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

傅屿川喝得很醉。

他很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以至于当简颂出现在他视野里时,他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

她阴沉着脸,站在黄雅韫面前,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黄雅韫怯生生的,不敢正视她。

他轻笑,印象里还从来没见黄雅韫怕过什么人。

简颂转过脸,皱着眉看他,眼眸中的怒气几乎要爆发。

她向他走来,咬牙切齿地贴近他耳朵:

“起来!我抱不动你!”

他终于从沙发上懒散起身,张开手臂,勾住她的腰,坦然将手臂搭在她肩膀。

他的身体很沉,毫无防备地压上她肩膀,像是寻求庇护般,不肯松手。

“你满意了吗?”

他隐约听到她问。

这场争斗,无疑又是他获得胜利。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变成那个赢家?

是从那次他出现在她的演奏会,还是他终于离开家,去念大学?

他还记得她的第一场演奏会,那天雨下得很大,他送伞给她,坐在那里听完她拉的曲子。

那之后,有什么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她不再那么霸道,不再执拗,甚至不再计较他们之间的输赢。

在他泾渭分明的世界,她已经闯进去,又悄悄地从他的领域里退出去。

他不喜欢的事情,她不再去做。

她会揣摩他的想法,悄悄自作主张地实施行动。

这种改变无影无踪,他却能察觉,有什么正渗透进他的生活。

他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一夜,第二天就会自动叠好。

Applepencil的电量总是满格,永远用不完。

放在吧台的饮料神奇般地自行续杯。

剃须刀会给自己购置新的刀片。

……所有这些种种,背后藏着同一个自鸣得意的元凶。

她在企盼什么?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

他从来信奉公平交易,不相信无缘无故的馈赠。人们总是怀揣目的行动,这是世界运行的法则,但凡某人有所付出,一定想要得到某种回报。

而这一切,统统都被简颂打破。

她变成他的世界,新的规则制定者,史无前例的独.裁家。

这场游戏,要赢其实很简单。

简颂已经后退一步,问题的关键是,他愿意因此让步吗?

就在和简成鸿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之际,他收到两封CS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一封来自波士顿的MIT,一封来自加州理工,位处东西海岸最远的两端。

他的朋友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州理工,这里离家更近,何况没人喜欢跑去波士顿那种冷地方念大学。

而对傅屿川来说,机会来得正好。

他得到了MIT的全额奖学金,无需简成鸿支付学费。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他不必成为商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被简颂知道。

显然她有她的主张。

其实她从没真正向他开口请求过,但他心里清楚,她希望他留下。

为此她竭尽全力,用尽手段讨好,像只努力小心收敛爪子的小狮子。

留在加州?为了她?

然后呢?按照简成鸿的意愿,和她结婚?

这个想法冒出来,他自嘲般地笑了。

他想要的人生近在眼前,没有理由,要为她放弃。

答案已经摆在他面前。

简颂所做的一切,他选择忽视。他去了MIT,几乎是离LA最远的大陆另一端,一年只有圣诞节才回家。

在这之前,简颂从未吃过败仗。她的努力付诸东流,输得一塌糊涂。

在那之后,她也再没有赢过。

傅屿川睡醒时,外面已经天黑。

宿醉后的头痛阵阵袭来。他按着太阳穴,慢慢直起身,一手摸向床头,不出意外找到水杯和布洛芬。

身边的位置空着,他看眼手表,晚上七点,手顺势摸了下床垫,感觉冷冰冰,随即起身下床。

晚餐时间,餐桌上却没有晚餐。

冰箱里没喝过的啤酒被人愤怒地塞进垃圾袋,与之一起的还有他昨晚穿过的衣服。

傅屿川走出厨房,来到客厅。

电视机开着,正播放Joshua的演奏会现场,音量很小。

简颂裹着毯子,抱膝坐在那里看电视,不理睬他。

他想了想,主动问道:

“吃饭了吗?”

没人搭理他。

他耸肩,自问自答:“我叫外卖。”

她按下遥控器,音乐立即变得更响,完全盖过他的声音。

外卖很快到了。

门关上,食物的芬芳立时四溢,浓郁充盈在室内,勾引着每个人的味蕾,还有她爱吃的虾饺。

简颂依旧在沙发上看电视,任他怎么叫都不理。

傅屿川于是独自坐到桌前,拣起筷子,享用晚饭。

桌上的餐点一式两份,他解决一份,留下一份。

电视机的声音戛然而止,那盘CD已经播完。简颂终于动作,她跳下沙发,取出CD放回原处,关掉电视,再回到沙发,裹紧毯子,躺下睡觉。

傅屿川搁下筷子,起身,走到客厅。

空调温度设定在23°C,他将它调高几度,之后重新回到餐桌。

饭菜完全凉了。

久等不来,他想了想,又将剩下的虾饺全部挑走,吃光。

昼夜颠倒地睡了一整天,免不了浑身潮湿粘腻,更别提残留的酒精味。

收拾好碗筷后,他在走廊短暂驻足。

“记得吃饭。”傅屿川淡淡扔下一句话,接着客厅的灯完全关上,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他走进浴室放水,准备洗澡。水温滚烫,衣领的扣子刚解开,他察觉到什么,回头。

简颂站在门边,浸没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她的脸上,清晰可见的隐忍,挣扎与愤懑。

他不避讳地对视,声音听不出情绪:

“什么事?”

她捏紧拳头:

“我要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喝酒。”

傅屿川一边解扣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垂眼,看着她:

“凭什么?”

简颂的愤怒瞬间被引燃,彻底爆发:

“傅屿川,你不想来我的演奏会,这没关系。你把Julia送人,也没问题!我爸爸的葬礼,你没有来。你不想和我结婚,我甚至不知道你还要我等多久。现在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这很过分吗?”

“为什么永远都只有我在生气,每一次都是我低头,你明知道我关心你,你明知道我不会不管你,你明知道我爱你,为什……”

她的声音突然断掉。

傅屿川的衬衣完全解开,露出胸膛上,那道不容忽视的疤痕。

她的视线几近凝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淡然问:“怎么不继续说了?”

“怕了吗?”

他牵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伤疤处,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欠你的。因为早在这个时候,就还清了。”

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离开,兴许就会有人早一点发现她的病。

如果不是他不准她去MIT看他,兴许她会更开心,病情发展会慢下来。

如果不是他忙到没空接电话,兴许救护车可以及时赶到,而她不再需要那台手术。

都不是他的错。

为了赶回来看她,他放弃了即将完成的课题和学业,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梦想。

他本来可以拥有光明的前程,她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成就、名誉、地位,他离得那么近。常人难以抵达的顶峰,他却只差一步之遥。

他根本不知道,简成鸿的收养条件里,“O型血”代表什么。

代表她是需要肝移植手术的Wilson病基因缺陷者,而他会是个合适的肝脏捐献人。

他从一开始就是为简颂而准备的供体。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人们总是怀揣某种目的行动,交易的背后,永远明码标出等待他付清的价格。

反抗已经太晚,他注定要为这场关系付出代价。

健康的肝脏和即将实现的梦想,这就是他的代价。

移植手术很成功。

简颂恢复得很好,并从此戒掉酒精。

简成鸿最终允许傅屿川回去完成学业,前提是毕业后他必须到简氏工作。

这之后,简颂最终放弃了纽约茱莉亚学院,去了波士顿的BerkleeCollege。

她去见过傅屿川。

在MIT,他连抽空见她一面都不肯,她只能跑去教学楼下等他。

可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陌生到连她都想逃避。

他看她的时候,她分不清,那双眼睛里的究竟是她吗?

还是他的目光透过她,看到的却是背后某人的影子?

好像有哪里变了。

从前滴酒不沾的傅屿川,开始酗酒。

最开始的时候,她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他从来是个自律的人。

直到一年过去,又一年,它演变成一种习惯,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

此刻,当她看到那道伤痕,还能再说什么?

他明知道她担心他的身体,明知故犯,背后的原因无需追寻,只是她从来不敢面对。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他的报复。

他之所以酗酒,是为了报复她,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她。

如果从一开始,她没有在福利院大哭,没有被他看穿,是不是他就不必为此记恨她?

他会被某个真正爱他的家庭收养,兴许没那么富裕,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不再是一个工具,一个供体,一个被迫臣服的接班人。

她也不再需要他来证明他爱她。

因为他永远不会爱她。

暮色四合,霓虹星星点点隐没在云层背后。这座夜夜笙歌的港城,终于得以片刻歇息,缠绕在冷白的雾气中。

街角的灯牌亮起又暗下,信号灯定格住黄色。

简颂的思绪完全空白,在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她已经冲出了门。

脑海混乱一片,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那里。

天气太冷了,她的手抖得厉害,任凭深呼吸无法停下。

不远处,一辆未熄火的黑色轿车停靠在路边,车头灯持续闪烁,车窗半降下,香烟的星火藏匿在雾色里。

她在哪儿?

这座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还有哪一隅可以容她置身?

这个世界上,她总是习惯把他当作她的归处。不管去哪里,有他在的地方都会是家。

可至少这一刻,她不想再面对傅屿川。

太多思绪难以理清。她深深呼吸,感到潮湿冰冷的空气钻进肺腔,渐渐冷静下来。

也许再多待几分钟,她就可以回去了。

她累了,饿了,也冷了。

可她还能记得来时的路吗?

刚刚出门太急,连手机都没带。

似乎没有选择,她只能在这个陌生的角落,多歇一刻。

对面的街旁,车门此时悄无声息地打开,有人从那辆车上下来。

简颂抬起眸,愣了一下,终于看清那个身影。

夜色涌动,难言的灰暗笼罩街巷。

明朗与不明朗之间,是低沉浓重的雾。

黑夜里,赵明靳远远地走来,向她张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