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讨厌桑歌。相反,我很羡慕她。她不必思前想后地算计,不必担忧哪天自己就国破家亡,甚至不用想怎么去挣得男人的怜悯,以此稳固自己在禺戎的地位。她可以献出真心,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可以满心满眼都是他,不用考量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喜欢。她就像草原上最美的太阳花,炽热、耀眼,令人不可直视。
可在她愿意亲近我,愿意与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本能反应还是躲避。
忽罕邪十七岁的生辰是在今年的夏日。
我还记得过去三年里,每逢生日,他都会来我的帐子,或是骗一个果子,或是骗一本书,总之,一定要从我这儿拿点什么走才甘心。
去年这个时候,老禺戎王刚从我的帐子离开,他就进来问我要礼物,吓得我连忙将他推了出去:“七王子怎么又来了?”
忽罕邪用手臂撑着帘子,俯视我,笑道:“我来向姜夫人拿贺礼啊,拿不到我可不走了。”
拿不到他可不走了,这话说得活脱脱像个土匪头子。
可一想到如今我坐在他身侧,以我们汉人的理儿来讲,他不就是土匪头子吗?
忽罕邪成为新王后的第一个生辰,禺戎各部族及周边小国都极为重视,早早送来了贺礼。
只有宿虏王的贺礼直到中午宴饮之时都没有送到,连个使臣都不曾有,忽罕邪没说什么,脸色却越发难看。
大后知晓忽罕邪心中的愤怒,但也不能就此让他的兄弟难堪,便轻声对忽罕邪说道:“先开始吧,别管宿虏那群人了。”
忽罕邪微微点头,他举起酒杯,站着唱了祝词。底下坐着的使者大臣们也纷纷起立,向忽罕邪遥祝敬酒。
我拿着酒杯小抿了一口,却听见桑歌的轻嗤声。我暗自叹气,不想多生事端,便当作没听见。
禺戎席间多肉食、乳茶,我吃不惯,加之孕期饮食口味改变,我变得更挑嘴。但我不愿意让忽罕邪瞧出来,只各盘吃了几口,便搁下匕首,不再吃了。
忽罕邪瞧见,俯身过来问道:“只吃那么点?”
我笑着回道:“妾身饱了。”
“姜夫人只吃那么一点,等会儿骑得动马、拉得了弓吗?”桑歌仰头饮尽乳茶,向我伸出手来,“我草原女儿人人都懂得骑马射箭,姜夫人既嫁了过来,可愿与我比试比试?”
我从未接触过这般直白、豪爽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愣神,忙道:“妾身……不擅骑马。”
桑歌哼了一声,说:“汉人就是柔弱,连马都不会骑。”
我低着头笑了笑,没说话。
忽罕邪替我解围,对桑歌抬了抬下巴:“王后若要找人比试,不如找我?”
桑歌没想到忽罕邪会如此回答,面上难掩喜色,眼睛晶亮,她昂着脖子笑道:“王上说话算话?”
忽罕邪点头:“现在便可。”
桑歌拊掌大笑:“好!那就命人牵马!我今日定要让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忽罕邪自十一岁起便上战场杀敌,要说骑射,在场之人怕是没有能赢过他的。桑歌说出这种话,听着像不自量力,却带着小姑娘天然的娇蛮气,忽罕邪不禁笑了笑:“好啊,备马!”
草原上的儿女自会走路便开始在马背上训练,于他们而言,骑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于我而言,却比登天还难。我来到禺戎后才学骑马,那时也是为了去天山种菜。可我怕摔,每次只能轻轻地颠着前行,根本不敢让马儿跑,更别说双手脱开缰绳挽弓搭箭地比试了。
桑歌瞅准了我的弱点,又在这样盛大的场合提出来,明知我不会也不敢,却毫无顾忌地邀约,怎么看都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立在一边的阿雅,只见她微微地侧向我,朝我笑了笑。
果然是她!啧,果然有汉人的血统就是不让人省心。
场上的忽罕邪与桑歌比试正酣。五个箭靶,忽罕邪箭箭射中靶心,桑歌也不甘示弱,射出的箭蹭着忽罕邪的箭矢刺入靶心,除了最后一靶,其余尽数中的。
在场之人无不欢呼,忽罕邪也颇为讶异,下了马,来到桑歌的马前,伸出手道:“王后的骑术与箭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桑歌扶着忽罕邪的手下了马,面上是云霞般的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骄傲:“我一直都是如此,只是王上从来不知道也不愿意了解罢了。”
忽罕邪笑道:“是我的不是。”
二人相携回到席间。大后看在眼里,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禺戎话。三人笑得开怀。
我攥着衣裙看着面前热闹的景象,只觉心头酸涩,有些头晕目眩,便转身对忽罕邪说道:“王上,妾身身子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允许妾身先行退下?”
忽罕邪瞧见我脸色发白,皱了皱眉,握住我的手:“怎么那么冷?玉堂,把你们夫人扶回帐子,叫曹芦来看看。”
“是。”玉堂扶着我离开。
她回头望了一眼,低声道:“大后和王后就是有备而来的,公主,您在这儿孤立无援,没有靠山,她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堂咬着下唇:“从前嫁给先王时便要看大后的眼色,如今嫁给了新王不仅要看大后的眼色,还要看王后的眼色,奴婢想想就替您觉得憋屈!”
我沉默一瞬,笑了笑:“那是因为阿勒奴强盛,她们无所顾忌罢了。有朝一日我们齐国也能为他人所忌惮,那后世的公主再也不用来和亲了。都是值得的,玉堂。”
玉堂不反驳,嘟囔道:“可我今日看王上……好像很喜欢王后啊……”
“那是因为宿虏王。宿虏王没有送贺礼,摆明就是不服忽罕邪做新王,迟早要造反。齐国与阿勒奴相比,太弱小了,又与禺戎相去甚远。亲近阿勒奴,他做的是对的。”
“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呀?”
玉堂担忧得五官都要挤到一起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应该死不了。我天山的菜还没吃完呢。”
“公主!”
“嘿嘿……”
直到宴会散场,其余部族的使臣离开,宿虏王还是没有遣人送礼物来。
忽罕邪这几日都去了王后的帐子,我吹灭了烛火,躺在榻上出神。
曹芦此前给我诊过脉,说我近几日胎儿不稳,得静养,不然见了红,若想保住胎儿,便有些难了。
我了然于心,让她继续守住这个秘密。
曹芦有些忍不住:“公主,如今孩子已有三月余,您若再不同王上说,到时候显怀了,王上必定是能看出来的。再者,您若是怕阿勒奴他们,您就只告诉王上,不行吗?”
我沉默良久,还是一样的答案: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心中隐隐有打算,却不敢告诉曹芦,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敢想。那事却在我心中落地生根,肆意发芽、生长。
在玉堂面前坦然自若并不代表我心中真的毫无波澜。阿勒奴与禺戎本就是齐国在北边的心头大患,两国若是联姻,再联手进攻齐国,那爷爷与爹爹辛苦打下的江山怕也不足以让哥哥与他们抗衡。
我抚摸肚子:这个孩子的到来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我又梦魇了。
我梦见,在齐国的宜兰殿内,玉兰花一簇接着一簇地生长,我欣喜地叫着,说要爬上去摘花。
哥哥站在我后头说:“好啊,你去吧,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爬了上去。玉兰树摇摇晃晃。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我紧紧地抓住树干。劲风将树干拦腰斩断,我尖叫着下坠,扭头一看。哥哥却没有在树下等我,他正背对着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左手又揽着一位妙龄少女,渐行渐远。不管我如何叫喊,他都没有回头。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腹部如同被千万根针刺般疼痛。
我惊出一身冷汗,清醒的瞬间,入目是冷冽的月光和无尽的黑夜。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我掀开被子,看了眼身下,血迹点点,所幸不多。
夜风轻柔,可我却再难入睡。
早上起床后,我将垫被收拾了一下,以月事之言搪塞了玉堂,叫人拿去清洗,又遣她去天山摘菜。
我必须让她离开我的视线。玉堂太过了解我,此前我还能装模作样骗过她一二,如今我却觉得再难演下去,只好让她多去外头走走,别老是围着我转。
帐子里太闷,我便走出去,坐在山坡上,等玉堂回来。
“姜瑉君。”
我听出是桑歌的声音,便站起来,转身行礼:“妾身见过王后。”
桑歌上下打量我一眼,撇撇嘴:“汉人的规矩就是多。”
我没答话,抬眼看她,只见她没带任何一个下人,只自己一人来找我。
她瞥了我一眼,又高傲地移开目光,似是不屑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忽罕邪?”
我笑了笑:“侍奉王上是妾身的职责。”
桑歌有些不耐烦:“说话就不要那么绕弯子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哑然,实在不知如何对付这般女子。
“我实话实说吧,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不会生气。一来,我是王后,忽罕邪的姬妾我必定都是要接纳、照顾的;二来,我看上的男人自然不会差,喜欢他的女人多,自然也证明我的眼光好。”她顿了顿,瞥了我一眼,“可你就有点不一样了。你本是先王的妾,按理说,先王妾室忽罕邪若是全收了,我也不会如此计较。只是忽罕邪单收了你一人,我心里就很不舒服。我知道忽罕邪宠你,我虽然不开心,但也不愿与你为敌。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相处,如何?”
我叹了口气,只觉面前的这位王后心性太单纯,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王后言重了,您是禺戎王正妻,妾身只不过是个妾罢了。”
桑歌不耐烦地摆摆手,凑到我跟前:“我就当你答应了!”
见我默认,她脸上旋即绽开笑容,走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说道:“我们挑个日子,我教你骑马如何?你既来了禺戎,就不要学汉人看书了,跟我学骑马吧!好吗?哦,对了,我还可以教你怎么做乳茶。我做的乳茶可好喝了,我父王都喜欢喝!还有啊——”
我连忙打断她:“王后,妾身……不擅骑马。”
“我知道呀,我教你嘛!”
我咬牙道:“王后,妾身不能骑马。”
桑歌听我再三拒绝,放下我的手臂,冷面道:“你看不起我?”
我苦笑道:“妾身没有。”
“哼,你们汉人说我们是蛮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却和我说没有?”
嚯,这都被你知道了。我突然想起玉堂骂大后的话,心下忽然一惊,难不成我与玉堂私下说的都被听了去?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是铁了心要和你和睦相处,我总会让你答应的。”
我瞧她那霸道样,哭笑不得——这到底叫哪门子的和睦相处啊!
“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这才对嘛!我明儿来找你骑马?”
“使不得。”
“那你来找我?”
“倒也可以。我教王后识汉字吧?”
桑歌一愣,说:“还是不要了吧,太……太麻烦你了。”
我拉着她的胳膊笑道:“没事,妾身不觉得麻烦,和睦相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