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快到了,知青们在房舍周围挖壕。徐克问:“连长,雨季一到,草甸子上的水,真能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吗?”
连长一边挖一边回答:“很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挖好疏水壕沟。”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走来,站在壕沟边上小声对连长说:“连长,口粮只够吃两天的了,这万一雨季提前到了,路都淹了,可咋办?”
连长四周看看,见徐克在偷听,警告他:“不许扩散啊!”
又对老战士说:“你立刻派一个人,开上拖拉机到营里去拉趟粮。”
“好……”老战士起身离开。
连长思忖一下,跳上壕沟,追上老战士说:“口粮的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吧!”
肮脏的浓重的乌云迅速地吞掉了最后一小块晴空。
沉闷的仿佛抑制着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天地间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阴霾,一片似雾的苍灰……
男知青宿舍里每人都拿着一个馒头,一头蒜。
王小嵩说:“知道今天早晨为什么一人只卖一个馒头吗?昨晚食堂新蒸的两屉馒头,几乎全被人在夜里偷光了!我想,绝不会是老战士们干的,也不会是女知青们干的。”
韩德宝说:“班长,你是说,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偷的?”
吴振庆猛地往起一站:“那还用问么?搜!小嵩,你从我的箱子开始搜!”
徐克说:“对,搜!他妈的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善罢甘休!”
韩德宝说:“班长,搜箱子这个方式不怎么好吧?”
吴振庆说:“有什么不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我同意搜!”
“我也同意!不能一个人做贼,大家背黑锅!”
徐克首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班长,你开始搜吧!”
王小嵩:“不,我不搜。我也觉得这方式不好。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连里的口粮只够两天的了。不过大家不必心慌,连长亲自到营里拉粮去了。连长肯定不会让咱们挨饿的。所以呢,我希望那个偷了馒头的人,主动向我认个错,我保证替他严守秘密,不予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怀疑对方是贼。
吴振庆说:“班长不会偷!我也不会偷!他,他!都不会偷!做贼的肯定在你们几个之中!”——他指的是徐克和韩德宝等。
韩德宝说:“振庆,没根没据的,别这么说。”
对方人们中有一个因受辱而恼怒了,他说:“我看还在你们几个之中呢!”他一指韩德宝说:“都不反对搜箱子,就他一个人反对!做贼心虚吧?”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韩德宝。
“我没偷!”
吴振庆瞪着韩德宝看了一会儿,忽然扯着他往外便走。
“你干什么呀你?!”韩德宝的馒头掉在地上。
徐克替他捡起馒头,剥着皮。
吴振庆已将韩德宝扯到了外面,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到墙边站着,低声然而严厉地说:“我怎么觉得也像你?你给我老实说,究竟是不是你!”
王小嵩跟了出来,对吴振庆呵斥说:“你放开他!我是班长,轮不到你对他这样!”
吴振庆放开韩德宝,瞪了王小嵩一眼:“接班人,对我说话开始用这种口气了?哼,我看你怎么给大家一个交代!”他一转身悻悻地进了宿舍。
韩德宝说:“他、他怎么竟怀疑到我头上了!”
王小嵩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跟他计较,他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可压根儿就没往你身上想。”
“那,是谁你心里有数?”
王小嵩摇头:“没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夜。男知青宿舍。外面雨下得很大……
一个人影跌入焦急地说:“都起来!跟我去接你们连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队人影离开连队,冒雨在泥水中奔跑。
运粮路上。在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之下——拖拉机陷在水坑旁,连长没在齐腰深的水中,用背抵着木爬犁——看样子,如果不是他用背顶着,爬犁定会翻入水坑。
连长喊道:“先别顾我!先顾粮食!”
人们纷纷跃上爬犁搬粮食。
徐克跳入水中说:“连长,我替你!”
连长看他一眼,笑笑:“咱俩一块儿顶着吧!”
在既是连部同时也是连长的宿舍里,连长蹲在地上吸烟——他身后是一块垂挂着的塑料布。
塑料布突然被扯到一旁——出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显然她刚才在换衣服。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连长站了起来,扔掉烟,用脚使劲儿一踩,望着那女人。
女人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好想你。”
女人说:“几个新连队发现了出血热,营里本想派个男医生来的,是我自己坚决要求跟你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医药箱。
连长从背后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将头向后一仰,靠在连长肩上……
连长说:“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说:“我也想你。”
连长拧灭了马灯……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钻进男知青宿舍,往王小嵩枕旁一坐,一边脱鞋一边说:“知青头儿,今晚你的被窝我征用了!”
王小嵩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挤入了韩德宝的被窝。
韩德宝问:“老张,怎么不跟连长一块儿睡了?”
“连长的呼噜打得太有水平了!”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
“你这个小子!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老战士钻进王小嵩的被窝。
吴振庆问:“那女人是谁?”
老战士回答:“是咱们连长的那个。”
“连长不是没结婚吗?那他们怎么可以‘那个’呢?”
“我也没说他们那个!我只不过说,她是连长的那个。没结婚,才不说是老婆,等咱们连明年盖起了新房子,她会来定居的,那时候你们都该叫她连长大嫂了!”
“明年,咱们要给连长盖幢又高又宽敞的房子。”
“哎,这么说,还像是连长的一名好兵说的话!”
三天以后。
吴振庆仰躺在男知青宿舍,处于昏迷状态——徐克和韩德宝忧郁地守在他左右。对面炕上,也昏迷地仰躺着两个男知青——王小嵩和郝梅在给他们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连长陪着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王小嵩等人的目光投向那女人。
连长说:“大家心里不要紧张,乔医生很有经验。”
乔医生从吴振庆开始,检查他的眼睑、舌苔、胸前的皮肤……
之后,她沉吟不语……
王小嵩说:“还有他们俩没检查呢!”
乔医生说:“一会儿我会检查的,现在我要求你们三个,站到我面前。”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站到了她面前。
乔医生说:“脱衣服!”
他们脱去了上衣,但都穿着背心。
“背心裤子都脱掉!”
连长说:“快点儿!医生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郝梅悄悄溜出去了,在门外偷听。
韩德宝说:“连短裤也脱么?”
乔医生的声音:“脱!……伸出舌苔,举起手臂……”
郝梅回到了女知青宿舍——女知青们的目光都集在她身上。
郝梅缓缓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语:“在检查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杨梅子是否增大……”
女知青们不安起来……
一个女知青问:“杨梅子是人身上的什么啊?”
郝梅说:“我也不知道。”
另一个女知青说:“我知道,是舌头上的小肉刺……你没听医生讲是不是出血热?”
郝梅摇头:“医生没说。”
问“杨梅子”是什么的女知青,一听这话,恐惧地从昏躺在炕上的另一个女知青身旁躲避开了。
她急忙地东翻西找。
大家默默望着她找。
她一无所获,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谁有小镜儿?谁有小镜儿?借我照照……”
男知青宿舍里,连长和王小嵩等在穿衣服。
乔医生检查完了另外两个昏迷的知青,望着他们说:“出血热正在你们连队流行,它是由鼠类传染的。”
徐克突然尖叫:“老鼠!”
他操起一只鞋狠狠砸向墙角。
瞬间无数只鞋,包括一只枕头扔向那个墙角。
半裸着身体的连长和王小嵩等扑向那个角落,互相冲撞着,用赤脚在枕头上踩,用随手抓起的什么东西盲目地打。
乔医生说:“行了!老鼠早跑了。”
王小嵩拎着枕头角,将枕头拎起,又用拨火棍挑开一只只鞋,并无老鼠的影子。
他们气喘吁吁地望着乔医生。
乔医生说:“除了这三个同志有些初期症状,你们几个很幸运,并没被传染上。”
乔医生和连长一前一后离开了男知青宿舍,向女知青宿舍走去……
马在马棚里打响鼻。
乔医生站住,走入马棚,细看马眼,细察马身。
她离开马棚后,一边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药棉揩手,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处理掉吧。”
连长说:“可是,连里目前只有这一匹马!而且它跟随了我多年,救过我的命。”
“它已经传染上了。没有多余的药给它用。”
他们怜悯地望着马,马似乎在乞怜地望着他们。
在女知青宿舍除了躺着的,都站在医生面前,医生依次审视着她们。
乔医生看着刚才哭过的那个女知青说:“为别人的命运哭,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哭?”
那女知青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乔医生说:“不管为别人还是为自己,哭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抬起头。”
那女知青抬起了头。
乔医生掏出手绢递给她:“把泪擦干净!我来到北大荒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的年龄。就我的体会而言,男人有时比我们女人更脆弱,更容易悲观失望,内心里更容易产生恐惧……所以,他们有时需要我们用笑脸和歌声,唤起他们的刚强。女儿也应该有泪不轻弹……我现在要从你们之中选一名助手,谁自愿?”
郝梅见没人表示什么,低声说:“我……”
“好吧,那么就是你了。我需要你……”
“唱歌吗……”
“不。需要你和我分头守护病倒的人。他们呕吐了,或者大小便失禁,都要替他们擦拭干净,还要提防自己被传染上,明白吗?”
郝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小:“明白……”
“现在,你们脱光衣服……”
这时传来一声枪响。
有的女知青惊得一抖。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趴在窗上朝外看——连长持枪呆立——拖拉机将马拖向远处……
天黑了。
连长坐在马灯以外的暗影里吸烟。烟头一红一红地闪。
乔医生在铺被褥,铺好坐在床沿望着他:“别吸了……”
连长将烟头在鞋底按灭。
“你体温至少在38.5度以上,心跳至少在九十次以上。全连你的症状是最明显的。身上出血点也最多。你还装什么?还不……给我躺下。”
她抽泣起来。
连长走到她跟前,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拦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说:“你答应过我,明年第一次麦收的时候,要把我接到这儿来,和你结婚。”
连长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等了我几年,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我的情况暂时替我向全连保密好吗?”
乔医生仰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门外——伫立着开拖拉机老战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朝荒原走去……
乔医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炉旁坐着——炉上煮着注射器。
郝梅突然闯入大叫:“不好了!连长吐血了!”
乔医生倏地站起来。
王小嵩惊醒。
郝梅在连部外面拦住王小嵩等说:“乔医生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
王小嵩等神情不安的脸。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将一个大红萝卜削去皮,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
一个女知青在洗一个罐头瓶子。
一个女知青在往水里倒白糖水,用勺搅动。
王小嵩走了进来,问:“连长怎么样了?”
郝梅说:“刚才苏醒一次,想吃水果罐头……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个主意,只好骗骗他。”
“连长还说什么了?”
“说……柞木……乔医生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萝卜块儿和白糖倒入罐头瓶。
徐克、韩德宝闯了进来。
徐克说:“班长!老张不见了!哪也找不到他。”
韩德宝说:“准他妈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耻!还他妈的自称是北大荒人哪!”
“住口!”王小嵩说,“没弄清情况之前,不许胡说八道!”
郝梅双手捧着罐头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们跟在后面,走进连部……
乔医生坐在床上,连长身上盖着被子,头枕在乔医生腿上,乔医生摸着连长长满胡楂的脸。
大家陆续走进去。
乔医生悲泪盈眶,她说:“你们……向你们的连长告别吧。”
郝梅手中的罐头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无声地哭起来。
大家扑过去喊:“连长……连长……我们不让你死呀!”
王小嵩流泪。
吴振庆流泪。
徐克流泪。
韩德宝流泪。
这时,那个“老战士”背着一个皮口袋走进来,他惊呆了。
吴振庆指责老战士:“老张,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徐克问:“你是不是吓跑了?!”
老张推开人群,一下跪在连长跟前,举着皮口袋,他说:“连长啊连长,药!我给你弄来了,弄来了……”他也哭了。
连长安静地“睡”着。
乔医生看着他。
吴振庆醒悟。
徐克回头看着老张。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鸣叫着远去。
知青都肃立在连部外面,在他们旁边是两台体态庞大的推土机。
推土机的排气管喷出浓烟。
驾驶室内,是王小嵩和司机老张沉默的脸。
知青们垂下头。
推土机慢慢向连部开动……
连部倒塌。
烟和灰升向天空。
吴振庆在白桦林中寻找着——他找到了那棵长着一只特别的“眼睛”的杨树。
他踮起脚,用手抚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里说:“张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连长忘掉他当年爱过的那姑娘一样……我要比连长忘得还彻底……”
他那只揣在怀里的手抽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山雀——它颈上系着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张萌头像。
他慢慢松开了手,小山雀不飞。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飞。
他一扬手,小山雀终于飞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克从马草中扒出了一个用上衣打成的包儿,他拎着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现在马棚门口。
王小嵩说:“打开。”
徐克默默打开了——里面是馒头,不过已发霉了。
王小嵩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当时,也是想为咱们几个,包括郝梅……”
“我不声张,但是,你给我去连长坟头发誓,永远不再做这么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点点头。
下雪了。
雪覆盖着一座坟。
一个人跪在坟前——是吴振庆。
他身后不远处是徐克,手里捧着那包发了霉的馒头。
徐克走过去,跪在坟前。
吴振庆看见徐克手里的那包馒头,神情异常;但在这里,在此时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