘的血脉最近,同样也是李治和武则天的孙子。而李贤、李旦他们都小,也还没有子嗣,将来生下孩子入宫之后多半也是由裴皇后抚养,从礼法和情感上,裴皇后都是他的母亲,对裴居道的权势并无什么影响。而后者就不一样了,如果立沛王李贤为皇太弟,这个少年自然不可能拜自家的嫂嫂为母,裴家的权势也自然成了空中楼阁。
“裴侍中,无论是入继大统还是立沛王殿下为皇太弟,都是陛下的家事,我当然知道您的为难之处,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必须要守住自己的本分!”说到这里,王文佐站起身来,向裴居道拱了拱手:“多谢您的茶,时间不早了,告辞!”
“竖子不足与谋!”看着王文佐离去的背影,裴居道愤懑的将几案上的器皿扫落了一地,面上青紫,看上去分外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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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清晖阁。
“这么说来,你表兄之死都是咎由自取了?你就不管了?”武后冷声道。
“身为朝廷命官,却与商人之妇私通,天黑后与那妇人在长安街头宣淫无度,最后为人所杀!”李弘的脸色并不好看:“孩儿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管?难道下文书令各地州郡缉拿那个商人?朝廷的颜面何在?”
“这些都是一个商人能在人群里一刀把你表兄杀了,还神不知鬼不觉得跑的没影了,这种鬼话你也信?”
“若非如此,母亲以为是如何?”李弘问道。
“还能如何,当然是有人设计谋害啦!”武后冷笑道:“你身为天子,有人将你表兄当街杀害,你却惘然不知,与聋盲何异?”
李弘被母亲这般说,也有几分恼了:“母亲说是有人谋害表兄,可那天夜里他去齐化坊完全是兴之所致,谁又会事先知道他的行踪?更不要说设计杀害了!”
“自然是那淫妇所为,多半你表兄结识这淫妇就是幕后那人安排的,只需将那女子拿来,严刑拷打,自然便能将其一网打尽!可你却将其白白放过了!”说到这里,武后愤懑的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你这肚子,怎么生下这么个没用的孩子来,难道是前世欠下的冤孽,这世找上门来了!”
李弘听到母亲这般说,额头青筋一阵暴跳,他强压下胸中怒气:“孩儿是不是母亲前世欠下的冤孽尚且不知,不过若当真如沙门所言,人生有轮回转世,下辈子向母亲索要欠下冤孽的肯定数不胜数!”说罢,李弘便一甩衣袖离去,连平日里的告别之礼也没行。武后被李弘的举动气的起身冲到窗旁,指着下楼梯的李弘喊道:“三思虽不姓李,可与汝也是血脉相连,汝不报兄弟之仇,神佛亦不佑你!”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武后回到屋内,全身上下尤自气的浑身发抖,泪水盈眶而出。她自幼时便性情刚强,尤胜男儿,虽然入宫后也经历过诸般磨砺,但自从被李治立为皇后之后,生杀大权在手十余年,早已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脾气。后来王文佐发动兵变,扶李弘登基,迫使她退位为太上皇后。这给武后精神上造成了极大地打击,让她变得暴躁易怒多疑,就连与她夫妻相伴近二十年的李治都有些受不了她,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大明宫内游历,甚至去李下玉和李素雯这两个女儿那儿闲坐,诺大一个清晖阁内经常只剩下武后一人,而这就更让她有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似乎当初被剥夺权力赶下台的不是自己夫妻二人,而是只有自己一个,丈夫是乐见其成,借机卸下肩膀上的重担。
“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陛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外间传来一阵通传声,武后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她愈发觉得心中气闷,扭过头去背对着房门,就好像一个独守闺房的怨妇。
李治懒洋洋的走进门,发现屋内一片昏暗,只有几案旁有一盏小油灯,妻子背对着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回来的动静。他与武氏十几年的夫妻,哪里还不知道媳妇的脾气,赶忙挥了挥手,示意宫女和内侍们退下,自己小心上前,拍了拍武后的肩膀:“媚娘,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为夫,要好好处置他!”
武后用力甩脱丈夫的手,怒道:“还能有谁?还不是你的宝贝儿子?岁数大了,当了天子了,长了本事了,连娘都不认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吃十月怀胎之苦,把那厮生下来!”
“弘儿惹你生气了?”李治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那怎么可以?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为夫,下次来的时候好好教训他几句!”
“你就别在这里耍把戏哄我了!”武后扭过头来,已经是满脸的泪痕:“他现在已经是天子,身边有一帮小人哄着他,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话?”
李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都不说,寡人又怎么替你说话?”
“还能有什么事!”武后将李弘方才关于武三思被杀之事的处置复述了一遍:“我就两个侄儿,其中一个不明不白的在街上给人杀了,杀了也就杀了吧!还泼一头的脏水,说什么勾搭商人之妇,在街头宣淫。干脆将那淫妇的丈夫请来,让我去向他赔礼认错,毕竟是三思与人通奸,有错在先嘛!”
“有这等事?”李治皱起了眉头:“弘儿当真是这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教训了他几句,说三思也是他的表兄,血脉相连,他虽为天子,岂能不报兄弟之仇?他便着了恼,转头就走,照我看,弘儿眼里就没把武家人当自家亲戚!”
李治听到这里,才渐渐明白妻子动怒的真正原因。武后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处置侄儿被杀之事不满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被疏离的恐惧。李弘登基之后,虽然她依旧还能住在大明宫内,儿子也能时常前来探望,但随着国事愈发繁重,李弘探望的频率和每次的时间都在变少,无形之中就让她有了自己距离权力中心愈来愈远的感觉。
而这次武三思被杀的案子就成为了触发这种情绪的爆点,其实武后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儿的德行,夜里跑去和商人之妇勾搭也不是不可能,但在她看来,儿子就不应该对自己的侄儿这么“秉公处理”,李弘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某些人在竭力割裂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并把自己从权力中心赶出去,这种内心深处的恐惧终于超出了某个极限,以至于她情绪上的某根丝线断了,于是爆发了先前那些失控的话语。
从某种意义上讲,武后的感觉是正确的。无论是王文佐还是裴居道,都不希望天子和他权力欲极盛的母亲依旧保持着过去的紧密关系,也都把武后视为大唐新政治格局的一个潜在不稳定因素。对于武三思的死,两人内心深处其实都有乐见其成的感觉,毕竟武三思兄弟就算再怎么无能,也是武后手中一枚很好用的棋子,乘着形势对自己有利,先削减潜在敌人手中的棋子肯定是没错的。但政治斗争中光有感觉不够,还需要有冷静正确的回应。
“媚娘,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李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低声道:“你还记得元舅吗?他也是我母亲的兄长呀!”
“元舅?”武后闻言,脸色顿时大变,李治口中的元舅便是长孙无忌,他同时兼有贞观群臣之首和李世民妻兄的双重身份,也正是因为他在魏王李泰和李治之间选择了李治,李治后来才能登基为帝。而也正是他,因为在“废王立武”这件事情上与李治和武后意见相左,被李治流放到西南,中途被迫自杀,这也是李治武后夫妻二人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不错,不过三思也没有元舅与寡人那么大的恩情吧?”李治笑了笑,面上露出几分嘲讽之色:“也许身为天子之人,本就会薄情寡义。若是以为与他关系亲密或者有恩于他,想要要挟求报,那多半会将其惹恼,不但得不到回报,反而会有杀身之祸!寡人是这样,弘儿也是这样!旁人若是看的不明白,那就将头置于虎口中一般,惹来杀身之祸也就不奇怪了!”
听到这里,武后半响无语,最后叹道:“也罢,那三思的事情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你说弘儿也是薄情寡义,我倒是不这么觉得?他对王文佐可是好得很!”
“那是因为王文佐有自知之明!”李治笑道:“你没发现吗?王文佐拥立弘儿登基之后,便将政事堂之首让给了裴居道。裴居道于弘儿又有什么功劳,凭什么与王文佐并列?能有这般谦退之心,弘儿又怎么会不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