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奴又派人来,不知和忽罕邪说了什么。傍晚时分,他酒气熏天地冲到我帐子里,不说话,只盯着我。
我摸不准他的心思,将他扶到榻上。
他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疲倦地嘟囔道:“最近和桑歌走得近?”
我笑了笑:“王后为人宽容。”
忽罕邪捧起我的脸,反驳道:“宽容?你可真敢夸她。”
我撇撇嘴,拢了拢袖子:“阿勒奴人多势众,我能有什么办法?”
忽罕邪听见这话,神色黯淡下来。他低着头,目光转向另一处,烛光掩映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温暖的火光衬出他的疲态。
我忽然有些心疼他,本来跪在他身前,此刻便慢慢起身抱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圈在我的怀里。
我受阿勒奴的桎梏,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又派人来说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沉默,无尽的沉默。
我叹了口气,是我逾矩了,我本就不该问这些。
“给我跳支舞吧。”忽罕邪拉着我的手臂,瞧着我笑,“穿你们汉家的衣服跳支舞给我看看。”
老师来禺戎时给我带了几件齐国时兴的衣裳,暗纹流利、齐整,刺绣华美、精致,布料也是难得的绸缎。我褪去禺戎的长袍,忽罕邪坐在榻上看着我。
只剩一套中衣、中裤,我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半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怎么不继续脱了?”
我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拿齐国的衣裳。
只听他又在身后说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气得我直接丢了件袍子过去:“登徒子。”
他笑得大声,全然不顾我越来越红的脸:“嫁给我那么久,还害什么羞,哪里我没看过?”
这个人越反驳他越来劲,我直接不同他讲话,穿戴完毕走到堂中。
忽罕邪倚在榻上,对我招了招手:“去,拿酒来。”
我吩咐下人们拿来酒和小食,问道:“王上还有什么吩咐呀?”
忽罕邪朝我抬了抬下巴:“开始吧,美人。”
我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叫我,失笑瞧了他一眼,便踮足、折腰、翘袖,轻轻地唱起了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山乔木大又高,树下却不可以休息、乘凉。汉江之上游玩的美女,想要追求却无法如愿。汉江两岸宽又广,江水悠悠长又长,伐木做舟却不能渡江。
我唱得有些想哭,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曲毕,我携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忽罕邪,他喝多了酒,面色酡红,微睁着眼朝我招了招手。
我顺从地走过去,靠在他的怀里。
忽罕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脊,熨帖着我寸寸薄凉的心。
我忽然觉得安心。
“唱的什么?”他问。
“《汉广》。”我答。
“什么意思?”
“窈窕淑女,在水之中,求之不得。”
“游不过去?”忽罕邪喝醉酒时总是分外可爱。
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若是游得过去,郎有情妾有意早就在一起了,还会作诗?”
忽罕邪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半晌没说话,忽然又道:“即使游过去了,也不一定郎有情妾就有意。”
我抿唇,没接话。
其实这首诗还有另一层意思,可我不愿与忽罕邪说——
那游女不是什么令人寤寐思服的女子,而是望眼欲穿、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瑉君,我其实……想象过你的样子。”
我一愣,拍了拍他的脸,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在说梦话。
“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要嫁给我父王的。”他没有看我,神色恍惚地望着远处,“我经常能看见你……坐在山坡上看月亮,山风很大,你又不束发,头发就那样被风吹啊吹……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呢?禺戎不好吗?我听说你是自愿来和亲的,那你为什么……又那么伤心呢?”
他自言自语,我静静地听着,不做任何回应。
“我说过,你既嫁过来,就是禺戎的人,想回齐国……”他顿了顿,呼吸渐平,像是要睡过去,“待我与阿勒奴打下齐国西北三城,你想什么时候回去便什么时候回去,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还在说着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边、脑海无休止地回荡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等他和阿勒奴打下齐国西北三城,等他和阿勒奴打下齐国西北三城……
原本因为温存而残留的悸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没顶的冰凉与绝望。
这就是妥协的代价,姜瑉君。你放任他与桑歌,就是将齐国推向悬崖。他们不会对你留一点情面,甚至会把你当成鼓舞士气的献祭品。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醉酒熟睡的男人,瞥了眼放在几案上用来切肉的匕首。
那是忽罕邪从别处搜罗来的宝贝,因上头镶了琉璃宝石,他觉得好看便带来给我。我起身走到几案前,缓缓抽出匕首。刀刃映射出冰冷的光,我看见自己倒映在刀刃上的眼睛,突然有些不敢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有些发抖,回头看斜倚在榻上的忽罕邪——毫无戒备,平静地睡着。我只要对着他的脖颈这样一刀刺下去,他的鲜血就会喷射出来,而他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只要这样一刀,一刀就好。
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我无法想象,如果禺戎和阿勒奴真的联手南下齐国,那我的齐国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嫁来禺戎又有什么意义?
可我杀了忽罕邪,齐国就没有威胁了吗?宿虏王不是威胁吗?他若继位,还会像忽罕邪这般迁就我、疼惜我吗?
忽罕邪,是真的疼惜我吗?
我浑身冰凉,麻木地收起匕首,抹了把面上的泪,走到忽罕邪身边。
他睡得极熟,浑然不知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方才想直接杀了他。
我替他褪去衣服、盖好被子,伏在他身上,抚摸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忽罕邪强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桑歌又来找我了,被我逼着学了近十天的汉字,她终于忍受不了,要拉我去草场上骑马遛一圈。
我挣开她牵着我的手,摇头拒绝。
桑歌没好气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去呢?说好的和睦相处,你反悔了?”
我不说话,回身就往书架那边走去。
桑歌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把我往外拖:“今天你不走也得走!必须陪我去骑马!”
我被拉出了帐子。阿雅就站在边上,我瞧了她一眼,阿雅也望着我,对我恭敬行礼。
“王后,妾身真的不会——”
“哎呀,我知道,你不会骑马,所以我教你呀。”桑歌笑得开怀,她朝着下人招招手:“去,把我的黑羽牵来。”
黑羽是那日生辰后忽罕邪赏赐给桑歌的。它健硕、高大,鬃毛黑亮丰茂,据说能够日行千里,不知疲倦。
桑歌牵着缰绳,让我坐上去。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推着我的背,兴奋道:“快上去呀,这匹马我都没怎么骑过呢!”
桑歌俨然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有什么好东西都不藏着掖着,爱与别人分享。大婚那夜的礼物如此,如今教我骑马亦如此。她向我伸出手:“来吧,把手给我,我扶你上去,你别怕。”
我扶着马鞍,有些不忍心。
“快啊,把手给我。”她再次将手递到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背。
“你记得抓住马鞍。”她嘱咐道。
桑歌牵着黑羽陪我沿着山坡的脊线一直走。
她回头看我:“怎么样?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我望着她,苦笑着点点头:“对。”
“来,你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地走。黑羽很温顺的,你别怕。”她将缰绳递给我。
我接过来握在手里,双手汗涔涔的,心跳如擂鼓。
“我就在这儿跟着你,再走会儿我们就下坡吧。”
我没有答话,缓缓抬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山丘,远处是皑皑白雪、苍茫无垠的雪山,在雪山的那头,与天际相连的是我遥望不到的家乡。
我回过神来,捏着缰绳,轻轻策动。
桑歌被我落在了后头。
她看我能够慢慢地骑着,有些开心地喊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你骑得慢一点,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心急吃不了——等等!你,你快拉缰绳——姜瑉君——”
桑歌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收回刺进黑羽脖颈的银针,抱着它的脖子飞驰在山脊上,离营地越来越近。我瞅准山坡最低的那一处,又在黑羽的脖颈处扎了一针,它狂暴地嘶鸣,不停地跳跃、摆尾,意图将我甩下马背。
我是真的害怕啊!即使这是我能够找到的最低处,可我还是害怕啊!
营帐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出来,忽罕邪也从王帐里钻了出来。我看见了他,松开了抱住黑羽的手。
好疼啊……
即便夏季的禺戎水草丰茂,可被黑羽从马背上颠下来,摔在地上那一刻,还是好疼啊,像铡刀斩断骨头,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一般。
我听见人群的尖叫,视线越来越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体内汩汩流出,好像有人将我抱了起来,可我好冷、好疼,连分辨那人到底是谁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爹爹坐在雪地上写字。
我走过去,蹲在爹爹身边问道:“爹爹,你写什么字呀?”
他没说话,一笔一画,用树枝写出一个“瑉”字。
他问我:“念念,你知道爹爹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瑉,美玉也。”我回答。
“非也,瑉者,若玉之石也。”
“是石头吗?”我有些伤心。
爹爹没说话,将我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般安慰我:“我们念念,受苦了。”
我想哭,却没有眼泪。
“念念想回家吗?”
“想,我好想母妃。”
“可是……你如果跟爹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疼,不仅仅是心疼,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处好的。
“念念,还想和爹爹走吗?”
我说不出话来,猛地一睁眼,白雪、爹爹全都消失了,只有满屋子哭泣、忙碌的人和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公主……公主,你终于醒了……”玉堂跪在榻边,泣不成声。
曹芦满头大汗,见我终于醒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泪再也止不住。
榻前设了兽皮屏风,我隐约看见忽罕邪的身影,有人正与他说着什么。
玉堂连忙走到屏风后,对忽罕邪说道:“王上,夫人醒了。”
忽罕邪抬手向说话的人示意,匆匆转过屏风来到我榻前。他轻轻地执起我的手,说话亦不敢大声,仿佛怕把我吓跑一般:“还疼吗?哪儿疼?你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连手也微微颤抖。我眼睛向下看了看,半天才说出几个字:“肚子……疼……”
忽罕邪低下头不说话。他摸了摸我的头,宽慰道:“没事了,曹芦说你没事了。”
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可我还是朝他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忽罕邪还是沉默。
我神志渐渐清明,望着他用眼神询问:我都已经猜到了,你还是不告诉我吗?
他仍旧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睡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曹芦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情。她照顾我好几日,待我身体好转,才趁帐中无人时来到榻前问我:“公主,您这是何苦?”
我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淡淡道:“忽罕邪与桑歌如何了?”
曹芦低着头,喃喃道:“吵了好几日了,连大后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公主,您若是想要离间禺戎和阿勒奴,大可用其他的办法,何苦糟践自己……”
“禺戎和阿勒奴彼此之间只要还有利益,就不可能真正被离间。除非……阿勒奴想要染指禺戎继承人的位置。”
曹芦望着我,掩面落泪,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我摸着空荡荡的肚子,颤着声音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曹芦疲倦地叹了口气,说:“是个公主……”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是个公主,是个小姑娘啊,还有六个月我便能见到她了,我便能看看她的模样,听她叫我母亲。可我终究利用了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我用被子掩住半张脸,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曹芦听:“我真下作。”
不管是对谁。
忽罕邪来看我,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算计过的——
“你别怪罪王后,我也是不知道。”
“王后是真心待我好,你别再和她吵了。”
“她是阿勒奴的五公主,你与她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我与他说了那么多,每一字、每一句都别有用心,我无时不刻不觉得自己令人作呕,那些浑浑噩噩的时光中,我记得的话里唯有一句是真真切切的——
“忽罕邪,我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