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夕不用朝九晚五,也就不急着倒时差,每天昼伏夜出。
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夜颠倒影响了睡眠质量,她每每梦见一个衣服沾了尘土的贵公子,伏在她脚下乞食,可怜又难缠。
她心里烦乱,在两层窗帘外又挂了一层床单。
三天后的中午,金满富提着酱牛肉来看女儿,发现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电视闪着幽幽荧光,是主机游戏的暂停画面,映着茶几上未扔的外卖盒。
他一把拉开窗帘,在金台夕头顶打开交通音乐广播,音量调到最大。
金台夕被子蒙头:“我才刚睡着!”
金满富一掌劈下去:“你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父女俩battle了几个回合,金台夕彻底没了睡意,游魂一般起了床,在屋里飘来飘去,毛发杂乱,神情呆滞。
金满富坐在沙发上老泪纵横:“我竟然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咱们老金家到底啥时候才能摸上贵族的边儿?”
金台夕从冰箱里掏出根绿豆冰棍儿,满不在乎道:“要不你上咱家祖坟烧柱香,求祖宗保佑我找着一个知书达理的上门女婿,提升咱家平均文化水平。指望我努力,没戏。”
金满富抹了把脸,笑得慈祥又惊悚:“你不努力没关系,你妈努力就行。她给你准备了一个排的相亲对象,连着见一个月不重样。今天开始,你跟我回家听她安排,这房子我要租出去。”
金台夕一下子清醒了,抓着门框不撒手:“不行,这里是我灵魂的港湾,内心的慰藉,我不离开。”
“你心灵的港湾这么黑洞洞的,再住下去就自闭了。到时候坏了风水,这房子就不好往外租了。家里三层大别墅,不比这里敞亮?”
金台夕听了直摇头:“我才不去郊区住菜景房,半夜想吃烤串都点不了外卖。而且你想想,我妈不是去美容院就是去商场,能认识什么有文化的女婿?”
金满富也有些迟疑:“她这回信心满满,说是一位赵太太给介绍的,家里大富大贵,人也一表人才,只是最近现金流有点紧张,才让咱们家捡漏了。”
“捡漏?还是当冤大头?爸,你是不是钱多了烧得慌,咱们老老实实自己挥霍不好吗,大可不必扶贫还送女儿。”
金满富叹口气,又苦大仇深起来:“我俩还不是为了你?就因为咱家是拆迁户,这些年我和你妈遭了多少奚落白眼,你还年轻,总不能也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金台夕嗦了口冰棍儿,没有说话。
金师傅和李女士这辈子,运气致富装穷守财,终于攒下不菲身家,是万中无一的心性坚定。
可问题在于,一般心性坚定的人,大都心性单纯。比如,他们以为花钱能买来好姻缘,而结婚能带来阶级跃迁;又比如,他们以为学校里就不会有成人世界的拜高踩低。
“叮咚——”
背后门铃猛然响起,打断了她震耳欲聋的沉默。
她家平日上门的不是外卖就是快递,于是扬声道:“麻烦放在门口吧,谢谢!”
“叮咚——”
小哥好像没听见,她又喊了一遍。
“叮咚——”
难道是到付?她认命地叹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白衣黑裤,身高腿长,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却显得漫不经心。
他眉眼很浓,神色却极淡,眼眸半垂,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慵懒。
整个人和这栋贴满小广告的老旧居民楼格格不入,和她温馨凌乱的蜗居也格格不入。
其实这个人不管站在哪里,都和周遭格格不入——哪怕他态度再谦和,笑容再无懈可击,眼底也总有淡淡的厌烦和冷漠,好像谁都不能入他的眼。
简而言之,装。
而且似乎比以前更装了。
他脸上褪去了少年稚气,那张完美而虚伪的脸上只剩讨厌,再无一点可爱残存。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面的人轻抬眼眸,指了指她的手:“要化了。”
赶紧低头看,绿豆冰棍儿凝结出绿色液体,险险要落在手背上。
金台夕想也没想,一口咬了上去。
沁凉的冰沙在嘴里化开,冷得一激灵,让她立刻警醒。
她扬起头,蓬乱的头发在空中飞舞,摆出战斗的姿态:“您哪位?”
那人眉梢微抬,没有回答,浅褐色的瞳仁看过来,似乎在分辨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自己。
金台夕舌尖顶着绿豆粒儿,恶狠狠地瞪着他。
凭你,也配让老子记住?
那人倏忽笑了,唇边眼角弯起来,是纯真的弧度,极具迷惑性。
若非金台夕在他身上吃过太多的亏,差点儿就相信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了。
“你当年明明说,我化成灰你都能认出来。”
果然,周牧野,睚眦必报,一句话能记这么多年仇。
“我当年说的是,你的笔迹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他还好意思提,当初若非他有意陷害,自己怎么会背上处分?
求是中学的规矩,班长一年一选。高二刚开学,原班长就把除金台夕外的所有同学贿赂了一个遍,唱票的时候,果然她只差一票全票当选,而那一票,投给了金台夕。
班长奚落她不自量力,一个拆迁户还妄想骑到她头上,自己投自己,简直不要脸。金台夕忍气吞声了一整年,算是忍到了头,一拳揍在了她脸上。
然后就被叫了家长。
那天,金满富早京B牌照的出租车停在门口,挡风玻璃还亮着“暂停”灯牌,吸引全校师生来看热闹——百年贵族学校求是中学竟然收了个出租车司机的女儿,跌份儿跌到姥姥家了。
那一天,任凭金满富在教务处磨破嘴皮,金台夕还是背了个警告处分。
放学后,金台夕从垃圾桶里捡出那张选票,展开的时候愣了一下,字迹狂放,猛地一看确实像自己写的,但仔细看去,排列比自己规整多了。
她翻进老师办公室,找出语文试卷挨个对比字迹,终于发现了端倪——周牧野写的每一撇都有一个明显的顿笔,生硬的转折,然后恣意挥洒,和选票上“金”字的那撇如出一辙。
想到这儿,姚牧羊想刀人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周牧野恍若不觉,脸上笑意愈深:“记得就好。我今天来……”
话未说完,金满富闻声踱来:“闺女,是不是来看房子的?我忘了告诉你,招租广告我已经贴出去了!”
狗窝不保,金台夕一惊,再顾不得和周牧野缠斗,回头道:“你竟然先斩后奏?”
金满富板了脸:“我是你爸,这是我的房子,这叫提前谋划。小广告我从地铁口贴到电梯间,一共两百张,你看效果多好,这么快就有上门看房的。”
金台夕再次转向周牧野,才发现他手里的确拿着一张白底黑字毫无排版的招租广告,脚边还有一个黑色行李箱。
仔细看去,他虽然眼瞳透亮,眼底却一片青黑,显然没有睡好。衬衣上还有几条不易发现的褶儿,传闻周家有两个保姆专门负责熨烫衣服,高中时候,他身上的衣服绝不可能打褶。
认清这一点,嘲笑成了本能,她笑得超大声:“周牧野,你真破产了?”
周牧野看了一眼手里的小广告,拧了眉:“你听说了?”
竟然是真的。
“隐隐约约有听说啦,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太难过。”
金台夕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情,以致安慰的话听上去像嘲讽。
周牧野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把招租广告对折起来,油印的黑色方块字在他指间缠绕,愈发衬得肌肤冷白。
明明没有表情,轮廓却显得低落。
金满富双手一拍:“怎么,你俩认识?”
周牧野抬起头,刚才的脆弱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他微微颔首:“您好,今日上门冒昧,我是金台夕的高中同学,周牧野。”
不卑不亢,进退得宜,又给他装起来了。
金满富自己是个大老粗,但他开出租载过这么多客人,又经历过穷人乍富的世态炎凉,看人极准。
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豌豆公子”,哪怕形容落魄,也难掩周身高贵。
出租车司机热情起来,会让人找不着北。
“这不巧了吗,闺女,你那个姓周的同学,是不是也姓周来着?”
金台夕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出租车司机绝不可能让话撂在地上:“来来来,小周快进来坐。你别光自己吃,给你同学也拿根冰棍儿!”
金台夕把手里的冰棍儿嗦干净,耸了耸肩:“人家才不吃这玩意儿呢。”
周牧野低下头,目光亮晶晶地粘在她手里的光棍上,抿了唇:“嗯,我不吃。”
真行,又装起可怜来了。
她语气愈发恶劣:“喂,你到底来干嘛?别告诉我真是来租房子的。”
金满富热情地拿了根冰棍儿塞在他手里:“人家怎么就不能租房子了?小周,你听我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这会儿看不起你,她就是拜高踩低、没有眼光!”
父女俩安慰人的话一模一样,但这次明显真诚多了。
真诚到让金台夕受到了很大冒犯,她双手抱臂:“你吃呀,我看着你吃。”
她倒想看看,他那精心养护不沾碳水的贵族胃,咽不咽得下贫民百姓甜腻腻的玩意儿。
“谢谢。”
周牧野果真低下头,认认真真剥包装纸。
金台夕从小吃到大的绿豆冰棍儿,一块五一根,里面有颗颗分明的豆粒儿,是她人生中唯一不曾涨价的东西。
成本都用在食材上了,包装却朴素得可怜,只有一张半透明的防油纸,折了几折紧紧贴在冰棍上,冷柜里冻过,结了一层霜。
周牧野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修长白皙,几滴融化的水珠凝在他指节上,欲坠不坠,令人心痒,想伸手过去给他打落,却又不忍心。
他神情认真中带着轻挑,动作优雅中压着不耐,不像在剥包装纸,倒像是在剥别的更柔软的东西。
金台夕脑中电光火石,出现一大段描述性文字。
没错,那个男主解人衣带的情节,该这么写才对!然后再……酱酱酿酿……
想到这儿,她咽了口口水。
周牧野把包装纸折好收进掌心,一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想吃?”暗绿色的冰棍儿递到她眼前。
金台夕别过脸,切了一声。
不想吃就说不想吃,花招真多。
周牧野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大口。
他面颊瘦削,牙侧凭空多了一块吃食,顶得鼓鼓的,给人一种吃得很香的错觉。
金满富看了直觉喜庆,把酱牛肉也端到他面前:“来尝尝,我一大早上牛街排了半天队,违停还交了二百块钱罚款呢。”
金台夕眼见着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对劲,赶紧把他往门外推:“周牧野,我家房子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趁我还跟你好好说话,从外面把门带上,谢谢。”
周牧野面容闲适,岿然不动:“可我的话还没说。”
金满富提溜住她后衣领:“怎么跟客户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把她夹在中间,金台夕进退两难,只能仰天长啸:“什么狗屁客户,他是我一生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