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宗举起右手,手肘系着的白布格外显眼,他指了指李波,向右侧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向左侧指了指,然后双手画了个大圈,最后双手握紧。李波会意的点了点头,两人便各领一队,分头向倭人的营地潜行而去。
由于是夜袭,为了避免误伤,曹文宗并没有选择常用的铁锥,而是长柄斧,一人长,带有锐利的尖头和沉重的刀刃,足以劈碎骨头,撕裂盔甲,在混战中是一等一的利器。在火光的映照下,黑影前后晃动,铁甲闪烁橙光,仿佛恶鬼一般。
当倭人的岗哨看到曹文宗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十步了,这个年轻人站起身来,拿起长矛,神色茫然的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询问些什么,但从黑暗中飞来的一支箭矢将声音噎在了咽喉之中,只剩下一缕低哑的吐气声。
曹文宗挺斧前刺,结束了那岗哨的痛苦,然后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着火的木头,向最近的帐篷扔去,火焰舔舐着帐篷,迅速燃烧了起来,很快,帐篷里便发出嚎叫声,赤裸的人们逃出帐篷,迎接他们的是钢铁和死亡,尸体横陈在帐篷里,被火烧塌的帐篷压在尸体上,发出焦臭味。
营地已经变成了战场,不,应该说是屠场。大帐上升起的火焰直达半空,一些小帐篷和几十个草料堆也在燃烧,处处刀光剑影。越来越多的倭人被喧闹声惊醒,冲出帐篷,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黑夜遮挡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只能看到一群群手持武器的黑影在四处乱窜,为了自保,每个人都本能的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人挥动武器,很快,自保变成了厮杀,厮杀变成了混战,鲜血如泉水一般流淌,生命如野草一般倒下,
“曹文宗得手了!”
王文佐站在佛塔上,双手紧紧握住栏杆,凝视着远处的敌军营地,造化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以火焰和黑夜做颜料,涂抹成了一副混乱的抽象画。他吐出一口长气,为何自己有一种熟悉和安心的感觉?难道相比起和平,自己更习惯于战争?真的太可怕了。
“得手了,得手了!”琦玉抓住王文佐的衣袖,几乎跳跃起来,黑夜遮挡了旁人的视线,让她也无须保持与自己身份相配的仪态,她抱住王文佐的脖子,嘴唇几乎贴到了王文佐的耳朵:“快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当然是出城夜袭啦!”王文佐笑道:“白天让女人守城,士兵们修养体力,不就是为了这时候吗?”
“对,对,那就快下令吧!要不然天就要亮了!”琦玉急道。
“天快亮了?”王文佐看了看天空,虽然没有钟表,但仅凭天上的月亮,也能大概推断出现在最多也就二更时分,距离天明少说也还有两个时辰呢!这女人昏头了吗?
“不用着急,刚开始倭人还有股劲头,等这股子劲头泄了再杀出去也不迟!”
王文佐没有理会琦玉接下来说了什么,转身向塔下走去,他穿过回廊,来到壁垒的大门旁,准备夜袭的士兵们四人一列,或蹲或坐,铁甲和头盔反射出暗淡的光线,似乎与身后墙壁上的精美画像融为一体。
“你们都听到了吧!倭人正在自相残杀!”王文佐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楚:“大伙儿再休息一会儿,等他们这股子劲头泄了,再出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士兵们原本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发出一阵轻松的哄笑声,王文佐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轻击了两下手掌:“没什么大不了的,待会我在门口温好酒,迎接你们!”
大门打开了,士兵们从中涌出,如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的洪流,马蹄声几乎被城内的鼓声所掩盖,人人皆手持火炬,好让对面的倭人高估己方的兵力。琦玉站在佛塔上,她看到远处的敌营升起越来越多的火光,火箭划破夜空,拉出一道道光痕,惨叫声如此的凄厉,她甚至能够听清词句。多么美的一副图画呀!她心中感慨道,突然觉得双腿间一阵温热,已经失禁了。
“醒醒,陛下,快醒醒!”
中大兄几乎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他虽然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也懂得怎么指挥调配军队,但日本列岛过去几十年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对百济的入侵他又一直呆在筑紫,没有在
“怎么回事?”
“夜袭,夜袭!”侍从已经泪流满面,他几乎是在哭喊,中大兄推开侍从,冲出帐篷,眼前的一起顿时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一名骑士正从背后砍翻一个逃跑的人,然后张弓左右驰射,远处的一顶正在燃烧的帐篷突然爆裂开来,火焰顿时直冲天空,形成一道火柱,估计那帐篷里存放了什么易燃的东西。
“陛下,快穿鞋!”侍从从帐篷里冲了出来,一手拿着一双皮凉鞋,另一只手牵着一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马:“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太危险了!”马不耐烦地甩脑袋,鼻孔因紧张而不住喷气。此时的中大兄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场宴会,曲终人散,只剩一阵孤寂的鼓点声,缓慢单调,在河面回响,仿佛垂死巨兽的心跳。黑暗的天空流着泪,大海汩汩呼应,有人咒骂,有人死去。他的脸上湿乎乎,摸了一把,已然全是泪水。
“胜利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喊道,声音尖锐绝望,似乎垂死的苍狼:“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逃走?”
“陛下!”侍从抱住中大兄的大腿:“上马吧!这里太危险了!活下去就还有希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中大兄就好像一个木偶,在侍从的帮助下上了马,摇摇晃晃的向远处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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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王文佐坐在桌子旁,琦玉坐在对面,桌面上摆着粥、胡饼、腌菜、烤鱼和贝类杂菜炖,最后一道菜看上去卖相不咋样,但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当然最主要的原因眼下难波津虽然仓库里有的是大米和豆子,但能拿来下饭的菜却很少,唯一可以无限量供应的就是各种贝类和鱼了,即便是王文佐和琦玉,除非杀大牲口,否则也没有肉吃。
“曹文宗和李波都回来了,那个划船的平六也回来了!”崔弘度道:“三人都没大伤,一同去夜袭的二十人回来了十五人!真是好运气!”
“是呀!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们这次深入虎穴,立下了大功!”王文佐放下筷子:“陛下,他们这是为您杀贼,该赏赐些什么呢?”
“你也是内大臣,赏赐有功将士一言可决,何必问我?”琦玉笑道。
“我虽然有个内大臣的官职,但于贵国的情况一无所知,便是要赏赐,也不知道该赏些什么呀!”王文佐笑道。
“我国虽然不及大唐疆域广阔,但地方折长补短也有三千里,各领国郡户口加起来上百万,怎么会无物可赏?”琦玉笑道:“也罢,我便先做个示范吧?那划船的平六原本是什么身份?”
“好像是迹见赤梼的郎党!”
“迹见赤梼?就是那天被伱的人救回来的那个舍人吗?”
“不错,就是他!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左卫门尉了!”
“左卫门尉?你给他升的官?”琦玉笑道:“也罢,这平六就先赐姓吧?赐个什么姓呢?昨晚他驾舟夜渡难波,就姓难波,叫难波平六,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吧?”
“听起来还成吧!不过赐姓就完了?”
“当然不够?先赐姓然后才能任官呀,总不能让个叫平六的小民直接当朝廷官吏,太不体面了!”琦玉说:“官职就让他去美浓或者尾张当国司的代官吧,那边有不少葛城的支持者,要换上信得过的人,再给他两处庄园就差不多了!”
“陛下您还真是慷慨呀!”王文佐笑道,他这倒是真心话,平六原本是土豪迹见赤梼手下一个得力的郎党,就和昨天那些冒着箭雨填壕沟的炮灰身份差不多,而首先得到天皇赐姓,又被任命到美浓尾张这样的富裕领国当国司代官(即代替国司来处理事务的官员),这简直是平步青云,至于最后赏赐的庄园倒是小事,反正他当上代官后肯定能在当地给自己弄些田产,这也是当时的潜规则了。
“那是自然,他昨晚可是立下了大功!”琦玉把“大功”两个字咬的特别重:“至于剩下的都是你的人,任命官职就免了,只能赏赐财物和田庄了,这个你可以自己处置,反正击败葛城,复还旧都之后,他和他的支持者的家产田庄你都可以抄没处置!”
“这女人还真会画饼呀!”王文佐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琦玉方才说了那么多,其实翻译过来就一句话,眼下没有,等灭了中大兄,都从中大兄那边随便拿,他笑了笑:“无妨,他们的赏赐由我先处置,剩下的等彻底击败葛城再说!”
“彻底击败葛城?昨天晚上不是已经打赢了吗?”琦玉问道。
“如果我现在手上有五千人,那的确我们已经赢了!”王文佐摊开双手:“但现在我手下只有两千人,其中用的熟的还只有四百人,这点人着实不敢追击,只能等待援兵了!”
“是呀,的确是可惜了!”琦玉叹了口气,旋即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次大胜之后,列国肯定会有很多人站到我这边来!”
“是呀,所以还请陛下多下几份纶旨,把昨晚那次大胜向四方宣布,越快越好!”王文佐笑道:“一切都指望您了!”
“那就都交给寡人吧!”琦玉一本正经的答道,旋即便掩口笑了起来。
琦玉并没有撒谎,刚吃完早饭,她就回到经堂,起草起纶旨来。中午时分,信使就登上小船,带着数十份纶旨出发了。他的任务就是每到一处领国,就将手中的纶旨交给当地国司或者当地的有力土豪,有刚刚赢得的这场胜利做底子,这些纸片的力量还是很有保证的。
飞鸟京。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军队?”中大兄问道。
“大概还有一万四千人!”副将看了下天皇的脸色,小心的补充道:“其实您不用担心,昨晚我们死的人其实并不多,大部分人只是惊吓逃散了,接下来他们应该会回到飞鸟京的!”
“罢了!”中大兄吐出一口长气,他当然知道副将说的不假,但军队的力量可不只是简单人数的叠加,即便大部分败兵会重新回来,但他们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不复过往了。
“你把回来的败兵单独收容,不要让他们和留守都城的军队混在一起!”中大兄道。
“微臣明白!”
“还有,派信使前往美浓,催促中臣卿派援兵和粮食来京都!”
“遵命!”
“好了,快去办吧!”
“遵命!”
当部下离开房间,中大兄长叹了一声,也许临敌指挥他的水平略显迟缓,但对于当前形势的判断他还是很准确的。他与琦玉都是皇族,皇族之间的内战的特点就是只要任何一方取得优势,大部分领国就都会迅速倒向优势那一边,使得权力的天平迅速倾斜,皇族内战一般很少持续太长时间,都是速战速决。
所以他从近江起兵之后,没有在国司募集足够的军队再进攻,而是就带着数千人上路,打起锦之御旗一路向南,沿途来投者如云,等到越过笠置山脉之后,已经有三万余人。
按照过往的经验,这场内战已经基本结束,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中大兄登基称王,琦玉走投无路自杀了事。但是唐人使者的到来改变了正常的轨迹,琦玉没有逃到某个偏远郡县,而是在难波津立寨自守,卡住了飞鸟京最大的粮食输入渠道,而且还以区区两三千人,击败了自己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