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的航程之后,乔南一行在贵北紫云机场落地。
他们这次写生的目的地是紫云市下属的石台县。
贵北旅游资源丰富,近些年来政府大力扶持旅游业发展,每年接待的游客量相当大。尤其是在暑假这样的旅游高峰期。为了避开游客群,老李特意选了石台县
石台县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从紫云机场坐大巴过去,就需要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好不容易颠簸到了石台县的汽车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而从石台县到他们要去的凤溪村,还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这次出行除了带队的老李之外,包括乔南在内一共有八名学生。刚出发时他们还怀抱着对旅途的期待和兴奋,但在经过了几个小时的中转颠簸之后,已经和霜打的茄子差不多,一个个蔫头耷脑,唉声叹气。
老李见状摸了摸凸起的啤酒肚,笑呵呵道:“这就蔫了?这点苦都吃不了,后面写生上山下水的可怎么办哟?我带你们来这里可不是享受生活的。”
他少年时期在贵北山区长大,对这样的环境倒是适应良好。他去车站里转了一圈,找了两辆私人商务车,一行八个人分两辆车,又往凤溪村赶去。
凤溪村离石台县倒是不远,就是夏季多雨,夜晚天色又暗,贵北多山,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陡峭狭窄,司机慢吞吞开过去,已经过了八点半。
两辆车依次停在水泥马路边上,司机指着不远处隐约的灯火道:“就在那边了,你们沿着这条路直走就到了。”
此时恰好又下起了下雨,濛濛细雨说不上大,但对于颠簸了大半天精疲力尽的学生们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男生帮着女生把沉重的行李箱从后备箱搬下来,女生们走在前面,举着手机充当手电筒照明,老李则落在最后,防止有人走丢了。
等进了村,来迎接的人才终于姗姗来迟。
老李用方言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便招呼众人跟着他走。
他们的落脚地是一处颇有些年头的吊脚楼,四层高,依山而建,昏暗灯火中隐约能看到建筑轮廓以及飞起的檐角,飞檐之后,层叠的吊脚楼依据地形起伏,嵌入十万大山之中,场面蔚为壮观。
只是这会儿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欣赏这些充满年代感的建筑,领了钥匙就各自回了房间。
女生们住在三楼,男生则住在四楼,为了互相照应,都是两人一间房。
老李则和招待他们的主人家住在二楼。
乔南和赵语桐分到了一间房,住在四楼最左边的房间。
刚一推开房门,尘封已久的潮湿霉味儿扑面而来,赵语桐捏住了鼻子,表情呆滞道:“怪我对老李的期待太高了。老李说这次路费食宿全包时,我还在想他这回不得大出血啊,果然是我太天真了。”
乔南也累得不轻,他摸了摸透着潮意的被子,说:“还好我带了床上用品,将就着住吧。”
两人一番折腾收拾,终于洗漱干净躺下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乔南困得直打哈欠,但是想起还没给他哥报平安,又强忍着困意给裴叙打了个视频。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仿佛一早就等着这通视频。
“到地方收拾好了?”
乔南打了个哈欠,将手机放在床头,自己趴在枕头上,神色蔫蔫道:“收拾好了。”
裴叙看他表情不对,关心道:“住不习惯?”
“有点儿。”乔南“啪”地伸手拍死一只蚊子:“这边一直下雨,太潮湿了,蚊子也多。”
他没开灯,裴叙只能从昏暗的背景勉强判断出他所处的环境并不是太好,眉头不由蹙起来:“至少还要住半个月,要不要让人给你送点东西过去?”
“算了,我也没有那么娇气。”乔南掩着嘴又小小打了个哈欠,眼角都冒出泪花来。
见他哈欠连连,虽然不放心,但裴叙还是将诸多疑问暂时压了下去,温声道:“困了就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嗯,那晚安。”乔南带着浓重鼻音和他道了晚安,将手机放到一边充电,就沉沉睡了过去。
裴叙看着笔记本上结束的通话界面,这才将录屏软件关了,将刚才录下来的视频点开。
视频里的少年明显强忍着困意,因为频繁打哈欠的缘故,眼角有些泛红,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有几根甚至黏在了一起,越发漆黑。趴在枕头上朝他看过来时,带着点娇意,又可爱又可怜。
裴叙按下暂停键,手指轻触屏幕,温柔摩挲着那张仰起来的脸,语气透着浓浓的无奈:“我该拿你怎么办?”
*
第二天一早,老李挨个拍门把人叫起来,匆匆吃了早饭后,就出门采风了。
不得不说老李虽然在某些方面有点坑,但他选的地方确实没得说。凤溪村地理位置偏僻,尚没有经过开发,保留着最为原始的美感。每一块石阶,每一根木头,都留存着岁月赋予的痕迹。
下雨天出门不便,守旧的老人们穿着蜡染的苗服,花白的发高高盘在头顶,搬着木椅坐在檐下聊着天,做手工活儿。
而苍青色的天空、朦胧的细雨就是最好滤镜,给老人们镀上了岁月柔光,眼角眉梢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诉说故事。
乔南按下快门将这一刻记录下来。
老李并没有急着带他们进山,让他们先好好看看凤溪村。
凤溪村是个挺大的村落,现在还有三四百户人家,据说早些年的时候人还要更多,能有上千户。后面经济发展,不少人都搬到县里甚至是市里去了,才只剩下这么些人。
这么大的村寨,他们东走西逛,或是拍照或是速写,也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探索完。
这三四天的收获比在学校里待一个月的收获要大。
除了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乔南觉得这里确实是个能激发灵感、适合创作的好地方。
他随意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腿上放着速写板,看着远处穿着藏蓝苗服嬉闹玩耍的孩童们若有所思。
心里似乎有些模糊感触,却又说不太清楚。
老李端着桶泡面在他边上蹲下来,看了一眼他的速写板,问:“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感想?”
乔南老实说:“有点,但说不出来。”
“那就再多看看。”老李嗦了一口泡面,眯起眼道:“古往今来多少大师都是见证甚至经历了苦难,才能有艺术创作的井喷。你们现在的环境太好,不能总在殿堂里,得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实,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他挥着叉子指指乔南的画板:“你精通各种流派的画法,基础已经很扎实,也该好好想想自己要画什么了。”
见乔南若有所思,他站起身,又端起泡面溜溜达达走了。
乔南看着画了一半的画,正准备收起画板回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争吵声。
他循声看去,就见赵语桐、邬梦、邱然都在,三人面前还有个黑瘦黑瘦的小女孩。
“这是怎么了?”乔南走上前。
邬梦指着小孩儿气道:“我就走开了两分钟,这小孩就偷偷跑过来想偷我的颜料,被我发现后还把我的颜料盒全打翻了!”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快递也不通,我这盒颜料是特意找人从国外代购的,我才拆开她就全给我嚯嚯了,后面还有大半个月我怎么办?不如直接回去算了,当时就不该来这鬼地方!”
那个被她指着的小孩缩着肩膀,头颅低垂着,也不吭声。
赵语桐劝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当时就在后面,这小孩就是有点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下,也没上手。明明是你大喊了一声把人吓到了,她摔了一跤才不小心把颜料盒撞翻了。”
“按你这么说还要怪我呗?”邬梦眼睛一瞪。
邱然息事宁人道:“翻都翻了,把上层脏了的刮掉,
她本意是想让小孩把父母叫来,吃个教训就算了。
但这小孩抬起头来,神色怯怯道:“我没有爸妈,只有阿奶。”
这下就连邬梦也哑然了,气势明显弱了很多,小声道:“没有爸妈教也不能乱动人东西啊。”
乔南蹲下身检查了下打翻一地的颜料盒:“处理一下勉强还能用,我那盒给你,这个给我用。这事就算了吧,赵语桐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知道这小孩没有爸妈,邬梦也没再揪着不放,只是也不好意思让乔南吃亏,摆手道:“别了,我自认倒霉。”
乔南摇摇头:“就是一点小事,别把心情弄坏了,这边我来处理吧。”他给赵语桐和邱然使了个眼神,示意两人把邬梦支走。
赵语桐和邱然一边一个劝着她,才总算把人哄走了。
乔南将颜料盒翻过来,一个个仔细清理。
那个小女孩就站在旁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杵在那里,像一株失去了水分、叶片枯黄发卷的植物。
乔南看她一眼,轻声问:“你不是故意的对吗?”
小女孩点点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谁都会有不小心犯错的时候,那个姐姐已经原谅你了。”乔南将一盒干净的黄色颜料递给她:“拿去玩吧。”
小女孩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动几下,却没有接那一小盒颜料,她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后,就跑走了。
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乔南忘到了脑后。
但第二天下午他写生回来时,却发现门口放着几个红色的果子,以及一个花环。花环用不知名的野花编制而成,散发着浅淡的香气,很是漂亮。
他弯腰捡起来,左右看了看,在楼梯拐角发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缓缓笑起来,戴上了花环,朝那个孩子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