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泉涌的感觉,金台夕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体会过了。
凌晨三点到六点,一盏夜灯,一把键盘,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
天光将明时,她按下回车键,扭头看二环路上飞驰的车流。一天到晚堵得水泄不通的东二环,竟也有这样丝滑的时候,和她刚才打字的手感一样。
真他馬爽。
通讯录一一划过,竟然没有人能分享她此刻的快乐。
什么时候混成这样了?她恍惚了一瞬间,忽然想起在胡同里飞驰的时光,那时上至八十岁老爷子,下至牙牙学语的奶娃娃,都喜欢听她讲笑话。
可眼下,通讯录翻了一个遍,还得给她的倒霉编辑发消息:【老子要开新文!】
程雨霁秒回:【答应我,先把旧文番外写了好吗?】
金台夕十分诧异:【你起这么早?】
【从六岁开始,我每天都六点起床。】
程雨霁家教甚严,高中时鞋子永远雪白,发型永远柔顺,步幅永远不急不缓,语调永远不高不低。金台夕曾经短暂地幻想自己也能出生于这样的书香门第,如今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她天天早起不如杀了她。
【我要去睡觉了,咱俩不是一个时区的。】
【你这作息,不出国定居可惜了。】
【不,我的作息更适合阴间。】
程雨霁不愿与她调笑,电话打过来:“说正经的,你怎么忽然找着了灵感?”
金台夕切了一声:“灵感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我肯挤,总能挤出来。”
“呵呵,我可是副主编,作者是文思泉涌还是灵感枯竭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个月我一提交稿你就顾左右而言他,一看就是写不出来。”
“你不就是你家出版社去年刚成立的新媒体文学部的副主编吗?部门一共三个人,一正两副,人均副主编往上。”
“你看,又开始打岔。你倒是说说,怎么就忽然开窍了?”
金台夕扣着手机壳上的装饰,看向窗外,浓绿的矮冬青疏于修理,长势十分有野性。旁边蹲着一只流浪狗,半眯着眼睛,毛发比冬青更杂乱,眼睛水汪汪的,楚楚可怜。
“我在家门口遇见一只丧家之犬向我乞食,可是它曾经咬过我,你说我该不该把兜里的牛肉干给它?”
程雨霁家里养着一只小柴犬,闻言情绪激愤:“狗狗这么可爱,怎么可以欺负狗狗?再说你跟一只狗记仇,你还是不是人?”
金台夕一愣,随即爆发:“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吗?我就是要记仇!我要把牛肉干当着他的面全吃掉!”
程雨霁叹了口气:“没事儿,我见过的作家多了,一半都有精神问题,你不是特例。”
金台夕挂了电话,给新书男配角凄苦的身世又加了一条,才心满意足地上床补觉。
一觉睡到下午,李淑霞女士亲自上了门。
她从自己金贵的爱马仕里掏出一沓照片,摆到女儿面前:“你排个序吧,一周相亲五次,相五休二,和法定节假日一样。”
金台夕草草看了一眼,还不如昨天那位周正:“妈,你放弃吧。昨天那个区彻明连顿饭钱都不肯掏,明摆着是图咱家的钱,其他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女士冷笑:“你除了家里有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你要是有个体面的工作、光宗耀祖的学历,别人也不至于只图你的钱。”
金台夕摸了摸脸蛋:“我长相周正。”
“周正有什么用?一拍照就龇牙咧嘴,难看死了。我只好拿着你高中学生证上的照片去相亲,人家都偷偷笑话呢。你收拾收拾跟我走,我给你约了个摄影师给你拍相亲照,他是给时尚杂志拍封面的,很有审美。”
金台夕看着李女士亮紫色稀有皮的爱马仕,对她的审美水平非常担忧:“别麻烦了,我给你我的护照照片,特国际化,比学生证上的好看多了。”
李女士拒绝得斩钉截铁:“不行,定金我都付了。一定要去的定,不退的。”
纵然李女士近年终于习惯做个有钱人,出手阔绰,但让她花冤枉钱,那是万万不能的。
金台夕一万个不情愿,但上意难违,只好慢腾腾换了衣服,然后打开手机叫车。
李女士瞥了一眼:“不用,让你爸送咱们。”
“我爸来了?人呢?”
“门口看见老头下象棋,棋瘾犯了,不肯上来。”
伸头往外一看,楼下果然停着一辆黑白相间的迈巴赫,门口的方桌人头攒动,其中一个圆碌碌的脑袋,正是金师傅。
金师傅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人菜瘾大,若非散烟大方,院里的老头才不肯带他玩儿。
金台夕从人群里挤进去,瞧见老爹的棋盘上已经比对方少了一车一炮,输定了。
“爸,认输吧,你不属于棋盘,属于方向盘。”
金师傅杀红了眼:“你可以说我车开得不好,不能说我棋下得不好!这盘是我大意了,再来一盘!”
正要投子,忽然一人在他身边折下腰来,轻声耳语:“马三进四,这盘能赢。”
声音不卑不亢,却充满自信。
金台夕怀疑自己幻听,猛然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又怀疑自己幻视。
“周牧野,你搞什么?”
金满富拿起黑色马,向上走了个日字:“好!我信你!”
对手的赵大爷一脸不屑:“年轻人不知深浅,看你这马还能蹦跶几步。”
总之没有人理金台夕,甚至把她挤出了决斗圈。
她茫然地看着一群大老爷们,和一个格格不入的公子哥,围着一盘胜负已定的棋局。
周牧野附在金满富耳边,一步一步指挥,十个回合过后,赵大爷面色凝重,拍了桌子:“年轻人不懂事,观棋不语懂不懂?”
金满富掩不住喜色:“胜负乃兵家常事,老赵,这回你认栽了吧?”
看门的王大爷把玩着大门遥控器踱步过来:“金师傅,这小伙子谁啊?你女婿?”
金台夕听罢急了眼:“王大爷,饭能乱吃,话可不兴乱说啊!”
金满富叹了口气:“我那倒霉闺女,哪吃得了这细糠?这是我的租客,以后大家都是邻居,照应着点儿啊。”
金台夕惊出一身大力无穷,扒拉开人群钻了进去:“爸,你说谁是租客、谁是邻居?这是我的房子,我绝对不会租给他的!”
金满富最好面子,被亲闺女急赤白脸一阵吼,脸上挂不住:“什么你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爱租给谁就租给谁。小周,你刚拿的租房合同呢,我现在就签字!”
周牧野从背后递来一沓纸、一支笔,指了指甲方签字处。
金台夕扑将上去,抢过了钢笔,踉跄中打翻了棋牌,摔了个狗啃泥。
她顾不上双膝剧痛,把笔往怀里一揣,声泪俱下:“爸,我在这儿住了四年了,搬家会水土不服精神萎靡的。这个姓周的不是好人,你别被他蒙骗了,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还欠薪跑路!”
一只修长的手扶住她胳膊肘,轻轻松松把她带了起来:“别行这么大的礼,金叔叔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同一个人的另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从兜里又掏出一支笔,单手摘了笔帽,稳稳塞进金满富手里。
金台夕一把推开周牧野:“别装好人了!你这招暗度陈仓真厉害,但你不会得逞的!”
话音刚落,金满富已经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
“闺女,你不是喜欢当包租婆吗?这个房子我就委托给你了,你负责收租,收上来给你当零花钱。”
“这钱我可不敢挣,要命。爸,满大街都是房子,他偏要租我的这间,明摆着是要杀熟赖账。”
周牧野慢条斯理捡起地上的棋子,整整齐齐摞在金满富手边:“金叔叔,我现在确实有点困难,但一定会付房租的,您放心。”
金满富哈哈一笑:“棋品见人品,眼见要输的棋局你都能扭转败局,肯定能克服困难越来越好的。”
“借您吉言。”
两人惺惺相惜其乐融融,倒像忘年之交。
金台夕却觉得不对劲:“你学的不是围棋吗?什么时候象棋也下得这么好了?”
见她一脸狐疑,周牧野气定神闲地装了起来:“无论什么棋,本质上是计算,背棋谱、学套路无非是提高运算效率,在强大的计算能力面前,这些都是雕虫小技。”
言下之意,他脑子好使。
金台夕冷哼一声,扬了下巴:“加个微信,方便收租。”
周牧野看她一眼,态度转换得这么快,多半有妖。
“我扫你吧,提出好友申请是乙方该做的,房东大人。”
“少废话,手机拿来。我没带手机,给你输手机号。”
最新款黑色iPhone递过去,金台夕一哂:“表都卖了,手机还留着?”
“二手电子产品不值钱。”
金台夕不答话,拇指向上一划,调出了刚刚使用过的程序。
是一个网页,左侧一堆代码,右侧是一张象棋棋盘,正是她刚才打翻的残局。
果然!
金台夕把罪证举到他面前:“真行啊,用Alphago作弊,可不计算能力超强么?”
周牧野作弊被抓了现行,却一点儿不慌,一本正经纠正她的错误:“Alphago是下围棋的,这是MetaProb。”
金台夕才不管这AI叫什么名字:“我告诉爸爸去,想坑我,你还嫩了点儿。”
“为了父女亲情,我建议你不要。”
反派死于话多,好人死于听反派说得太多,金台夕才不上当。
她坚定不移揭发检举,凑到金满富跟前,大声道:“爸,那个周牧野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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