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大荒野

不久之后,从地平线上爬起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可以清晰的看见辽河两岸无边无际的湿地。成百上千的水禽从芦苇荡升起,掠过旅人的头顶。在岸边的芦苇荡里,到处是雀鸟争鸣,拨水声,振翅声,求偶的鸣叫声,似乎这些鸟儿也正在进行一场大聚会。

随着船只经过老爷口,河流开始折向东南方向,两岸也变得平缓起来,也多出不少河岔口来,在这些河岔口覆盖着如林的灯芯草、芦苇和各种水生植物,大群的水鸟便栖息于其中,看过去黑鸦鸦的一片,河面上的船也少了许多。

展现在大贺怀恩眼前的便是这样的一副蛮荒野地。由于气候闷热,这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蚊虫,有的甚至有人的小拇指那么大,叮起人来,厉害的很,拍死一只便有满手的血。

入夜,大贺怀恩抵达汉尔干,这在当地土人的话语中是“鱼很多的地方”的意思,这是一个河当中的小岛,他们即将在这里过夜。当船刚刚靠岸,成群结队的土人围了过来,好奇的打量这这群不速之客,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穿着鱼皮鞣制的衣衫,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都涂抹着焦油,因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相比起草甸上的游牧民,这些渔民甚至更加野蛮。每年这个季节他们都会聚集在这里,打捞河里的渔获,晾晒鱼干,这行艰苦而又恶臭,但却又是厚利可图,每年的整个夏天,逆流而上的洄游鱼群会汇集在河面上,甚至用不着用渔网,用木桨都能打死不少鱼,整个岛上都满是渔获的腥臭味道。

“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个鬼地方?”僮仆问道:“哪怕是住在船上也好呀,这岛上到处都是臭鱼味,臭死了!”

大贺怀恩没有说话,他笑了笑:“你觉得死鱼很臭,其实比起死人来,死鱼的味道已经好多了!”

“死人?”僮仆愣住了:“郎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贺怀恩指了指远处:“你看到了吗?那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僮仆顺着大贺怀恩的手指看去,只见远处的闪现着点点亮光,看距离应该是岸上:“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点明的松明子,是正在赶夜路的人们才用的!”大贺怀恩叹了口气:“草原上居然有人赶夜路,这是要乱了呀!”说罢他不待僮仆说话,就向不远处的集市走去。

次日天一亮,大贺怀恩就又上了船,继续向下游驶去,水面上的船愈来愈少了,两岸也愈发荒芜,看不到田舍村庄,只有偶尔看到出没于河边芦苇荡的游猎人,他们主要是猎杀水獭等皮毛丰厚的野兽,然后把皮毛卖给贩子。即便是僮仆也不再发问,他已经习惯了周围的蛮荒之地。

当天晚上,船抵达了乌尔塔,这里是大唐辽东当地最远的一座守捉城,经过这里,下船再往北就是真正的蛮荒之地。说是城,其实只是个周围只有不到三百步的小石寨,守寨的兵士要么是从内地流放来的罪人,要么是给大唐服役的当地番子。虽然大贺怀恩身为大唐松漠都督府的将吏,但依照这里的军律,只要天一黑,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城内,所以他也只能在城外的村子里过夜。他们的住处很糟糕,就是那种半地下的泥屋,这些屋子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要进入甚至必须膝行手爬不可,被当地人称之为地窝子。

因为这里随时都会遇到其他野蛮人的袭击,为了避免留给袭击者所用,所以一旦有敌人出没的迹象,城里的守兵就会把外面的所有房屋都毁掉,所以没人会在这里费力气建造更好的房屋。而住在这些屋子里的人都是些来历不明的流浪汉,有失去土地的汉人农民、有被部落驱逐的靺鞨流亡者、有亡国后逃亡的百济人、高句丽人。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自己顾自己的,不爱管别人的闲事,没人种庄稼,因为收获的时候就有人来抢,他们有的打鱼为生,有的是私酒贩子,有的会修理武器盔甲,有的会鞣制皮毛,各有一技之长,即便是城里的守捉使,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次日清晨,大贺怀恩来到城下,他让部下吹响号角。城内的守捉使立刻得知,柳城的军使到了。

守捉使名叫莫多娄生,是个年过五旬的汉子,神色阴郁,只有一只眼睛,接近两米的个头,就神话中的独眼巨灵。生过天的脸上满是麻斑,看上去就好像在一块牛皮上撒满了白芝麻。

常年生活在这种野兽多过人的地方让他变得愈发严厉和粗暴,但他是个真正的军人,就像一只白鹳一样警惕的守卫着这里,他那只独眼就好像永远也不用合拢,即盯着远处的蛮子,也盯着城内的守兵,说实话,很难说这些守兵和外头的蛮子哪个更危险。

他时常毫无规律的从床上爬起来,巡查岗哨,如果让他发现什么错误,他就会下令把犯错者吊死,在他这里,鞭打和棍棒已经是一种仁慈了。不过他也是个慷慨的人,从来不克扣军饷,也能公平的分配战利品,所以城内的士兵对他又是敬佩,又是害怕。

“我听说过你的名声!”莫多娄生将大贺怀恩迎进自己的房间,给对方倒满蜂蜜酒:“能够在这里当射生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汉子!对了,你这次经过这里是要去哪里?”

“北边!”大贺怀恩伸出手指了指:“怎么了,你这里有什么风声吗?”

“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大贺怀恩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听到风声?”莫多娄生那张丑陋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让人看了愈发可怖:“根本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只要用鼻子闻就够了,空气里满是要打仗的味道。大河两岸的头人们都在晾晒鱼干当军粮,青壮的小伙子们都在成群结队的向北而去,他们渡过大河,向一个目的地而去。如果给我三千人,我就能尽可能把他们都截下来,然后把当头的吊死在树上,剩下的赶回去。这些家伙都渴望着战争和掠夺,真的,我怀疑他们已经有十万人了!”

“这么多?你说的难道是那个伪高句丽王?”

“还能有谁?”莫多娄生叹了口气:“那个叛贼剑牟岑立了一个小娃娃为王,说是高句丽末代大王的外孙。他天天派使者向新罗人求援,请求新罗人派兵支援他们。说真的,你要是在这里多待一个月,就能看到这些家伙了,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里的!”

“这里守得住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莫多娄生喝了一大口酒:“所有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一共有两百人,守这座小寨子,其中一半是河北山东的罪犯,剩下的一半是本地的蛮子。我要我的士兵依照命令行事,我也会照命令说的去做。命令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命令让我躺着,我就躺着,命令让我打,我就打到最后一口气,如果命定如此,我也知道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去死的!”

“难道不能要一些援兵来?”大贺怀恩问道:“把墙垒高一些,壕沟挖深一些!”

“援兵?”莫多娄生那张可怖的脸做了个鬼脸:“活见鬼,我当然要求过,可你知道上官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大部分青壮战士都已经调往西边打吐蕃蛮子了,连我的两个儿子都去了,而剩下的要支援熊津都督府和平壤,那儿有新罗人在找麻烦,就连柳城都只有一些老弱在守卫。被我催的不耐烦了,最后就派了两百人给我——都是一些嫩的像柳枝一样的孩子,连拉弓都不成,我真不知道把他们放在哪里!”

“我看到城外的那些土屋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精壮汉子,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招募进来!”

“我可弄不清楚他们的底细!”莫多娄生冷笑道:“那里面什么人都有,让他们进城,就和把毒蝎子丢进被窝里一样。”

“好吧!”大贺怀恩叹了口气,他喝了口酒:“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薛大总管统兵十万出征吐蕃,在大非川被打败了,只有不到一万人逃了回来!”

“只有不到一万人——”莫多娄生的面色凝固了,这个如钢铁一般的汉子一瞬间变老了,大贺怀恩注意到他的肩膀塌陷了下来,泪水从眼角流出,他不禁后悔说出这些话,他知道这那两个跟着薛仁贵去陇右的汉子是莫多娄生在这世上仅有的血亲了。

“这只是我听来的消息,也许未必——”大贺怀恩解释道。

“罢了!”莫多娄生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厮杀汉总有这一天的,也没什么好悲伤的,朝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想必还要再打的!”大贺怀恩道。

“嗯!”老人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生气:“胜败乃兵家常事,吐蕃人冒犯了大唐天子的威严,岂能就这么干休?对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我打算走陆路,需要一个好向导!”

“没问题,待会就会给你准备好!”莫多娄生站起身来,俯瞰着大贺怀恩:“我不知道你这次出去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好汉子在这个时候肯定不会躺在床上虚度时光的,好好干吧!”

离开了乌尔塔,大贺怀恩一行人继续向北。正如先前莫多娄生所说的那样,他们在草原上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的青壮汉子向东北而去,这些行色匆匆的汉子拿着简陋的武器,身上套着皮革麻布,就和最穷苦的野人一样。但是他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励着他们。

“郎君,这些家伙到底是去干什么?”僮仆低声问道:“倒像是朝圣拜菩萨的样子?要不要让我过去打听打听?”

“也好!”大贺怀恩看了看僮仆,这个僮仆已经跟随他五六年了,还只有十五六岁,面貌亲善,言语可喜,去打听消息着实不错。

僮仆应了一声,便打马过去,很快他就回来了,说:“他们说是去投奔好大王的!”

“好大王?”大贺怀恩皱起了眉头,可是始终想不起来有谁当得起这个名号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和“好大王”沾点边的只有高句丽的广开土大王,可问题是这个人是东晋时候人,距今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他思忖了一会儿,便打马追到那伙汉子面前,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好大王是什么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看到大贺怀恩的样子,知道不是一般人,也没有隐瞒,便讲述了起来。原来他们说的好大王指的是当时高句丽反抗势力剑牟岑拥立的一个傀儡。唐军为了避免防止退兵后高句丽的残余势力拥立高句丽王室成员,所以就把能找到的王室成员都抓走了。而剑牟岑只好找到了倒数

“姓都不是一个姓,也要硬往上贴,这不是笑话吗?”僮仆闻言笑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句丽在辽东立国有六七百年,号召力着实不一般呀!”大贺怀恩叹了口气:“这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背后应该还有隐藏在后面的人!”

“你们就这么过去,为了什么?”大贺怀恩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唐刚刚灭了高句丽,得知这种事情肯定要派兵征讨,到了那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不怕!”为首的一个青壮汉子笑道:“天神已经不站在唐人一边了,原先征讨高句丽的几个唐人将军都死了,而且新罗人、靺鞨人都会站在我们一边,只要能赶走唐人,我们都能当上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