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客

清早南水渡头人烟偏冷,虞丹青透过车帘,看到谢婧在岸边茶摊坐着,桌上摆着吃完的两碟。

行到不远马车停了,她想着拐个角就到了,摸了一把挂在腰间的笛佩,“走。”

红袖出来一看,驾位已然没有了长玄的身影,“长玄又跑哪儿去了?”

在空无一人的驾坐上,虞丹青细心发现那处放着一小串铜铃,她拾起收在袖中藏好,找到一家店铺花点小钱请人驾车回府。

红袖:“小姐咱们要不要等等长玄?”

虞丹青摇头,“长玄从未离开,我们过去与谢婧小姐汇合就行,其余的不用管。”

红袖恍悟应诺。

谢婧起身礼迎,虞丹青回礼,将写好的和离书还给她,“婧姐姐看看内容可否得当,我猜不中姐姐的心思,琢磨想了半天才写得这页纸,若哪里不妥,我再重写一份。”

谢婧看着纸上内容,微微一笑:“已经写得很好了,多谢弟妹。事不宜迟,我们上船再谈。”

客船还要其他水客,虞丹青她们等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发船。

谢婧订好客间邀她们入室休息,她坐在虞丹青对面,又看了几眼和离书,心事重重。

虞丹青看在眼里,“如果婧姐姐想反悔,在到王家之前可以随时下船。”

“不,我不悔。”谢婧果断回道,“我只是觉得……物是人非罢了。”

虞丹青只是旁观者,考虑谢婧曾深爱过王染,她也不好说什么,道:“幸得父母受命来此间一遭,若是只为情爱所困,未免有些得不偿失,婧姐姐能看开,我也是为你欢喜的。”

“你有心了。”

至于王染如何变心,虞丹青怕勾起谢婧不好的回忆就没细问。他要是动了谢婧一根头发,用不着黎夙宁,虞丹青也会想办法让王染狠狠吃一回教训,一脚踹进诏狱里。

潮水涌浪风大,虞丹青将窗户合小些,“约莫几时到?”

“酉时之后。”谢婧看向江面,“你们好生歇息,膳点会有人敲门送食,到荆州后我来知会一声,我就在隔壁。”

虞丹青起身目送。

红袖坐靠窗支着下颚发呆,虞丹青过去拍她肩膀,“你出去拿些吃的进来。”

“好嘞,小姐等着,我马上回来。”

红袖正闲得无聊,一有事做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在走道上一蹦一跳自娱自乐,双环髻轻舞跃动。

客船共两层小楼,有地儿吃食,红袖跟随人流找到地方,接客船商上前迎道:“姑娘想吃些什么去那边拿盒子来装,方便盛食保放。”

红袖点头乖乖去不远处台子拿食盒,一个人出现挡住了她的前路。

长玄换下玄黑衣裳一并褪去凛冽杀气,素净青袍宛若儒雅少年书生,红袖乍一看眼前一亮,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腰间空无,佩剑不见了。

红袖:“你佩剑呢?”

长玄不应,留下铜板咬住一个馒头转身要走,红袖展臂拦住他,“你就吃一个馒头?怪不得这么瘦。”

看他一本正经地咬着馒头,红袖忽然觉得既可怜又好笑,“一个馒头可管不了饱,小姐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吃这么点能干多少?”

长玄微垂眼皮看她一眼。

“看什么看,我说的何错之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还是说……你没带够钱啊?”红袖撩动腰间的锦囊给他看,“喏,你要是不够买可以跟我借,不过有偿息的。”

长玄仿若没听见,绕道而行。

红袖懒得跟上去,在原地嘀咕:“爱要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提着食盒盛完食就回到了客房内。

虞丹青看她脸色有些难看,心下瞬间明了,“你见到长玄了?”

“啊……”红袖这才明白,“小姐你叫我出去其实是为了跟长玄碰面?”

果然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虞丹青:“对,只要能确认他跟着我们就不用担忧了。”

“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吃好睡好就行。”虞丹青了解她闹性,见她心情不好,问,“你跟他是不是闹不愉快了?”

红袖摇头长叹,把适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虞丹青默言一阵才道:“并非人人都需吃饱穿暖,偌大世间无奇不有,总有个别例外。”

客船遥遥游径江河终至荆州,酉时过半靠岸停船,虞丹青叫醒打盹的红袖,两人刚出房门谢婧也恰好出来,收拾好东西下船。

那夜虞丹青虽听谢兰机解说睡着了,但重点没忘。

王家镖局接得大多是身份地位高低不一的大单,下至百家上至皇宫之人,其保密守信颇得人心,不少金主愿意砸钱合作生意,经年下来富得流油。

谢兰机查过王家镖局,查不出所以然,加上朝堂诡谲云涌,小人得志猖狂,谢兰机本事再高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腾出第三只手掌管民事,天下变动,他只能舍百抢一。

所以,谢兰机的事怎么轮到她来查了?

虞丹青觉得自己中了他的计,有种替他做事还帮忙数钱的感觉。

王家镖局生意多路也忙,前几年为方便走水路,分出二局搬到接口渡头附近,以满足某些赶时间的金主的需求。

因为王家生意,这片地带逐渐繁华。王家只管运送东西,缺房接客,有头脑的商贾借势开楼馆,来招待去镖局谈生意的金主,算是弥补了镖局待客的不足,王家也乐在其中。

迈步走了数百步,虞丹青看见路边一座威严屋邸,瞧着样式与寻常屋宅不同。

谢婧顺着她目光看去,解释:“这就是王家分二镖局。”

镖局大门半敞半闭,几个黄衣佩刀的壮汉搬着一个大箱子出来,放在运车上又进去了。

他们分明瞥见了谢婧却不过来行礼,匆匆忙忙只顾差事。

要知道谢婧可是明媒正娶的妻,连镖局下人对她都不重视,可想而知王家是怎么看待她的,和离不亏。

再出来搬东西的人比刚才的有眼力见,眼睛先是在虞丹青身上停留几秒再看了下谢婧,才陆续过来躬身行礼。

“拜见谢相夫人、少夫人。”

虞丹青心中冷笑,看来这些人也没有胆大到连丞相夫人都不拜见,她要是不来一趟,怕还不知晓谢婧处境竟这么难堪。

野兽不训无以听话,奴仆亦是如此,虞丹青严词吐出:

“跪下。”

他们区区杂役,都是些怕主的,知道虞丹青既是将门嫡女又是谢丞相的夫人,听见她斥责,脸色惊变齐齐跪下不敢忤逆。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虞丹青明知故问,要的是他们亲口认罪。

其他人把头埋下去不敢答话,还有一个还在哆嗦道:“我,我们不不应该……”他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似乎觉得说出来不当,还没说完就息了声。

“见着少夫人还敢愣着不行礼,你们是想以下犯上吗?还是说,以为谢府没人治得了你们。”虞丹青刻意拉长最后一句话。

她前世积蓄的杀气没有退散,脾性掩盖不住战场杀人的威慑魄力,发一发力便露出锋芒,和闺阁中的虞千金一模两样。

红袖对虞丹青背影发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跟了十几年的人,有一瞬间很陌生。

谢婧有点意外虞丹青的杀伐果断,但她看着跪下的镖局杂役很是舒服,像压了许久的委屈得以申平。

虞丹青没听他们求饶废话,“刚才进去的那几个人给我找出来,胆敢包庇私藏,所有人今晚别想离开这里。可听清楚了?”

虞丹青一发话,他们火速冲回镖局把刚进去的那几人找了出来,嘴里喊着“丞相夫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诸如此类的话语。

奴才向来看主子的眼儿行事,能这么猖狂多半是王家本来就不待见谢婧,教训这些小草小花没用,要除根。

然虞丹青见了就不会不管,念在他们有差事要办,便罚跪了两个时辰。

虞丹青:“你们镖头呢?”

“镖头今儿不在,有事出去了。”一杂役壮胆道。

知话答话会看人脸色,这类当不成目无王法、无法无天之劣徒,顶多是在背后跟风倒的墙头草,不中用也留不得。

只是虞丹青第一要事是和离,她暂时不能管多,这里怎么说也是王家的地盘,于她而言不利。

谢婧:“要让他们去王府告知一声吗?”

虞丹青:“不用了,已经有人去了。”

在她们喊找人的时候就有人偷溜出去报信了,虞丹青看见了也懒得计较,她本就是来找王家家主的,通风报信不算坏事。

杂役们负罪欲邀功,献上自己假惺惺的殷勤想给虞丹青引路,虞丹青量他们不在眼皮底下造事便答应了。

他们利索拉来一辆马车请虞丹青她们上坐,几人紧跟后面前往王府。

吃商钱的大家确不一样,街道远看便见一座府邸大门的奢华气派散发着浓重的铜臭味,光是外院临街的这面墙就占了几乎半条街,雕花画彩光彩夺目。

门前一字排满了家卫,一个中年男人黑裳圆肚站在中间,面带微笑视前方。

他身后的亮黄灯笼映照着灯下窈窕少女的亭亭身影,笑意盈盈,美目盼兮,如画卷中人侯在原地。

男人偏头斜睨少女。

她迈步款款,半露不露藏在裙底的绣花小鞋步步生莲,罗裙裙摆随之生姿摇曳,止步虞丹青面前福下半身,“谢相夫人。”

转而又对谢婧道:“嫂嫂。”

“天凉风大,先进屋说。”谢婧的语气放温和了些。

少女看了虞丹青一眼,又垂下眼皮,“小女子名唤王常萱,不知谢相夫人远道而来,常萱有失远迎,请夫人勿怪。”

王常萱右手因紧张埋在胸襟前,广袖顺势下滑,光洁的肌肤露出一道吸引人的疤痕,意外撞进虞丹青的视线。

虞丹青微笑滞住,避免自己眼光太过明显迅速上移,看着王常萱的眼睛,“待客不敬属家礼问题,如何只怪常萱妹妹一人。”

王常萱杏眼一亮。

虞丹青可以肯定她腕上的是刀疤。

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娇软小姐落下伤疤可不是好事。

“好了常萱,你先退下。”男人的命令口吻支使王常萱,对虞丹青说话又换回了客气,“谢相夫人突然登门造访,我王浩继竟不知消息,没能及时招待上门,真是失敬失敬。”

纵是来和离,虞丹青也不能浇灭王浩继的似火热情,领情进门入了前院,外面侍立的家卫尽数秩序井然紧跟在后,分站在正堂门前。

屋内的老太太和其他家眷见到虞丹青,皆身行礼,招茶换水好生好气,一番和气景象倒让虞丹青差些忘了正事。

虞丹青:“王染人在何处?”

老太太苍颜白发,唉声叹气:“他前天摔断了腿,这几日在医馆住治,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摔断了腿?”虞丹青揭开茶盖,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微弱声响,略有刺耳,她似作关心,“如何断的?”

王浩继:“这逆子喝酒不知分寸,回家路上摔下台基不省人事,我和阿母派人找了好些时候才找着。小婧不知道的,她刚好说要回娘家看一看,走了后才出了这档子事儿。逆子腿脚难行不便接待,望夫人包含。”

虞丹青摆手,“无事。”

一屋子王家人蓦地冒出两个谢家人,王家女眷们安分坐好不敢四处张望,虞丹青开口时才敢看她,能坐镇的只有老太太和王浩继。

过于客气未免有些刻意,虞丹青勾唇。

王浩继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忌惮她一个丞相夫人?笑话。

老太太对虞丹青不冷不热,看不出有什么心肠,虞丹青还愿听她说话,兴致盎然处也会回应几句,没注意王浩继在干什么。

俩婢女奉王浩继之意下去,再现身时,手里端着红色长盒,她们呈上放在虞丹青旁桌,看样子是送给她的。

虞丹青这才从闲聊中抽问:“王老爷您这是……”

王浩继笑呵呵地摸胡子道:“这是我给谢大人的一点小心意,他善文墨书少不了笔墨,当然谢家乃皇亲,自然不缺徽墨名类。这里头是掺着鎏金的徽墨,由皇宫御用名头墨工调制而成。前年有贵人来镖局做生意送的,我不喜文书,用不上实是浪费,夫人替我王浩继转递给谢大人,望其笑纳。”

谢兰机不来都有人送礼,他这个丞相可真是吃香啊。

“谢大人知你心意会欣慰的,多谢王老爷。”

虞丹青笑着收下,并没有忘记要事,她喝了一口清水,“屋子里闷热,不如我们出去透透气,边走边说?”

她看似反问,实则在施压下令。

王浩继拱手,不知有没有察觉,“是老夫考虑不周,夫人请。”

老太太身拱腿慢,王浩继唤人扶她回去早点休息,女眷们也被一退而散,留下来的只有谢婧和王常萱。

王常萱眼不离虞丹青,默默跟在了她后面。

红袖好生奇怪,怎么这个王常萱不跟她亲爹,反倒跟着自己主子来了,莫不是跟她抢人不成?

红袖偷摸打量王常萱,莫名心生反感。

前院一望无边,分岔的石子路各拥一片草木百花之地,长亭古道悬在水池之上,房与房间相隔远静,不挤且敞,虞丹青估摸王家和相府差不多大。

她忽明白富可敌国这词的意思。

虞丹青:“常说家中茂草百花盛得漂亮,都是家里有位精心打理的贤惠夫人,我瞧这院子比谢府舒服得多,想必王夫人定也如此。”

王浩继听完,神情有些别扭,似在犹豫怎么开口。

直到虞丹青问出那句:“王老爷,怎么不见您夫人?”

“她……”王浩继顿了一秒,“她去世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