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王文佐笑了笑:“都是一点小事,不值得陛下下问!”
李弘又问了几遍,王文佐始终推诿,李弘也没奈何,他喝了几口酪浆:“既然三郎你不肯说,那也就罢了,不过漕运之事还是要注意分寸,毕竟河南河北都有水旱之灾,不可耗用民力太过!”
“水旱之灾,何代无有?”王文佐叹了口气:“陛下您有仁爱之心是好事,但也得有个限度,说白了,您虽为天子,也只能做到力所能及之事,调粮赈济,减免赋税,再多也就没有了。若是再因此忧虑,搞坏了御体,对天下百姓亦无补,这又是何苦呢?”
“寡人也知道三郎说的不错!但也希冀尽心竭力,可以感动上苍,使得海内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听了李弘这番话,王文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中国古代历代大一统王朝,不管看上去多么强盛,但其经济基础都是建立在灌溉农业之上。而古代灌溉农业说透了就是“靠水吃饭,靠天吃饭”,人力能起到的作用其实都很有限。即便是尧舜再世,明君贤相,如果连续遭遇水旱之灾,那也白搭。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君主的执政合法性最大的来源就是合适的农业生产环境——风调雨顺,农业丰收,那你就是明君圣贤,得到上天的庇佑;如果有水旱之灾,河流断流改道,发生地震,出现蝗灾,那就是君主失德,激怒了上天,于是降下灾害来惩罚君主以及人民。那君主就必须诚惶诚恐,悔过自新,比如不吃荤腥,不饮酒,不听音乐,甚至自杀来表明自己的惶恐。如果不这么做,很可能就会被贵族和人民强迫退位甚至杀死。这种做法发展到了汉代甚至发展到了如果太史禀告天子有不利的星象,天子往往会让丞相或者别的德高望重的大臣自杀,作为自己的替代品以应天象。
这种看起来颇为荒谬的做法其实也有其内在的合理之处:天子作为整个社会的最高统治者以及与神灵的唯一沟通者,一旦整个社会遭遇灭亡的危险,那么将天子作为祭品献给神灵换取社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代价,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天子本身的生命和健康更能表明这个社会对神灵的忠诚和悔过呢?
“陛下!”外间传来宫女的声音:“皇后陛下求见!”
“皇后陛下来了,那臣告退了!”王文佐赶忙起身告退,李弘皱了皱眉头,笑道:“也罢,那今晚就到了这里吧!”
“臣遵旨!”王文佐向李弘拜了拜,向外间退去。他出了门,刚走了几句,便看到裴皇后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赶忙退到一旁,向皇后下拜:“臣王文佐拜见皇后陛下!”
“是王大将军呀!”皇后身上的环佩停止了晃动:“怎么了?今天又在宫中待到这么晚?与圣上商议国事吗?”
“是!”王文佐低下头:“今日的事情多了些,所以耽搁了!”
“国家之事,有中书、尚书、门下三省,有六部,有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大将军虽然才具过人,也不必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身上,不然累坏了身子可不好!大将军觉得妾身说的对不对呀?”
“皇后陛下教训的是!”王文佐沉声道。
“妾身是个女人,哪里敢教训大将军!”皇后笑了笑:“不过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一人的陛下,大将军日日在太极宫里待个把时辰,像妾身这样知道内情的说您是操心国事,外头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道理,大将军也应该知道吧?”
“臣明白!”王文佐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黄豆大小的汗珠,介于男女之防,他之间也没和皇后接触过,没想到裴居道这个女儿虽然容貌平庸,倒是生了一张利口,打起交道来,比她爹难对付多了。
“明白就好!”皇后笑道:“大将军起来吧!你是大唐的股肱,让伱跪这么久,天子知道了肯定会责怪妾身的!”
“皇后陛下乃是后宫之主,臣跪拜乃是应有之份,便是跪的再久也是应该的!”王文佐沉声道,并未起身。
“大将军还真会说话!”皇后笑了起来:“难怪不管是陛下,还是太上皇、太上皇后都把你当心腹忠臣看待,就连妾身也觉得喜欢。来人,把这个赏给大将军!”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就从皇后手中接过一柄玉如意,转交到王文佐面前,王文佐只得接过,沉声道:“谢皇后陛下赏赐!”
“一个小玩意儿,有什么好谢的!”皇后笑道:“好好收着了,别弄丢了!”说罢,她便向前走去。
待到皇后走远了,王文佐才站起身来,凝视着远去的人影,目光凝重,皇后方才那番话中有话,自己虽然不怕,但毕竟对方不但自己是皇后,还有裴居道在政事堂配合,这样一来,应付起来可就不容易了。看来自己的应对方略,须得有些调整。
王文佐走出太极宫门,双腿略有些酸疼。等候的护卫们迎了上来,他翻身上马,当值的王朴笑道:“大将军,今天您比昨天又晚了不少,天子可真是离不开您呀!”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就连这群武夫都懂得用自己和天子相处的时间来作为判断自己受宠程度的标准,看来方才皇后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全没道理,护卫们笑的多开心,那些人背地里牙咬得就多紧,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没什么,今天事情多了些,所以晚了,过两天应该就不会这么晚了!”王文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们怎么样,平时武艺骑射有没有操练,该不会荒废了吧?”
“怎么会!”王朴赶忙笑道:“每日一操是雷打不动的!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个时间检阅一下!”
“那是肯定的!”王文佐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外头有什么事情?”
“崔将军派人来了一趟!送了这个过来!”王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为何不早点拿出来!”王文佐拆开书信,王朴赶忙将火把凑了过来,王文佐借着火光看了看,却是关于招考河北士人的事情,崔弘度表示已经写信给老家,请当地望族俊杰西入长安,为明年开春的考试做准备,信的最后问王文佐应当如何安排这批人。王文佐看完了信,将其凑到火把点着了,待其只剩下一点残纸才松了手,任其飘在半空。
范阳,卢宅。
与长安相比,范阳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气象,这是个阴暗威严的地方,厚重的夯土城墙巍然独立其间,大片的森林古木横亘在北边的燕山山脉,散发出肃杀和萧条的气味。千百年来,匈奴、乌恒、鲜卑、突厥的铁骑们就是从哪些狭窄的隘口,翻越山脉,直接冲入广阔的华北平原的。
而范阳就是直临那股洪流的
“这么说来,朝廷是要用我们河北人了?”上首那个神色威严的老人问道。
“不错!”卢照邻神色兴奋的说道:“崔将军已经写信来了,朝廷明年开春就要开科取士,转取我们河北人,只要考中了,便可入弘文馆!”
卢照邻的话顿时激起了堂下一片兴奋的议论声,尤其是较为年轻的人们,更是神情兴奋,喜形于色。
“信呢!”老人问道。
“在这里!”卢照邻赶忙双手呈上,老人并没有先看内容,而是先看了一下落款:“崔弘度?清河崔氏的儿郎?”
“不错,是青州房的,已经执掌左羽林军了!王大将军的正妻也是青州崔氏的女儿!说来都是自家人!”卢照邻赶忙解释道。
“嗯!”老人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也没有看信,将其放到一旁:“照邻呀!我记得你去长安之前在蜀中呆了一段时间,和那个什么王勃混在一起,后来他怎么样了?”
“听说他上书得罪了天子,被贬官到交趾去了!”卢照邻叹了口气:“倒是可惜的很,看来只有等机会向大将军求情,看看能不能把他弄回来了!”
“贬的好!”老人冷哼了一声。
“啊?”卢照邻没听清楚老人说的什么,下意识的问道:“伯父您说什么?”
“老夫说贬的好,像这等轻薄小儿早就应该赶到烟瘴之地去了,省的他总是一步怀才不遇的样子,说三道四。”老人冷笑道:“关西天子别的老夫不说,这件事情倒是做的挺和老夫的口味。照邻你也要注意些,若是学那个王氏小儿,早晚也会害了你自己!”
“是,是!”卢照邻已经被老人训斥的满头是汗,这老人是范阳卢氏正房长枝的家主,虽然官职并不高,但当时宗法极重,他哪里敢和其争辩。
“至于关西朝廷要取河北人的事情!你们都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吧!”老人对下首众人问道。
“小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中年人起身道:“昭文馆乃是大唐的储才之地,自从大唐开国以来,多用关西人,我们河北士子就算是再有才学,也难得入试,即便入试,也多半沉沦下僚,迁转堪磨半生,也不过州府之佐官。如今这等良机,不可错过了!”
“嗯,你的意思是要去?”老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呢?”
“我也觉得是个好机会!”另一人站起身来:“其实若论才学,关西人哪里及得过我们河北士子,只不过当初齐后主高玮荒淫无道,任用奸佞,杀害忠良,使得河北为西人所灭。至此权柄西迁,流毒至今。如今已有百余年,也该是时运迁转的时候了!”
“不错,侄儿也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否则我等满腹才学,岂不是白白荒废于田垄之间了!”
堂上众人越说越是高兴,几乎都认为这是一个上好的机会,既可以一展才学,也能光耀门楣,改变河北士族自从周灭齐之后的悲惨状态。而上首的老人却神色冷淡,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中流露出失望之意来。
“你们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正好你们都去长安博富贵,我就在范阳替你们看家!万一你们被砍了脑袋,也有人替下葬,不用做个无葬身之地的野鬼!”
众人正说的热情,却听到有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有些着恼,有个性子急的怒道:“卢十二你这是作甚,明明一件好事,你偏偏说这么晦气的话,难道是故意和大伙过不去?”
“谁和你们过不去了!”那卢十二是个二十五六的汉子,虽然是冬天,依旧穿着一身单衫,骨架粗大,浓眉粗鼻,斜倚在座椅上冷笑道:“我只是看你们被眼前的富贵迷昏了眼睛,提醒你们一句罢了,却不识好人心!”
“哪个是为了富贵!”有人冷笑道:“我等也是为了家门荣光,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我等范阳卢氏的名声,现在落得这般模样,如何有脸面去见先人?难道就像你卢十二这样,每天躲在乡里,卢氏的名声早晚在你身上败尽了!”
“关西天子丢点残羹剩饭出来,你们就急哄哄跑过去抢,这样就有家门荣光?”那汉子冷笑道:“小心残羹剩饭里有鱼钩,吃下去吐不出来就晚了!”
“好了!”老者喝止住后辈们的争吵,宛若实质的目光扫过众人,堂上顿时静了下来:“都退下吧,这件事情明日再商议!照邻,十二郎,你们两个留下来!”
今天事多,更新完了,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