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吐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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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娑(吐蕃都城,即今日之拉萨),赞普王宫。

位于逻娑最高处的王宫黑暗而寂静,仿佛一头盘踞在红山顶的猛兽,由缺转圆的月亮位居高墙之上。壁垒上,一名身着红色披风的守卫正来回巡视。

芒松芒赞赞普的居室位于红楼,那是一座巨大的圆形要塞,深藏在王宫的中心地带,由六米厚的围墙以及干涸但插满尖刺的护城河团团包围,这是一座城中之城。如此戒备森严绝非多此一举,当时的吐蕃王朝还处于部落联盟向奴隶制专制国家转变的过程中,赞普的权力还并不稳固,被大贵族下毒乃至袭杀而死的大有人在。

如果赞普本人才略过人还好,如果赞普暗弱无能,权力就会被大贵族占据,自己沦为傀儡。比如现任赞普芒松芒赞,他本是松赞干布的孙子,由于其父早死,所以松赞干布公元650年死后他还年幼,便由大臣禄东赞摄政,这禄东赞出身的噶尔家族本为当时吐蕃的大族,子弟才具过人,他本人从松赞干布手下算起,担任吐蕃的大相二十余年。他死后虽然名义上大权已经重归赞普,但他的两个儿子赞悉若、钦陵相继担任大相,分掌内外大权,噶尔家族的实力威望甚至隐然间超过了赞普一族,尤其是钦陵,他自小便跟随父亲东征西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吐蕃不世出的名将,他将征服的土地、人口一部分分给家族,一部分分给支持自己的吐蕃贵族,使得在吐蕃贵族盟会中形成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噶尔党”,压得赞普喘不过气来。

芒松芒赞赞普戴着金光闪闪的项链,身着深紫色的蜀锦长袍,踏入盟会室里,长桌旁的官员们赶忙起身,向赞普躬身行礼。芒松芒赞赞普点了点头,转过身和众人一起向上首供奉的神像跪拜行礼。当时的吐蕃人崇信神灵,其居所的正当中通常空置用来供奉神灵,而主人不敢居住,赞普的居所也不例外。而赞普与贵族们商议重大事件时便在神前商议,商议完毕后便一起在神前盟誓,以确保法令、协议能够得到执行。

“今晚请诸位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商议关于南线的战事!”芒松芒赞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所有人:“依照军报,半个月前我方与唐军交锋两次,死伤了一千三百余人。唐军的主将是刚刚调来的,名叫王文佐,听说就是他最早攻进高句丽的王都,很得大唐天子的信任!”

“哦?我觉得唐人在陇右的主将薛仁贵也是从高句丽调来的,看来唐人攻灭高句丽之后,就全力对付我们了!”一个吐蕃贵族道。

“是呀,我听说唐人从今年春天开始就不断向陇右调兵筹粮,现在又更换了南线的主将,该不会明年南北对进,夹攻我吐蕃吧?”

“不错,有这种可能,否则那王文佐为何刚刚到任就打了两仗,想必是想要试探我方虚实,为来年大举做准备!”

“这不太可能吧,唐人陇右出兵也还罢了,毕竟还有送归吐谷浑汗诺曷钵回故地的由头;南边的唐军又有什么理由?出师无名呀!”

“理由?笑话,唐人要打你还需要理由?百济、高句丽对唐人那么恭顺,还不是被唐人灭了!以前唐人没有对我们下手不过是因为有人牵制罢了,现在高句丽、靺鞨、突厥、回鹘要么已经灭亡,要么就是臣服,唐人腾出手来怎么会放过我们!”

长桌旁的贵族们七口八舌,争的不可开交,大体来说,吐蕃人对即将爆发的与大唐的战争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自从贞观以来,唐的对外战争虽然也有几次挫败,但最后都取得了完胜。这些吐蕃贵族都很清楚唐帝国在经济文化都远胜自己,对于即将开始的战争结果并无必胜信心。

“诸位,既然敌强我弱,那为何不想办法与唐人议和呢?”一名吐蕃贵族道:“说到底,唐人现在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毕竟我们居高临下,地势险要,唐人虽强,但最多也就是在青海争胜,要说打进逻娑来也不太可能吧?”

“若是要议和,唐人肯定要我们交出青海来,承认那诺曷钵是吐谷浑汗,还有西域那边,也要我们做出让步!这岂不是前功尽弃?”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唐人也是知道的嘛!”那吐蕃贵族笑道:“照我看,我们让出半个青海出来就差不多了,唐人的吐谷浑汗占一半,我们立的吐谷浑汗占一半,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至于西域那边我们也很难站稳脚跟,就算唐人不提条件,我们也很难守下去,差不多就行了。等唐人这股子劲头过去了,我们再抢回来不久行了?”

“朗日你这厮不要脸,赞普还要脸呢!”有人怒道:“唐军未发一矢,你就要把我们流血流汗打下的土地交出去,以后还有谁瞧得起我们,赞普的颜面何止?”

“形势比人强有什么办法呢?”朗日摊开双手:“再说在东边做出让步,我们可以在西边找补回来嘛!再说我们可以向唐人提出条件,我们让出土地,他们就拿个几万匹蜀锦赏赐一下,这样不就成了?至于赞普的颜面,列位不要忘记了,伟大的松赞干布就娶了大唐太宗皇帝的女儿,算来松赞干布是太宗皇帝的女婿,而大唐现在的天子要高出赞普两辈,这是赞普知礼退让,谁又敢笑话!”

听到朗日这番话,长桌旁的吐蕃贵族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芒松芒赞赞普的脸上,却发现赞普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并无半点怒色。众人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朗日今天这么大胆,是替赞普说一些不方便说的话呀!

“诸位!”一个吐蕃贵族站起身来:“无论是青海也好,南边也罢,新得的土地人口都已经被分给有功之人了,如果为了和唐人结好,便要如唐人说的那样让出土地来,那用什么来补偿这些人?”

“不错,这件事情的确要好好考虑一下!”芒松芒赞赞普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转到了赞悉若身上:“大论(宰相),您觉得呢?”

作为噶尔家族这一代的长兄,赞悉若的能力自然是在水准以上,他当然能够看出赞普是在给自己出难题,青海之地从禄东赞时期就是吐蕃人的扩张重点,扩张的成果自然也大半进了噶尔家族以及其支持者的囊中,这也是为何噶尔家族能够迅速在实力上超过赞普家族。而现在如果赞悉若同意赞普说的与唐人议和,那自然就要把相当一部分胜利果实吐出来,削弱噶尔家族的实力;而假如赞悉若不同意做出让步,那就必须承担与唐人开战的责任,其本部的力量也要大量消耗。无论如何对赞普都有利。

“臣下以为现在讨论是战是和还太早!”赞悉若道:“我们在这里,对于前线的情况也不够了解,最好是等吾弟钦陵回来后再做决定!”

听到钦陵的名字,长桌旁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噶尔家族的两根支柱,一人在国中担任大论,执掌朝政;另外一人常年东线执掌重兵,如果等钦陵带着大军回来,那还决定个屁,还不是伱说啥就是啥了?

“大论,别的也还罢了,南线的事情总要有个说法吧?”朗日道:“难道这件事情也要等到令弟回来再商议?”

赞悉若眼睛闪过一道寒光,南线吐蕃军的指挥官其实也是噶尔家族的一个盟友,这个朗日明显是赞普的亲信,说出来的都是赞普想要说,但又不好亲自说的事情,其实依照吐蕃军法,这个判决本来是很简单的,但如果依照他说的做,那又削弱了噶尔家族的力量,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以我所见,斥责一番就是了!”一名吐蕃贵族见赞悉若陷入窘境,赶忙接口道:“总共也就损失了一千多人,唐军应该也有不少损失,应该就是个平手,至多是一次小挫,这样就把其免职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也就损失了一千多人?”朗日笑了起来:“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照我看,损失的兵力少说也有两倍以上,如果只是个平手,小挫,就肯定不会上奏!”

“朗日你又不在现场,怎么知道?”有人怒道。

“我的确不在现场,但我长着脑子!”朗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人都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如果他说损失了一千人,那至少损失了两千人,如果他真的只损失一千人,那他就会说只损失五百人,或者干脆不报。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打一个赌,就赌我们的脑袋,你敢吗?”

面对朗日咄咄逼人的语锋,长桌旁“噶尔党”的贵族们节节败退,其实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朗日说的是实话,在前线的将领们讳败为胜的事情太多了,谁都会竭力少报己方的损失,多报战果,像这样承认损失一千多人的,实际的损失肯定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眼见得自己的党羽被赞普的手下逼的说不出话来,赞悉若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开口了:“这样吧,那就派出一个使者前往南线,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再做决定!”

“很好,就这么办!”芒松芒赞赞普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的目光转到了自己的亲信身上:“朗日,你去吧!一定要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再做决定!”

“是,赞普!”朗日站起身来,向芒松芒赞赞普深深鞠了一躬。看到赞普这么快就把这件事情给钉死了,赞悉若突然有种自己中了圈套的感觉。

“大论,你该不会反对派朗日去吧?”赞普笑道。

“不,怎么会!”赞悉若强笑道:“朗日处事干练,是最好的人选!”

会议结束了,奴仆送来一只黑狗、一只白羊、一只猴子,巫师先折断了这三个倒霉的畜生的四肢,然后剖开它们的腹部,撕开肠子,最后才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最后巫师带着所有与会之人向天地神灵祈祷起誓道:“若心迁变,怀奸反覆,神明鉴之,同于羊狗。”在发完誓言后,众人才纷纷离去,唯有朗日和赞普留了下来。

“这次唐人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否则也没有这么容易让赞悉若做出这么大的让步!”芒松芒赞赞普笑道。

“您说的是!”朗日笑道:“不过唐人在南线会不会真的——”

“没可能,唐人在剑南的兵力很少,而且想要从那边入藏太难了!那个王文佐应该只是一个以攻为守罢了!”芒松芒赞赞普笑了笑,脸色变得严肃道:“朗日你还有一个任务,你此番南下,如果可能的话与那个王文佐见一次面,表明我吐蕃并无与大唐开战的决心,看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是否有做好进攻我们的准备。现在看来,东边与大唐的这一战很难避免,如果可能的话,南线最好能平静一点!”

“遵命!”朗日露出了疑问之色:“可是那王文佐不过是个将军,应该没有权力决定是战是和吧?”

“我让你说这些是给唐人天子听的!”赞普笑道:“钦陵是个受神灵宠爱的人,但如果再让赢下去,就会在高原之外形成一个新吐蕃,而噶尔家就会成为新吐蕃的赞普,这样是绝对不可以的!你明白吗?所以如果这次能用半个青海换取唐人的和议,对吐蕃,对赞普家都是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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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吐蕃的赞普和大论为各自的权力和财富明争暗斗的时候,王文佐刚刚赢得胜利的消息也传到了长安,虽然这次胜利的规模并不大,但抵达长安的时间却很恰巧,距离即将到来的新年只有半个月左右了。长安城的居民们把这场胜利视为一个来年的一个吉兆,加上不久前的那次露布还没有从长安居民的记忆中消逝,两厢加起来,更增添了这次胜利带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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