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中大兄已经分派了斥候,作为一个老练的将军,他的调配无可挑剔:先派出数十骑绕到上游浅水处涉水渡河,然后占据四周高处确认没有敌人的伏兵后,然后才在浅水处下游数十米处牵引六七条粗索横跨河面,让骑兵沿着粗索巡游,然后才让大队步卒渡河。这样即使有少数渡河时被水流冲倒之人,也可以死死抓住粗索,不会被水流带走,旋即便被骑兵救走。众人见到渡河无碍,士气大盛,不过半日功夫,便有五六千人过了河。
天色渐晚,中大兄巡视完营寨,便来到石上神宫。与从大陆传来的佛教寺院不同的是,石上神宫还保持着原始宗教特有的古朴、阴森、神秘、原始的风格。神宫位于一片古老的树林之中,千百年来,斧头和锯子都未曾进入其中,在这里,粗壮厚实的黑色树干相互攘挤,扭曲的枝在头顶织就一片浓密的参天树顶,变形的错节盘根则在地底彼此角力。这是个属于深沉寂静和窒郁暗影的地方,每个参拜者进入其中,都本能的屏息蹑足起来。
中大兄紧随在祭祀身后,祭祀全身上下被黑色长袍包裹,只露出一对眼睛,他穿行在林间,没有半点声息,似乎是鬼魂而非人类。林间布满腐败的落叶,只要踩在上面就会陷入其中,中大兄竭尽全力才能跟上那祭祀的步伐,正当他以为自己快要跟不上去的时候,祭祀的脚步停住了,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是一棵古老的橡树、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橡树。
“就是这里了!”祭祀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就是在这里,神武天皇击败了长随彦军(神话传说中当时占据大和地区的土著首领),取胜之后的神武天皇设立祭典,感谢了天地神灵,并把自己的宝剑解下,供奉于此树之下!”
中大兄顺着祭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棵古老橡树的根部,有一个不大的神龛,神龛中的石像容貌深长而忧郁,双眼深陷形容怪异、毫无佛教寺院中佛像的宁静和雍容。在石像的膝盖上有一柄长刀,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看上去古朴而又威严。
“那便是神武天皇的石像吗?”中大兄低声问道。
“不知道!”祭祀摇了摇头:“有人说是的,也有人说这是五濑命的石像,他是神武天皇的长兄,被长随彦射中,后来伤重而亡。天皇继承了他的事业。击败长随彦之后,便留下自己的剑陪着兄长,以免兄长死后被当地鬼神骚扰。”
中大兄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跪了下来,低头行礼。
“我想要借走布都御魂之剑!”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中大兄道,他的眼睛依旧停留在石像的脸上不肯离去,似乎想要把这个怪异石像的面容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不论你是神武天皇,还是五濑命,都是我的先祖,都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我中大兄想要效仿你们,将阳光照耀之下的土地都变成大和王国的一部分,由于我的力量不够,希望将这把布都御魂之剑借给我,当我完成宏愿,会再将宝剑还来,并修建一个更大的神社,供奉您!”
语毕之后,他俯首磕了两个头,然后双手从石像膝盖上拿起长剑,举过头顶,又向石像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将长剑系在腰间,转身向林外走去。
当中大兄走出昏暗的树林,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一时间有点眩晕,他向飞鸟京的方向望去,只见数道浓烟升起,直冲云霄。中大兄加快脚步,来到自己的坐骑旁,翻身上马,拔出长剑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这是神武天皇的布都御魂之剑,现在在我手中。看那边的浓烟,逆党正在逃走,加快脚步,不要放过建立功勋的机会!”说罢,他踢了一下马腹,战马泼刺泼刺的冲下土丘,随行的卫士赶忙跟上,大军就仿佛一头巨大的蠕虫,缓慢的向飞鸟京挪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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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玉已经离开了?”
对于这个答案,中大兄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他很清楚自己聚集军队的速度有多快,即便自己易地而处,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迅速撤离飞鸟京,避其锋芒。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上的船!”回答者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中大兄只能想起来他应该是苏我赤兄的一个远方亲戚,应该是个没有什么能力的庸人,否则自己不会没有一点印象。
“上船?”中大兄抚摩了一下下巴上的胡须:“应该是逃到西国的某个郡国了,她在那儿有不少庄园。”对于琦玉的逃走,他倒是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失去了中央的名义,身边又没有出色的将领,琦玉已经是大势已去,接下来只需要给当地的国司一纸文书,就能让其将琦玉抓回来了。
“那唐国使臣呢?”中大兄问道:“你知不知道他的行踪?”
“不知道!”老人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过听说几天前琦玉皇女击败了在京城放火的逆党扶余丰璋之后,便封唐国使臣为内大臣,大紫冠,这不是瞎胡闹吗?”
听着老人愤愤不平的抱怨,中大兄不由得笑了起来,在他看来这倒是琦玉为数不多的英明举动,付出一个内大臣的官职就能够把大唐拉到这边来,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只可惜时运站在自己这边,想到这里,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腰间的刀柄。一旁的随从看到,赶忙将老人带了下去,只留下一串抱怨声。
“陛下!”副将的声音打破了中大兄的好心情:“粮仓和船厂都被烧掉了,末将已经派人去补救了,但据说被破坏的很严重,恐怕能救回来的不多!”
“我知道了!”中大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不小的麻烦,看来琦玉学会了很多,我会写信告诉周围的郡国,尽快送些粮食来!”
“恐怕来不及了!”副将低声道:“在您的旗下至少有三万人,周围郡国的粮食运来飞鸟京至少要半个月,那个时候早就断粮了,我建议向京城的居民征粮!”
“不行!”中大兄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部下的建议:“京城有粮食的要么是皇族贵族,要么是神社佛寺,向他们征收粮食肯定会惹出大乱子的!”
“不!我听说逆党在烧粮仓之前先向外放了几天粮,只要是京城居民,想拿多少粮食就拿走多少粮食!现在京城即便是普通百姓手里也有很多粮食,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粮食征收上来!”
“烧仓之前先放粮?这可不像是琦玉能想出来的办法!”中大兄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那个唐国使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我明白了——”
“怎么了?这里有什么奥秘吗?”副将好奇的问道。
“很简单,他想要挑起我和京城人的矛盾,迫使我退出京城!”
“这怎么可能?”副将笑了起来:“您执政二十余年,京城人都深蒙您的恩惠,又怎么会反对您登基为王?”
“伱还是不明白!”中大兄摇了摇头:“你立刻派一支分队,去占领难波津,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该死,果然是这样!一定是那个唐国使臣想出来的鬼主意!”中大兄愤怒的将桌面上的笔墨扫落于地,就好像一股狂风扫过整个桌面,军官们面面相觑,屏住呼吸,无人敢于直面王者的愤怒。
“陛下!”
几分钟后,副将终于确认中大兄的怒气已经发泄了不少,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方才说这是唐人使臣的主意,这是因为——”
“因为琦玉只是个有点狡猾的小女人,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军国大事!”中大兄吐出一口长气,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决定把自己现在的危险处境讲解给部下们听听:“我们现在已经陷入了唐人使臣编织的一个大圈套,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非常危险!”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们不是刚刚占领了京师,这明明是大胜一场呀!”副将疑惑的问道。
“对,这就是这个圈套最危险的地方!”中大兄露出一丝苦笑:“首先在我的麾下有一支大军,而军队越庞大,每天吃掉的粮食就越多。而京城的粮仓已经被烧毁了,而他又控制了难波津,控制了各国向京师运输粮食最主要的渠道。”
“我们可以征收粮食呀!他不是预先向民间释放了许多粮食吗?”副将问道。
“这就是这个圈套的恶毒之处!你觉得换了你,在这个时候会情愿把粮食交出来吗?”
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人道:“当然不情愿,但我们有三万大军,他们不情愿也得交呀!”
“我们是有三万人,但是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临时投靠我的,抵达京城之后,我也就失去了对他们的大部分控制了!”中大兄道:“你觉得如果开始征收粮食的话,他们会只向普通百姓征粮,放过神社、寺庙、和其他大贵族吗?”
军官们摇了摇头,他们都清楚中大兄手中的军队乃是临时投奔而来的,没有名册、没有军饷、甚至没有寻常的编制,唯一能将他们维系在中大兄旗下的是获得官身,确保自己土地的渴望。中大兄对这样的军队控制力是很有限的,如果只是打仗还好,如果是征收粮食,他们是不会区分普通百姓和神社寺院高门大户的,他们更可能乘机抢上一笔。其结果自然是飞鸟京的神社寺庙皇族大户们把这笔账记在中大兄头上,调过头与琦玉暗通款曲,失去了这些人的支持,中大兄不要说当天皇,连在奈良盆地都待不下去。
“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们就会沦为逆党!”中大兄神色阴冷:“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唐国使臣这是把我的军队变成刺进我胸口的刀,何其阴毒!”
“陛下,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中大兄摇了摇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攻下难波津,打通列国通往飞鸟京的水路。奈良盆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好处是利于坚守,坏处就是若要运粮,陆路十分崎岖!一石粮食从近江出运,到了飞鸟只剩下不到两斗,其余的都被民夫在路上吃掉了!”
“那明天就开始攻打吧!”一名军官笑道:“只要能打赢,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对,能打赢就行了!”
“就是,我们有三万人,而且士气高涨,逆党现在最多也就几千人吧?而且他们刚刚逃出京城,肯定士气低落,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陛下请下令吧,我们一定会把难波津拿下来的!”
面对部下踊跃的请战声,中大兄的脸上却并无喜悦,他摇了摇头:“你们不明白,依照唐国人的兵法,一定不要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攻打难波津就是唐人希望我们做的事情,这场仗一定非常非常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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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波津。
“这里,还有这里,墙不用太高,有七尺就够了!对,七尺就够了!”王文佐一边巡视着工事,一边对一旁的通译发布着命令。
“七尺?这么矮就够了?”琦玉紧张的问道:“为什么不更高一些?七尺高的话,一个女人都能翻过来!”
“再高的城只要是人建的,人都能翻过来!”王文佐笑道:“而且我们现在时间有限,重要的是让敌人流足够多的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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