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图安,我曾想过很多种他长大以后的样子,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跟忽罕邪长得那么像!
不是我生的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他,那双眼睛还是极像我的,怎么长大了反倒不像了呢?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他骑着马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走到我面前。
长大的少年郎啊,眉似钩,眸如星,鼻梁英挺,常年习武让他高大又健硕,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撮撮小辫子垂在背后,间或以银饰翠珠装点,俊朗非常。
我强忍着泪水,将楼夏和娅弥推上前去:“去,去见见你们哥哥。”
图安气势迫人,只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楼夏和娅弥就有点不敢上前了。
“去啊。”我催促道。
“哥……哥哥!”娅弥连忙叫完,又跑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臂偷偷看着图安。
娅弥的任务完成了,只剩下楼夏还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被迫接受图安上上下下的打量。
忽罕邪拍了拍楼夏的后脑勺,笑道:“小子胆儿那么小,回去吧,我有事跟你哥交代。”
楼夏如蒙大赦,赶忙朝图安行了礼就跑回到我身边。这一对双生子一边一个,抓着我的手臂,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图安。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对图安笑道:“今晚记得来阿娘的帐子里吃饭,天山脚下的果蔬丰收,阿娘让人采了许多回来,今晚阿娘亲自下厨。”
忽罕邪听见这话也来了兴致:“好啊,图安回来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就好好聚一聚。”
这怕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最紧张的时候了。
曹芦一边帮我打下手,一边劝道:“公主,您别转了,这汤快好了。”
我还是停不下步子,绕着帐子一圈一圈地踱步:“曹芦,你说图安这孩子现在喜欢吃什么?以前爱喝牛骨蔬菜汤,在阿勒奴待了这么些年,不一定爱吃了。唉……都怪我没问他,你说,万一这些菜他不爱吃,那该怎么办?”
娅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帐子里了,对着咕咕冒热气的汤咽了咽口水:“阿娘没事,哥哥不爱喝,遥遥爱喝!”
我拧了拧她的脸蛋,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连帮忙都不会!”
娅弥揉着脸努努嘴:“哼!哥哥不在的时候,阿娘就天天念叨,现在哥哥回来了,什么好的都是哥哥的。遥遥不开心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心头一软,忙走过去哄她:“好了,好了,遥遥乖。你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不得给他接风洗尘吗?”
“那……那我也要喝这个汤!”
我大笑起来,今儿个高兴,看谁都可爱:“好——给你喝!”
今天的阵仗确实有点大了,菜码全部上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到底吃不吃得完。但没一会儿这烦恼就烟消云散了。
三个孩子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都风卷残云,一点都不留下。
尤其是楼夏和娅弥,几乎是争抢着吃完每一盘菜,吓得我直接虎口夺食,把仅剩的一盘摆到图安面前。
忽罕邪无奈道:“那我呢?”
“你天天都吃,让给孩子又怎么了?”
忽罕邪:“……”
图安却很乖巧,不争不抢,将菜又端到饭桌中央:“给弟弟妹妹吧,我不饿。”
我微微一愣,娅弥却一下子瞅准了时机,瞬间抢夺,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不忘朝楼夏炫耀:“嘿嘿嘿,你动作没我快!”
我沉默地看着他们三个,忽然起身,强忍着情绪:“阿娘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再做几个菜出来。”
我逃跑似的出了帐子,立在夜风中,再也忍不住泪意,捂着脸哭了起来。
忽罕邪也走了出来,慢慢地从身后拥住我:“孩子只是长大了。”
我泣不成声,摇了摇头:“图安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一定是在阿勒奴过得太苦了……”
惭愧、内疚、自责,所有积压了十几年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忽罕邪长叹一声,将我转了个身抱在怀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于图安而言,这并不是坏事。他总有一日要坐上我的位子,那他的心里就不可能只有他自己,抑或者……这么一个小小的家。”
我还是忍不住对图安好,我想把此前欠他的全部补偿给他,或是送一堆糕点过去,或是送一双毡毛暖靴。往往都是他遣人来道谢,他自己却从不过来。我知他心中怨我,是以更加难受,更想要百般对他好。
可没想到,有一日我又送了东西过去,来的不是图安的随从,而是娅弥和楼夏。
我惊讶道:“你们俩怎么过来了,不读书吗?哎?给你们哥哥的东西怎么在你们这儿?”
“阿娘偏心!遥遥也要这样的红皮靴子!”
我叹了口气,说:“阿娘会给你做的,你先把这个给你哥哥送去。快去。”
娅弥笑了:“哥哥自己来了,阿娘自己给哥哥吧。”说罢,她牵着楼夏的手就钻出了帐子,把图安推了进来。
我忽然紧张,立马从榻上站了起来,有些结巴:“图安,你……你怎么来了?喝水吗?还是乳茶?还是要吃别的?”
“阿娘。”
他一喊我,我心肝颤动,眼泪就流下来了。
“阿娘,不要忙了,我不渴也不饿。”
我边点头边拭泪,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知道我等这一声“阿娘”等了多久。
“阿娘。”他又喊了我一声,扶着我坐下,“您给我的东西,我都有好好收着。您……”
我看着他,眼泪根本止不住。他连忙抬手来给我擦。
在孩子面前哭,真是太丢脸了。我推开他的手,自己擦:“阿娘没事。你说吧,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半晌,咽了咽口水,像是做了重大的决定,猛地抬起头说道:“阿娘,图安不怨您了。若说以前当真怨过您狠心,但如今看见您这副模样,是再也恨不起来了。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在自己的孩子五岁时,让他离开自己的。图安知道您也舍不得……阿娘,对不起……是图安一直想不明白,让您难受了那么久……”
“傻孩子,该说对不起的是阿娘啊!”我一把把他拥进怀里,即使这孩子已经高出我许多,可在我怀里,他还是个孩子。
娅弥和楼夏惊叫着从帐外冲进来,一下子扑到我们俩身上。
“和好啦,和好啦。阿娘再也不会哭啦!遥遥真厉害!”
“你说什么呢!这主意是我想的!怎么又变成你厉害了?”
“就是我厉害!就是我厉害!你看见大哥连话都不敢讲,腿肚子还打战,要是没有我,你的方法能奏效?大哥连你讲话都听不清!”
“你……阿娘,你看她!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愿意娶她?”
我破涕为笑,打了三个孩子脑袋一人一下:“吵什么吵!等你们父王来了,你们也这样吵,看他不教训你们!”
图安无辜道:“阿娘,我什么话都没说……”
楼夏和娅弥笑着吐了吐舌头,撒娇地抱住我和图安。
我看着怀里三个长大的孩子,头一遭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你们三个啊……都是阿娘的宝贝,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少。”
图安回来恰好赶上忽罕邪三十五岁生辰。三十五,我替他绾发时忽然想起这个数字,不由得一笑。
他一愣,看向镜中的我,问道:“笑什么呢?”
“你都三十五了,我都三十六了。”我替他簪好发簪,看着他镜中的容颜,“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我都嫁来二十余载了。”
忽罕邪笑了,将我拉进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说话:“是啊,都二十年了。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了。”
“是啊,都长大了……”我喃喃道,却又忽然觉得不对劲,缓缓起身看他,“你……是不是要给图安择妻了?”
“你先相看着,我们不急。”他又将我拉回去,“今日不仅各部落的大臣会来,阿勒奴,还有西域一些依附于我们的小国,都会派人来。”
“那我就先看着,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婆婆呢。”我有些为难,谁让图安是长子,前头一个有经验的人都没有,唯一有经验的一个人如今身体也不好,还特别不待见我。
“那你去问问我娘。”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哈——所以我们不急,左右我还想让图安再磨炼几年,这事先放放。”
“好。”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找儿媳妇,这倒是让我感觉新鲜。
忽罕邪沉默一瞬,又说道:“还有……”
“还有什么?你不会要给遥遥找夫婿吧?还是楼夏?他们俩还太小了,才十二呢!”
“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忽罕邪看着我,想探究我的神色,好半晌才淡淡道:“齐国……也派人来了,是大皇子姜祁玉。”
很久以后,我偶然想起这天才忽然发现,若是齐国没有派人来,那么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一点点,我或许就可以忘记曾经的种种,或许就真的有可能成为“他乡之人”。
可是他们没有给我机会。
我跟在忽罕邪和桑歌身后去接见来宾。
姜祁玉翻身下马,拱手行礼:“见过王上、王后。”
忽罕邪点点头:“辛苦大皇子舟车劳顿来此,请。”
姜祁玉笑如朗月入怀,一双眼眸清澈如水,举手投足间清风盈袖,淡香浮动。
他望见了我,询问道:“这位……是姜夫人吧?”
我抬眼看他,他的眉目很像姜褚易,可整张脸又像刘姐姐,温和敦厚,如玉雕琢。
忽罕邪望了我一眼:“正是。”
“姑母。”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
我屈了屈膝,以汉礼回之:“大皇子。”
一行人落座,我仍旧坐在忽罕邪的左侧,图安坐于下首,紧挨着姜祁玉。
楼夏和娅弥早就跑去马场挑选马匹,因此前忽罕邪告诉他们,谁要是能在他的生辰宴上赛马得第一,他就允他们一个承诺,要什么都行。这可把娅弥高兴坏了,她做梦都想去外面看看,不管是西域还是中原,只要能出禺戎,她就乐意。是以,她把哥哥姐姐们全都说服了,真要比赛的时候,他们千万不可上场,禺戎就只有她和楼夏上场。
楼夏从小不善骑射,就爱跟在我后头读书,这赛马绝对是赢不了娅弥的。若是有齐国或者西域小国的人要出来比试,娅弥有信心将他们比下去。谁让她是忽罕邪的女儿呢?
果不其然,忽罕邪告知将要举行比赛时,禺戎这边的孩子里只有娅弥兴致勃勃地走出来,笑着对忽罕邪说:“父王,我要参加!”
忽罕邪早已看出这孩子使了坏主意,故意逗她:“好啊,可是就你一个人,你怎么比呀?”
娅弥一愣,一记眼刀飞向楼夏,吓得楼夏立马撇开目光。
“还有楼夏呢!”
“我不去!”
娅弥急得走上前来拖他,轻声撒娇:“哥哥,我还留着阿娘给我的果子没吃呢,我都给你吃!”
楼夏有点妥协:“真……真的?”
娅弥疯狂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看楼夏的样子本来是想答应的,可一听见娅弥说这话,又赶忙摇头:“我不吃了。”
“楼夏!”娅弥气急败坏。
“娅弥公主。”姜祁玉施施然起身,朝她拱手道,“若公主不嫌弃,在下倒是可以与公主比试一番。”
娅弥松开楼夏的脖子,站定,看着姜祁玉:“你会骑马?”
姜祁玉笑道:“父亲对我们兄弟姊妹都很严苛,不仅是我们男儿,连我的妹妹们都要学习骑射。想来……在下也不会让公主失望。”
“公主。”又一人站了起来,是西域乌善的王子,他朝席上鞠了鞠躬,又对娅弥说,“在下也愿意给公主助兴。”
本来还怕没有对手的娅弥,一下子多了两个对手。她朝楼夏哼了一声,转头对忽罕邪道:“父王,就让他们两个和我比!”
忽罕邪望着堂下的两个少年,笑了笑:“来人,备马。”
我算是体会到了一家女百家求的感觉,只是在我心里,娅弥还小,这事我根本没想过。可没想到的是,有些事不是你做打算就会发生,你不做打算它就不会发生。
几圈比下来,娅弥赛得酣畅淋漓,乌善的王子和姜祁玉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让娅弥赢了,却没有让她赢得很假。
娅弥她兴奋地在马背上欢呼,一扭头就将头上的珠环甩进了草丛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撇了撇嘴,十分不开心。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妮子越大,心性越发不稳重,等她过来,我必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姜祁玉看了娅弥一眼,策马往回走。他定睛瞧了瞧草丛,翻身下马将那珠环拾了起来。他朝着娅弥招招手。
娅弥看清他手中的物件,兴奋地下马跑了过去。
“谢谢。”珠环失而复得,她眼中亮晶晶的,如同夜里璀璨的星芒。
乌善的王子也下马来到他们身边。
三个人并肩而立,有说有笑,恰似一幅《少年游春图》。
我望着他们,心中欣慰,却也觉得孩子们渐渐长大,自己青春不再,红颜易老。
我瞥了眼忽罕邪,只见他微蹙着眉头,嘴唇紧抿,似是不悦。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望着的是那个从遥远齐国来的大皇子——姜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