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闻诉碰了门看她,没应话。
他目光从上而下地落在许薏身上,脸上没有惊讶,关了门便迈步下来。
许薏在闻诉动的一刻如梦初醒,连忙捡起剩下几个核桃,抱着袋子起身挪到墙边,霍然给他让出一大片空楼梯。
“……”
闻诉停在两级楼梯之上:“什么时候搬来的?”
许薏兜着一袋核桃,紧紧张张地道:“我今天搬进来的,师兄。”
闻诉视线在她怀里的袋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收眼迈下了步,似乎也不太关心,经过她身侧时,道:“走了。”
许薏点头:“好的,师兄再见。”
闻诉走后,许薏才把一口气完整松了出来。
她回头看看空旷的楼梯,上楼开门,转过身,轻轻悄悄地碰上了门。
师兄就住在汀大的教师公寓里。
平地一道雷劈。
知道有教授住在楼上楼下,许薏已经心有压力了。可——
再恐怖,都恐怖不过闻诉师兄就住在对面。
师兄住在了她隔壁!
师兄师嫂都住在对面吗??
闻诉会住在桃李苑,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桃李苑本来就对汀大的教授开放,闻诉又在汀大挂着名。而且在海淀区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这里的租金算得上极其经济实惠了。四通八达,地段又好。实在是一个好选择。
不好的是。
她怎么……就正好,跟师兄做了邻居啊……
还没从没亲到人的惊喜里出来,许薏就迎头被劈了个大惊吓。她原本就是楼里不该出现的黑户,这下一来,许薏在门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睡前洗漱刷牙时,她才堪堪想起来,舌头伤口的事。
女孩刷牙的动作迟疑下来。
时隔这么久,许薏已经有些忘记当初那个伤口的形状,大小,甚至具体位置了。
只记得,是有个伤口的。
是不是……她那天吐的时候,不小心咬的?
是啊。
那天她喝醉,连没亲段洵则,都以为是亲了。那这个伤口,也八九不离十是她自己闯的祸。
果然。喝酒害人。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都是场乌龙。晚上许薏睡在了新铺好的床上,半知半觉,三分社死,七分轻松。
社死,就社死一会儿……吧。
只要没亲到人,在段洵则面前丢脸,也不算什么。
重新回归到了默默无闻、丢进汀大学生堆都找不出来的身份,她心里加满了八十分的安心。
扣的那二十分,自然是来自住在对面的师兄师嫂。
好在接下来几天,许薏再也没在楼里和闻诉碰过面。
可慢慢的。她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桃李苑的居民楼已经上了年代,楼上楼下,包括门墙间的隔音都不是很好,许薏晚上在客厅里写必修课的论文,都能听到楼梯走过人的聊天声。
有时便能听到对门的动静。
开门,关门。闻诉回来得经常都很晚。
有天凌晨,天还没亮,许薏睡到一半起床上厕所,就听到了门外隐约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随后,是行李箱箱轮的一些声响。
男人接了通电话,大概是越洋打来的,许薏隐隐听见闻诉的问话声,说的英文。
具体说什么,她没听清,随后他的声线便隐没在了楼道里。
似乎是出差。
接下来两天,许薏都没再在小区门口的停车位上看到闻诉的那辆黑色欧陆。
直到两天后,快晚上十点多,她才听到对面有人回来的声音。
怎么看……师兄好像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次日,沈轻然在实验楼的办公室里碰到许薏,诶了一声:“小许。”
许薏正猫在一隔办公位前,替一位师兄查找文献,两人聊了几句,沈轻然问:“对了,你这周在桃李苑那儿住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她抬脸道:“习惯的。那边都很好,床也很软。”
沈轻然笑了:“这回体验到没室友的快乐了吧?”
许薏想到这几天的奇怪,不由松开鼠标,转向了沈轻然。
“师姐,闻诉师兄跟师嫂……不住在一起吗?”
沈轻然:“诶?”
许薏回忆着,慢吞吞道:“我搬进去那天,其实在楼里碰到闻诉师兄了,他正好就住在何师兄隔壁。但是我没看到师嫂,闻诉师兄好像是一个人在住。”
好奇怪。
许薏原本是不好奇别人私生活的人,可前段时间,她记得师兄才说他跟师嫂快结婚了。
她还送了祝福。
沈轻然表情果然正色了点:“这样啊……”
她想了想,道:“确实很奇怪。他们不会分手了吧?”
“不会的。”许薏摇头得肯定,“我前段时间才听师兄说,他快结婚了。”
沈轻然端着咖啡杯,若有所思:“那这就更奇怪了……难道是,闻诉师兄在外面有别人了?”
许薏还在发懵,沈轻然已然打了个清脆响指:“小许。”
“派你去打探一下。”她兴致盎然,道,“去看看闻师兄怎么就一个人住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情况。”
许薏一僵。连连摇头。
她欲言又止,坦诚无比地道:“师姐,我不敢……”
“那你敢一敢。”沈轻然鼓励。
“没办法了,我也不敢。你离得近,打听消息最方便了。”
闻诉在汀大时便是校内风云人物,毕业后更是院里一干导师和师兄师姐们时常津津乐道的讨论话题,许薏被沈轻然委以重任,天都灰暗了。
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师姐才帮过她。
许薏对着电脑,思想做着挣扎。
要不,她,试一下……
机会来得很快。
隔了两天,许薏有一节早八的专业课,早早收拾出了门,正巧,在单元楼下就撞到了闻诉。
远远的,绿化带旁的小径上,一道熟悉人影正推着行李箱过来,男人身形颀长,旁边,一位穿灰青色运动套服的老人在笑着跟他交谈。
闻诉偏侧着脸听他说话,握在拉杆上的手衬衫挽到小臂,箱子外侧的提手上还贴着一条航班的托运签没撕。
许薏站住了。
快到单元楼,闻诉抬了抬眼。
看到楼门前站着的许薏,他的视线留了一下。
“那行,我跑步去了。你好好倒时差吧。”一旁老人背着的手抬起来,拍拍闻诉手臂,笑道,“有空上门来坐坐。”
闻诉淡一点头。
许薏想着沈轻然的事,迎难而上,在闻诉过来时,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师兄。
闻诉停在了两步路的身前。
他看到了她怀里的书。
“去上课?”
许薏嗯声:“八点有一节细胞生物学。”
许薏答完,仍是踌躇在原地,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闻诉进了个电话,扫一眼,挂断了,问:“有事?”
她措辞着:“师兄,你是刚出差回来吗?”
闻诉:“嗯。什么事。”
他语气里的情绪很浅,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带着轻微的倦,没有明显的不耐烦。
许薏卡壳着道:“没什么,我就是——”
这要,怎么打探情况啊?
她紧张卡着壳,忽然瞟到闻诉左手的戒指,脑中小灯泡倏然亮了,灵光一闪道:“还以为,你和师嫂去,旅游了。”
“……”
“毕竟,昨天……是周末。”
“……”
闻诉的视线已经落下去了。
他用行动切断了她的话。翻过手机,瞥了一眼时间。
不冷不热地问:“七点五十二,课还上么?”
师兄就差没把话密、赶人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许薏脑中的红灯警报齐齐亮起,顿时点了点头,半个字都不敢继续了。
只说一句“师兄再见”,她抱了书,规规矩矩地从闻诉面前溜了人。
进校门后,她才想起来给沈轻然发微信。
许薏连发三个流泪的表情包。
【许薏:师姐,我失败了。】
果然,师兄的八卦,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听的。
沈轻然大概也知道从闻诉那里打听消息的困难程度,后来发来一条微信,回她算了算了。
虽然的确好奇,但这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许薏每天还是悄悄的回,悄悄的走,关门都生怕惊扰到隔壁师兄这尊大佛。
许薏大概知道,闻诉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只要不再主动打扰他,上次那种恐怖的事,大概是不会再发生了。
但许薏没料到,世上有一个词,叫事与愿违。
住进教师公寓第二周,这天晚上,许薏刚从实验室出来,打开储物柜拿手机时,发现竟然收到了闻诉的一条微信。
【闻诉:你的外卖?】
消息显示十分钟前。
师兄给她打过一个微信电话。
拍来一张照,是份外卖的包装袋。
看到消息,她茫然了下。
这周汀大进入期末周,许薏今天在图书馆复习,一不留神待得晚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校内食堂的饭点。
她便就近点了一份抓饭的外卖,送到桃李苑。
看外卖还有一段时间,她抽空来了趟实验室,想看一下昨天实验出的结果。
她的外卖……怎么会在师兄那?
许薏慌忙打开外卖平台。
【骑手:帅哥,帮忙给个好评哈。】
真的是她的外卖。
是,送错了吗?
照片里,外卖袋已然被拿到了一张桌上。
骑手送错外卖了。
许薏心里一颤。
【许薏:师兄,外卖是我点的,不好意思,我在实验室里,刚刚没看手机,马上回来拿。】
许薏回完微信收拾出去,却在门口被叫住了。
走廊不远处,另个师兄正快步迈过来。
宋越招呼着她,道:“正好找你呢,小许。你这两天的实验结果怎么样?还是不行吗?”
许薏思绪被打断,停在原地叫了一声师兄,摇了摇头。
宋越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完了完了……走,我先看看吧。”
宋越朝她招招手,就往实验室走。
宋越是许薏的另个师兄,今年读博一。他是从汀大本校研究生保送的博士,研究生时就跟了刘梁教授,进了现在的课题组。
许薏对这个师兄也算熟悉,最近宋越投的一篇SCI论文的一审有了结果,要改,有些数据要重新做,他便让她帮着做些数据。
只是实验结果不理想,重要数据始终出不来。
做实验的细胞间里,最里的一处分区里,台面上,宽大的电脑屏正连接着一台超分辨显微镜。
宋越点着鼠标,对着面前这细胞内基因的成像图看了多久,就叹了多久的气。
半晌,他放弃地直起身子:“德莱这一批的探针合成有问题,脱靶了。”
这个实验需要一种试剂做辅助,叫荧光探针。而这种试剂一直都是由某个和汀大合作的生物公司负责按要求合成,再提供给他们实验室的。
可这次的试剂出了问题,导致实验根本出不了结果。
重新合成,至少也要等一个月。
但论文修改的截止日期就在月底。
许薏被半路拦回来,注意力已经全然被带到了实验里:“要不然,换别的检测方法吧。”
宋越灰心道:“哪种方法没试过?都不行啊。”
其实,宋越想要观测到的基因位置,不是只有靠探针标记这一种实验才能观测到。只是通常来说,这一种最管用。
而别的实验方法也试过了,成像图里,想要观测的结果却总是模糊的。
宋越用力拍了两下额头,仰头叹气道:“天要亡我。”
许薏只好道:“我再重做一次免疫荧光吧。”
“唉。行,那你这边再试一试吧。”
虽然希望渺茫到几乎为零,但宋越还是不想放弃,他表情愁苦,跟许薏聊了一会儿,便走了。
实验至少做一天,才能出结果。许薏留下做了些准备工作,正在忙,不远处,墙上的对讲屏幕细微响起了一道声流声。
她正全神贯注着,被小小吓了一跳,随即看去。
对讲屏窸窸沙沙,一道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回头。”
许薏懵懵回了头。
偌大的细胞间内,有一扇门大小的透明玻璃墙,能直接看到外面进来时换鞋戴口罩的地方。
而此时墙外,正站着突然出现的师兄。
闻诉淡着脸,指节敲了下玻璃,偏转脸示意一下出口方向。
糟了。
她忘了外卖的事了——!
许薏一下直身,边脱手套边朝出口走。
出细胞间,要往回绕过一个放耗材的房间,再连穿过两个分区。一个是换手套实验服的地方,另一个,便是闻诉站的地方。
许薏急急地出去,见到闻诉,步子反而变成了挪的。
她不太确定的,忐忑不安的,叫了一声:“师兄。”
“你怎么,来了……”
闻诉站着身看她,没回话。他今天穿得不太正式,白色的T,垂感松沓的浅灰长裤,站在实验室里,看上去和大学生没有分别。
对视着静了两秒,他才问:“你的马上,是多久?”
原来真是找她。
许薏一秒钟悔悟:“对不起。我刚才做实验做忘了……对不起师兄。”
她补救道:“我这边就快好了,现在就回去把外卖拿走。”
许薏知道闻诉一直对把控时间要求比较严。
从前,实验室里平时开组会,有闻诉,和没闻诉在的时候,简直是天差地别。
平时没有闻诉的会,大家都比较随心所欲,到得不太及时,但若是他来,所有人一定都是齐刷刷的提早到办公室。
大家都知道在闻诉师兄眼皮底下迟到的可怕。
许薏忙不迭的要回去,闻诉却扫了一眼细胞间里。
“实验做完了?”
许薏愣了一愣,诚实道:“还没有……”
“前几都次失败了,没有出效果,我现在是想重新做一次。”
闻诉闻言看回了她,冷冷淡淡的,微蹙了下眉。
许薏一凛:“但我先回去……”
“做什么实验?”
许薏稍稍怔了怔,小声解释道:“宋越师兄想做几个共定位分析,但位点一直看不清。”
她心虚无比,事无巨细地,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所以刚才就,不小心忘了……本来我是想回去的,对不起师兄。”
闻诉问:“他人呢?”
“宋越师兄回去了。”
闻诉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情绪浅得没什么波动,过了会儿,男人胸膛些微下落了下。
落出了一小段鼻息。气息略微可闻。
像沉落了一声呼吸。
闻诉没看她了,低头解锁手机,划屏两下,静音了。送落口袋。
许薏还在原地,斟酌着要不要再认个错,师兄已然从架子上的袋里抽了只口罩,越过她,开了门,径直进了第二个换衣物的分区。
她懵住两秒,赶忙跟上。
闻诉拿了手套,但没拆。
他们一般做实验前才会戴手套,许薏呆怔了下,主动道:“我帮你拿吧,师兄。”
闻诉正戴着口罩,露出一双淡漠好看的眼瞥她一眼,没理会她,进去了。
许薏瞅见男人压在门把上的修长手指,愣了一愣。
师兄今天,手上……
怎么,没有戴戒指?
许薏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诉进了细胞间,听他半冷不淡地问了声:“一型受体?”
她又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闻诉在确认实验样品。
“对……”
她乖乖把几种蛋白样品名称报了遍,闻诉已经穿过细胞间内的几条实验台,按开指纹,进了里面的一间房间。
那是专门放实验室冰箱的库房。放置着各型号零上零下不同温度的冰箱、液氮冷冻柜,都存放着各种不同试剂和样品。
闻诉出来时,拿了几支试剂。又径直走到一条实验台前,放水,开了解冻仪器,按几下键。
他的动作干脆流畅,做着实验的前期准备,在试剂柜和台前来回两次。许薏几次想挪过去帮他拿,最后安分在原地,站住了。
师兄做实验,好像不喜欢有别人凑到他面前。
直到闻诉那边解着冻,人到了放细胞培养皿的培养箱前,她才敢跟过去。
许薏鼓起胆量,主动给他指样品:“在这里。”
闻诉开着箱门,看她一眼。
男人穿着白褂,戴着口罩,连开箱门的手指都穿戴了白色乳胶手套,只露了一双情绪过淡的眼。
他的瞳孔浅得如同琥珀色,只有近看时,才发现睫毛很长。
闻诉的目光在许薏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大概是嫌她烦了。
许薏悄悄挪开两步,小小地问:“师兄,探针还用吗?”
“不用。”
她小声哦一声。
闻诉拿了培养皿,到放显微镜的台前观察。
许薏安安分分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忽然的,台子前的闻诉叫她一声:“许薏。”
他很少直接喊她名字。
许薏呼吸一顿,惶惶地应啊。
闻诉正调着显微镜的焦,眼也不抬:“楼上办公室里微波炉在哪,知道么?”
……啊?
她反应一秒:“知知道。”
闻诉这才抬脸,瞥她一眼。
“去吃饭。”
他道:“现在。”
许薏眨了眨眼,自觉地点了个头,给闻诉留了一片清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