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惊雷、红日

八月二十九。

午时。

经过后半夜加一上午的准备,神锐军突然在桐山县东侧城墙发动攻击。

桐山县城墙并不算巍峨,只有两丈余。

幸而对方准备的也不够充分,攻城器械只有几十条连夜打造的简易云梯。

却依然给桐山城造成了极大压力,毕竟守在城头的多为没经历过战场的民壮。

攻城开始,城内百姓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别慌!别乱!举高手中木盾!”

快步穿梭在城头的张宝边躲避不时飞来的流矢,边大声提醒稍显惊慌的守城青壮。

一夜未眠的陈景彦站在东门箭楼内,双目赤红,满唇水泡。

此刻他担忧的不止是战局,还有昨日偷偷溜走、至今仍无消息的一双儿女以及侄儿。

城外。

郑乙高坐马背,望着城头零星射出的反击箭矢,心中有了大概计较。

此时被驱赶着攀附云梯的兵士,多为老弱。

说白了就是些炮灰、是一次试探性攻击。

他真正的依仗......那二百多亲兵从昨日进驻城下后一直待在营中养精蓄锐。

厢军战力虽低下,但郑乙毕竟上过战场,自然知晓许多能减少兵士伤亡的攻城之法。

譬如以‘鹅车洞子’为掩护,兵士们带着锋刃、鸦嘴、铧锹、方锹、铲子等专用工具,躲在地道内掘土,进行地下坑道作业。

挖掘地道一来可以直接通往城内,突破城防体系。

二来,也可以挖到城墙下使法破坏城墙。

只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时间。

人和时间却又是郑乙最缺的。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了,久则必生变故。

大齐的将攻打大齐的城.......短时内上官措手不及,可也不会任由他郑乙打上一两个月。

只有快速拿下县城,捉了想捉的人,拿了想拿的利,而后撤回蔡州大营,再上表朝廷坐实‘桐山官吏害我父兄’,自己因一时激愤.......

这么一来,既让上官觉得郑乙手下兵将强悍、又有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朝廷才可能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默默观察一阵。

一两次试探进攻便让城头出现了慌乱景象,郑乙准备换亲兵上场。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游哨来报,南侧出现一支百多人的队伍正朝此处赶来。

郑乙转头看了过去。

盏茶工夫后,只见南边两里外尘烟漫卷,前方乘马骑士约有七八十人,后方跟着几十名衣着各异、手持钢叉、锄头的民壮。

城头上慌乱的青壮也看到了这支队伍,纷纷欢呼起来,汇聚成厚重嘈杂的‘嗡嗡’声。

郑乙却被气笑了.......真当我神锐军是草芥么?就这么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便想冲击大营?

“老四,暂停攻城,带人先把这伙人给我灭了!”

“得令!”

郑丁随即点了三百马步军,迎着来敌方向越阵而出。

出战厢军军士内心颇为忐忑.......营内都在传,这桐山邪门的很,昨夜出营的三百多马、步军,今早只回来几十人。

可甫一接触,却发现这些来势汹汹的桐山民壮怂的很!

刚一個照面,竟往西侧小岭退了。

郑丁担心有诈,没有第一时间追击。

随后小心靠近观察了一下地势,这座无名小岭高约三十丈,岭上尽是碎石,并没有可藏伏兵的树林。

郑丁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喊道:“兄弟们,攻山!杀了这伙乱民,再拿下桐山县城,银子大把花,女人随便玩!”

这话比任何激励都有用,众军士嗷嗷叫喊着冲了上去。

.......

酉时。

唐州城。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兵部郎中左国恩同殿前太监曹小健进了城。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并唐州知府、通判等官员连夜去驿馆拜访了钦差。

“已经打起来了?”当左国恩和曹小健得知几十里外的桐山县已开战了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

“是啊,我等苦劝不成.......”张纯孝说起此事微微着恼。

“张大人,眼下桐山是个甚情况?”曹小健追问道,因着急嗓音愈加尖利。

“今日午时,神锐军已开始攻城。具体消息尚且不知,不过.......”张纯孝叹了口气,接着道:“想来那桐山县撑不了多久,破城只在一两日间.......”

左国恩和曹小健对视一眼,闭口不语。

“左郎中,朝中可抽调兵士前来弹压了么?桐山临近国境,此处万万不可糜烂,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张纯孝又道。

左国恩却摇了摇头,“河北路、山东路动荡,东京城内除了必要守军,哪里还有兵士可调。此事还需张大人从河南路抽调啊......”

“......”

他若能使唤的动河南路各地厢军,哪里还会这般为难,张纯孝再叹,问道:“官家和朝堂是个什么意思?”

这次左国恩不说话了,曹小健沉吟片刻后,道:“官家的意思是......安抚,国境左近,不可生乱.......”

曹小健此来,虽没有携带官家圣旨,却带了几句圣谕,大概内容是:我已知晓郑卿家人被害、受了委屈,郑卿务必体谅国事,以大局为重,朝廷必然会给郑卿主持公道。

除了口谕,官家还赏赐了一套堆银龙鳞戗金甲。

不想,郑乙和桐山已经开始火并,还是来晚了一步。

众人沉默,张纯孝第三次叹气,心道:郑乙行此跋扈事,已和谋反无异,朝廷却依旧只知安抚,往后.......这大齐怕是武人的天下喽.......

......

夜里亥时。

桐山县南三里,无名小岭。

“毛蛋,你们庄子外的荷花开了吧......”

西林村林丰躺在一块大石后,身下铺了些杂草,胸口位置却斜插了一支断箭。

“嗯,林大哥,荷花开了,成片成片的,可好看了。”

和宝喜坐在一旁的刘毛蛋赶忙道。

“俺家那小子一直嚷嚷着要去看哩,可惜前段时间一直忙活着挖沙挣钱,至今也没带他去......咳~咳~咳......”

林丰咳嗽一阵,口中咳出一团血沫。

“丰子,莫说话了,好好歇着。”

西林村青壮领头人林大力嘱咐道。

“不碍事~”

林丰缓慢抬手,胡乱抹掉了嘴边血水,“大力哥,要是我撑不过这一遭,你帮我养着儿子......”

“莫说胡话!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你死不了!”

“嘿嘿,我也不愿死.......有这样的好日子,谁愿死啊......”

十余丈外。

陈初和彭二站在黯淡星光下,远眺岭下神锐军大营。

两人皆露疲惫之色,身上衣裳有被利刃划开的破口和丝丝血迹。

夜风一吹,破口飘荡,有几分褴褛。

今日下午,郑丁带人往岭上冲了三次。

陈初这边借助地利优势,让对方丢下几十具尸体无功而返。

不过岭上也出现了十几人的伤亡,多被弓箭所伤。

齐国严禁民间私藏弓箭,鹭留圩这边只有几把逃户打猎用的七斗猎弓。

这是陈初这边现下最大短板。

还好厢军缺乏训练,操弓生疏,且需仰射,不然岭上伤亡会更大。

“初哥儿,咱们啥时候让铁胆他们动手啊?”彭二哥有些着急。

“不急,至少要等到郑乙的精锐亲兵进场.......”陈初转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桐山县,幽幽道:“不然,野战咱们没把握.......”

说罢,陈初迈步往伤员那边走去。

“丰哥,感觉咋样?”

“林大哥,东家来看你了。”

没听到林丰回话,刘毛蛋轻推了一下林丰的胳膊.......后者躺在地上,双目微微睁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刘毛蛋心里一紧,赶忙伸指在林丰鼻下探了探,随即抬起头看向了陈初。

幽幽星光下,风尘满面的稚嫩脸庞尚未开口,泪水先滚了下来,“东......东家,林大哥去了。方才,他......他还跟我说话,还说要去咱庄子看荷花.......”

林大力闻声赶忙从另一名伤员旁走了过来,同样伸指在林丰鼻下一探,沉默片刻,伸手慢慢抚上了林丰的眼皮.......

.......

夜深。

本来准备逃去县外、却又折返回来的民壮范广汉缩在垛墙后,一直侧头看向南方。

三里外的小岭犹如蛰伏在浓重夜色里的巨兽。

恰好,在城上巡视的张宝行经此处,范广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张队将,咱们不去救小岭上的兄弟们么?”

今日,城上民壮亲眼看见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前来支援县城,随后却被蔡州兵围在了南边小岭上。

有了这些人的牵制,蔡州兵再未攻城。

不过,围攻小岭的蔡州兵却越来越多。

虽然范广汉不知道守在那小岭上的人是谁,但却知晓对方是和自己并肩作战、共同保卫桐山的兄弟。

在他想来,天亮后那小岭上的兄弟们只怕凶多吉少了,而守在城头上的青壮足有一千多人,还不如冲出去和蔡州兵干一场,也好救下那些岭上兄弟。

张宝闻言,缓缓在范广汉身旁坐了下来。

解释道:“兄弟,咱们未经操练,借城墙之利还能勉强守上一守,若出城浪战,怕是一个回合就被别人冲散了。若到了那般田地,咱城内一万多叔婶姊妹,就成案板上的鱼肉了......”

范广汉无从反驳,迟疑道:“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小岭上的兄弟被困死么?”

知道些内情的张宝呵呵一笑,拍了拍范广汉的肩膀,“莫担心,陈都头就在小岭上,他或许有些别的谋划。”

“陈都头在岭上?”

范广汉吃惊道,却见张宝忽然扭头往南边看了过去,范广汉也跟着扭头。

随后,城上青壮一个个起身南望。

箭楼里憔悴的陈景彦也走到了窗前......

尚未入睡的百姓纷纷披衣走上街头.......

蕙质兰心内正在一面红色大布上绣着什么的猫儿,忽然顿住了动作.......

秋风习习。

一阵阵雄壮歌声自南边小岭上随风入城。

“一条大河波浪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一百多名汉子的歌声。

也可以说是嘶吼。

又像是不屈的呐喊......

城外。

郑乙正在与属下讨论到底是先打县城,还是先吃掉小岭上那帮民壮,忽听夜半歌声,不由骂了一句,“这帮愚笨村夫,竟还有心思唱小调!明日卯时,副将郑丁率亲兵、光字营、山子营一部,攻打小岭!连字营留营监视县城动向......”

“是!”

诸将起身领命,甲叶哗哗作响。

......

卯时中。

天光乍破。

无名小岭下忽然杀声震天。

小岭南北西三面尽皆碎石嶙峋,难以攀爬。

只有东面有一条相对平坦的山坳便于登顶。

郑丁率亲军正是选择了此条路径。

虽然山坳地形会使兵士过于密集,但郑丁昨日已摸清了岭上这帮人,手里根本没有几把远程攻击的弓箭,所以不用担心。

岭上,陈初等人被岭下抛射来的箭矢压制的抬不起头。

这些亲兵几乎人人能射箭,且力道远比昨日那些普通兵士大的多。

甫一登场,就让陈初等人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隔着石缝,一直留意着登山兵士行进位置的陈初,看到打头那人已爬到了一棵突兀插在碎石间的木棍旁,马上侧头喊道:“毛蛋,宝喜,点火.......”

各自躲在一块大石后的两人闻声,赶忙扒开身下碎石,露出了一截中空竹管,竹管中露出一截引线.......

.......

小岭西三里的密林内,后半夜才转移到此处的铁胆骑在卷毛青鬃马上。

娃娃脸上尽是凝重。

几里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

微凉晨风中,青鬃马喷吐着白雾,不住刨蹄拱背,随时都要冲出去一般。

铁胆却紧紧拽着马缰,不允青鬃马妄动。

一旁的沈再兴焦急远眺一阵,低声问道:“乖囡,咱们还不上么?再等下去,陈当家怕要被官军吃掉了。”

铁胆揉了揉被风吹凉的小鼻头,绷着脸道:“等信号!”

“啥信号啊?”

“一会就知道了......”

“哦。”

沈再兴悻悻退回。

旁边的二奶山逃户首领庞胜义忙凑了过来,“沈大哥,咱们下山不就是来助战的么?一直待在这儿作甚啊!”

“你懂个屁!得等信号!”

“信号是啥?”

庞胜义话音刚落,忽听东边传来一声天地炸裂般的闷响!

有如惊雷,大地似乎都晃了一下。

即便隔了几里远,也吓的林中马匹不住后退。

抬眼看去,只见三里外的小岭下升腾起一股黑色浓烟,再加上扬起的尘埃,直把整座小岭都笼了进去。

众人还在发愣间,铁胆却回头一声骄喝:“上!”

随即一人一马率先穿林而出。

“乖囡!莫冲太靠前,等等爹爹!”

......

小岭上。

陈初双手护着脑袋,直到‘哗啦啦’碎石掉落的声音停止,才抬头看向了趴在一旁的彭二、长子等人。

“妈的,药装多了!”

“初哥儿,你没事吧?”

“你说啥?我听不见......”耳朵中仿佛有一帮小人在敲锣打鼓,脑袋也跟着嗡鸣不已。

“我说,不碍事吧?”国字脸上有些许碎石擦伤的长子趴在陈初耳边大喊道。

“你爱死了?爱谁?爱我么?”

陈初掏了掏耳眼,决定不和长子在战场上谈情说爱。

往山下看了一眼,陈初忙喊道:“毛蛋,毛蛋,吹冲锋号!”

刘毛蛋看到陈初在朝自己大喊,但他整个人都被震晕了,一时听不清东家说的啥。

于是陈初拢手罩在了嘴上,做了个吹号的动作。

刘毛蛋会意,两步跳到一块大石上,抓起唢呐噙在了嘴里。

“滴滴哇~滴滴滴哇~滴滴滴滴.......”

但岭上众人的听力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冲锋号吹响竟有好多人没反应过来。

见此,陈初干脆提着朴刀冲下山来。

这一幕比冲锋号还要当用,被围了一晚的岭上众人当即如下山猛虎一般扑将下来。

烟尘之外。

岭下蔡州军还未从方才恐怖的一幕回过神来,或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或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如同木雕泥塑。

东方天际,一轮红日将将露出地平线。

万丈霞光中,一名银甲白袍女将,手擎点钢梨花枪如疾风一般卷入敌阵,带起血雾一丛又一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