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封为左夫人了。齐国以右为尊,禺戎、阿勒奴以左为尊,那一摔虽说差点要了我的命,却让我变成位份仅次于桑歌的妃子。
忽罕邪这几日被阿勒奴绊住了脚,没能来看我,却命人送来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连送了好几日,直到我推辞才消停。
半月余,我方能下床。闷的时候,我便站在帘子外吹风。可这要是被曹芦发现,她就会拿着药气势汹汹地将我赶回帐子去。
我不敢见阿勒奴的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愧疚。
是对桑歌的愧疚。
自我卧榻以来,她便没来瞧过我。这反倒让我安心,因为我根本不敢面对她,我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什么话、该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她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我面前,我却将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问了玉堂。她说,近几日桑歌也是郁郁寡欢,全然没有刚嫁过来时活泼。忽罕邪也不愿再去看她,每日不是往我这儿来,就是去王帐里会见大臣。
玉堂看在眼里,有一次冷不丁地说了句:“公主,王上……是真的待你好。”
我望着黑乎乎的汤药沉默,苦笑道:“真的吗?”他若真心为我着想,还会心心念念地想去争夺齐国的领地吗?
“他不是真心待我好,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我尚好。他惩戒桑歌,你觉得他只是为我出气?那是因为阿勒奴威胁到了他,而我……只是个契机。宿虏王在西边蠢蠢欲动,忽罕邪需要阿勒奴的帮助,却又不愿意阿勒奴过多干涉。在他们看来,桑歌害我失去孩子,是阿勒奴理亏,要想继续维持阿勒奴和禺戎的关系,阿勒奴要么再送一个公主过来,要么就是……帮忽罕邪一起攻打宿虏王。”
玉堂蹙眉:“可桑歌是阿勒奴最受宠的五公主啊……”
“最受宠?”我笑了笑,“我以前也是啊,可如今呢?阿勒奴不会替桑歌辩解,亦不会替她来讨伐我。维持和禺戎关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再送一个公主过来。”
小时候与哥哥一同学习,这些事情我从来没看错过。但是事实出乎我的意料。
阿勒奴没有舍近求远再送一个公主过来,而是直接让阿雅做了忽罕邪的妃子。
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昏过去,我本来已打算,不管阿勒奴送谁来,我都愿意主动结交,可让阿雅做妃子直接把我的后路都给断了。
阿雅虽不是汉人,但不管是行事作风还是言谈举止,都实在太像汉人,她绝不是像桑歌那样好对付的。
我郁闷极了。
以至于忽罕邪来找我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理睬他。
他见我趴在床上不声不响,走过来拍了拍被子:“怎么了?别这样闷着,起来说话。”
我爬起来,垮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忽罕邪其实很了解我,比如我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能很快感知我的情绪与想法。可有时候,他又猜不到我真正的想法。
我一直很奇怪,他到底是真的猜不到,还是不愿意去猜呢?抑或是猜到了,但是……不愿意说呢?
“因为阿雅的事情生气了?”
我直言不讳:“嗯,很生气。”
忽罕邪见我耍性子,朗声笑起来,一把抱住我,摔倒在榻上。他没有松手,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好似哄小孩子:“无论阿雅是不是妃子,她都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窝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我知道啊,可她是侍女与她是妃子,这不一样。”
忽罕邪仿佛想引导我说出什么,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哼了一声,坐起来打他:“明知故问。”
忽罕邪来了劲,又拉着我躺下,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吧,我都听见你笑了!
我转头看他的眼睛,只见他也望着我。我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侧身抱住他道:“她会给你生儿育女吗?”
听到这句话,忽罕邪不禁低声笑了起来。我已经够难堪了,他还笑我,我决定不理他。
可他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你愿意吗?”
我听得心头一跳。忽罕邪的手钻进我的衣衫,他一边亲吻我,一边低语:“身子怎么样了?”
我紧紧地抓着被褥,咽了咽口水,抖着气声道:“曹芦说……最好再歇息一阵。”
忽罕邪停了手,埋在我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我却一把抓住了他,眼睛瞥向别处,仿佛自言自语:“但是……好像也差不多了……”
忽罕邪抬头看我,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逗我很好玩?”
我笑看着他:“对啊,禺戎的王在他人面前不苟言笑,就在我面前这样,我难道不得趁此机会多占几下便宜?”
他没说话,好半晌与我额头相抵,轻声道:“对,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所以瑉君,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好吗?”
忽罕邪的眼睛很好看,是不同于汉人的浅色瞳孔,像琥珀又像琉璃。我初见他时便惊讶,心想,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那么好看呢?有鹰隼的锐利,有狮鹫的凶狠,也有望着我时的柔情蜜意。我笃定他是爱我的,可我也笃定他不仅仅只爱我。
宿虏王最近动作频繁,又吞并了他封地周边的小部落,如此下去,禺戎西边的地盘怕都要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忽罕邪好几日没能合眼。我让玉堂做了一些吃食,准备送到他的王帐去。我以为帐中就他一人,可掀起帘子便看见他和阿雅站在舆图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听见声响回头,看见我时,神色都微微一滞。
忽罕邪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食盒,又捏了捏我的手,微微蹙眉道:“禺戎冬季晚上寒凉,你身子又刚养好,还是少出来走动。”
我福了福身子:“妾身明白,王上早些休息,妾身告退。”
我要走,忽罕邪却不松手,他轻声道:“别多想,早些睡吧。”
我不知为何笑了出来,抬眼对上他的眼眸,微微点头:“妾身明白。”
其实我今日前去王帐,是想告诉他,我好像又有身孕了。曹芦来看过我,说得再等几个月才能确定,我知道她是对我先前的所做所为心有余悸,才不愿意告诉我,想直接告诉忽罕邪。可我偏偏不让她得逞,我就是要第一个告诉他。可阿雅在场,我不得不把话咽回肚子里。
最终,还是曹芦和玉堂通报,他才知道这件事。
忽罕邪将我抱在怀里,温暖的手贴在我的小腹上,脸颊轻轻蹭着我,低声道:“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好好的。”
我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点点头:“嗯,妾身一定保护好这个孩子。”
忽罕邪将头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去西边了,我会让阿莫留下来,再给你一支队伍任你差遣。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我认真地回答他:“嗯,一定。忽罕邪……”
“嗯?”
“你一定要看着这个孩子出生,还有六个月,你就当父亲了……”
忽罕邪抚摸着我的脊背,哄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新年还未过,宿虏王便在西边称王了。我细细一算,距离先王的祭礼只有几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他孝顺还是忤逆。
忽罕邪的这个哥哥跟他一样,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共商国是,共战沙场。我曾不止一次听他讲起他和宿虏王的事情,儿时的他们也如所有的寻常兄弟般,打闹、吵架、闯祸,到最后握手言和,重归于好。可如今兄弟阋墙,刀剑相向,我不知道忽罕邪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点?
忽罕邪集结了东部各大部落,他身后又有强大的阿勒奴支持,此去讨伐,应是能胜的。
可我……还是很担心他。
我有一枚自小佩戴的玉牌,是当年母妃向阴阳家学者求来的——儿时体弱多病,汤药伴身,父母四寻方士未果,终求得一位阴阳家大师问诊。他说我乃水命,一生恐难逃飘游奔波、流动无定的日子。然玉石属金,而金生水,公主姓名有石,只要身戴玉牌,玉石俱全,便能降灾祸,化险为夷。
一些大臣对阴阳方士等人的言论甚是鄙夷反对,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我的身体自佩戴玉牌后,确实一日好过一日了。
忽罕邪临行前夜,我将玉牌摘下来给他,他却不要。
他说:“沙场上刀剑无眼,我早就习惯了,我只担心你。这东西既然这么奏效,你就自己留着。”
我攥着那枚玉牌,还是想给他戴上:“那你就平安回来,把这个东西还给我不就行了?”
忽罕邪望着我,长叹一口气,终是接受了:“好。”
群山绵延,大雪纷飞,天地洁白一色,我与一众大臣妃子们立在风中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黑压压的军队消失在群山白雪之间,我们才离开。
我和桑歌已经很久没有交集了,今日她只是瞧了我一眼,连句话也没有同我说。
阿雅望着我们两个,悄悄地走到我身侧。
我侧首瞧着她,只见她笑了笑:“左夫人别担心,王上此去,定将凯旋。”
我不愿与阿雅多说,只是笑了笑。
人群散去,走着走着,只剩我们二人。她又说:“姐姐这胎,一——定——要好好将养啊。”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亦看着我。
“妹妹可不希望姐姐再出事了。”阿雅笑道。
我垂着眸,也笑了:“多谢。此前之事,我仍旧心有余悸,这胎必定会更加小心谨慎。”
阿雅没再说话,行了礼便告退了。
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哼了一声。我说什么?这个女人就是来对付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