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8

在简颂的记忆里,妈妈去世以后,简成鸿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对他而言,或许这是解脱。

他们的婚姻本就是在争斗中存续。这个家像是他们的战场,处处留下过累累不堪的回忆。

这些伤痕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只会不断累积。简颂不过是牺牲品。

然后突然有一天,这场战争结束了。

没有谁挂起白旗投降,但它确确实实结束了。

家里突然安静得像潭死水。

简颂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概念。起初数月,她的确感到发闷,可最先受不了的,竟是简成鸿。

他开始以忙为由赶赴各种公事,从那之后十几年,都再没怎么回过那个家。

唯独曾有一次,令她印象深刻。

那天夜里简成鸿突然回家,一个人坐在客厅,失神地待了很久。

简颂听见动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他坐在沙发,落地灯将那抹影子拉得很长。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脆弱。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出声询问:“爸爸,你怎么了?”

简成鸿抬起头,看到她。

他的嗓音明显沙哑,只是笑笑,摇头:“没事,爸爸喝多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抱着熊,有些困惑地看他,光线昏暗不明,他的鬓角隐约生出白发。

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

那天是7月4日,独立日。

窗外,烟花鞭炮响了一整天。

简颂一直不明白,这么热闹的日子,他怎么会这么伤心?

原来,是因为妈妈。

简颂望着面前的画,久久无法回神。她突然不了解他了。

这样的简成鸿,她感到陌生,似乎自己从来没有窥见过他的内心。

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不曾知道?

她的父亲,爱过她的妈妈,那她呢?

他又有没有,在乎过她?关心过她?

简颂还在发呆,傅屿川已经打完电话回来。

他递过一瓶水:“怎么了?”

她接过水,转身抱住他,头抵在他胸口:

“你知道吗?我爸爸,他还去看过我的演奏会。”

他伸手拢起她的发:

“我知道。”

“可他从没有……对我说过。”

“简颂,他其实没有那么不在乎你。”

她静静靠着他,不敢相信他的话。

傅屿川继续说:

“虽然他不是个好父亲,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口口声声反对你学音乐,为什么却从没有真正阻止过你?”

简颂闭上眼睛,已经明白他没说完的话。

从画廊回来,简颂的心情明显好很多。

傅屿川稍稍放心,吃过晚饭,他起身去书房处理公文。

外面雨仍旧在下。

简颂上楼,准备睡觉。

傅屿川的卧室在楼下,她不用担心会被吵到。回到房间,她关上门,打开音乐,铺好床,将她的熊抱到床上。

她拍拍它的头,随后进浴室洗澡。

没多久,房间里便来了不速之客。

傅屿川办完公,走进房间看见床上大喇喇躺着一只毛绒熊,他直接拎起,丢去地板,躺到它的位置。

见她还在浴室,他略微扫兴,拿起床头柜上她的手机,轻松划开。

刚看没多久,有电话进来。

来电人:赵明靳。

他面无表情地挂断,点进联系人,拉黑号码。

电话果然没有再响。

他看一眼时间,快到八点,黎辉天差不多该在等他,于是下了床,回到楼下。

简颂洗完澡出来,刚好看到床头手机在响。

见是陌生来电,她疑惑地按下接听键。

赵明靳的声音如沐春风:

“怎么不接我电话?”

简颂愣了愣,打开最近来电看一眼,很快反应过来,回道:

“刚刚在忙。”

对方低笑一声:

“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心情有好些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

赵明靳见她兴致不高,故作郁闷地叹气:

“昨天那家乐评网站真是难缠,害我今天整整处理一天。看来你又欠我一次,找个时间,你可要好好答谢我。”

“……”简颂按了按眉心,无奈地笑,“谢谢你,有时间我会当面道谢的。”

赵明靳不肯放过这个话题,硬要约她去打高尔夫,软磨硬泡很久,直到她答应才挂电话。

简颂将手机关机,决定睡觉,不再想这事。

现在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床上的熊不翼而飞,不知为何滚到地上。

准是某人又在胡作非为。她有些生气,走过去,弯下腰,捞起它来,重新放回床上。

关掉灯,简颂抱着熊,疲累地合上眼,细细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

也许,今晚会梦到妈妈。

迷迷糊糊间,她快要睡着,这时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傅屿川走进来,将她臂弯的熊抽走,躺到她身边。

简颂被吵醒,睁开眼,便见他自顾自躺过来,试图取而代之。

“你怎么睡这里?”她没力气,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把熊还给我。”

“……”

简颂终于没忍住,抬眼瞪他。

他却挑眉,一脸无辜反问:“不要我抱?”

“……”她索性翻身,背过去。

他将手搭上她的腰:

“秦医生在上海,我已经替你约好,明天下午过去。”

“嗯。”

“不要再联系赵明靳。”

“……嗯。”

她意识模糊,只发出朦胧的鼻音。

“简颂?”他又叫她。

她没动静。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反应,他贴过去。

他将她拢向自己胸膛,手臂护紧,蹭着她的发丝,低声喟叹:

“你就像这样,一直待在我身边……”

怀里,她的呼吸清浅均匀,已然沉沉睡去。

周日。暴雨来势汹汹,不少店铺都关了门。

秦医生开在上海的这家诊所,简颂还是第一次来。

休息室的墙壁,挂起许多装裱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是秦怡和一些病人的合影,时间跨度很长,有的年代久远。

简颂看着它们,视线落在其中一张。

照片上的三人,从左到右,依次是简成鸿,秦医生,和Lucy。

有人敲门进来,她转头,见秦怡笑着打招呼:

“雨下得这么大,没淋湿吧?”

“还好,谢谢您关心。”简颂指指墙上的照片:“这是我爸爸?”

秦怡走近,到她身边,共同注视那张照片:

“没错。你好像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咨询。”

“我爸爸?”简颂愣了愣,感到意外。

想了想,她继续问道:“你也认识Lucy?”

秦怡叹了口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坐下来,我们慢慢聊。”

她泡了杯咖啡,递给简颂:

“你妈妈过世,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其实那段日子,对你爸爸来说,也很难熬。”

简颂低下头,握住手里的咖啡杯,慢慢消化她的话。

“她过世没多久,你爸爸就认识了我。”

“其实,他很爱你妈妈,一直都难从那件事走出来。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后来我才见到你。”

简颂始终沉默。

秦怡继续讲下去:

“Lucy,你应该也在葬礼上见过。她是你妈妈的妹妹。”

“那时候你爸爸来我的诊室,她经常守在楼下,想和他搭几句话。”

“后来她私下找到我,表示愿意配合我,代替你妈妈,帮助他走出伤痛。”

“说实话,以当时的状况来说,这个方案不算坏,我也曾经考虑过。”

“所以,我和你爸爸商讨了一下。”

说到这里,秦怡停住,笑了笑:

“可你爸爸当时说……”

“他这一辈子,做过的错事已经够多了。他不希望等他死后,还是没有脸面去找你妈妈。”

简颂怔忪很久,说不出话。

离开诊所后,简颂坐在车里,若有所思。

事到如今,还是很难让人相信。

她见证过他们的战争,也见证过那个惨烈的结局。这么多年过去,他闭口不提,她一直以为,是他急于摆脱这场失败的婚姻。

她却错得离谱。

这两个人,生前没有一刻停止过互相猜疑。一个以为对方是为了自己的钱委曲求全,另一个总以为对方看上的只是自己的容貌。

可讽刺的是,直到最后,妈妈没有选择比他更有钱的单国谦,而他也没有选择比她更漂亮的Lucy。

雨雾俱收,日光透过云层,浅浅照进晴朗的大地。

她抬起头,不无感叹地心想:

到最后,谁又是这场战争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