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
五朵金花聚于县衙二堂。
“他们或许是听到了甚风声,本来说好的,现下却以银钱周转不开为借口,推了咱四海商行的定向股.......”
徐榜说起此事既尴尬又恼怒。
几日前,确定了四海商行增资扩股计划要执行以后,徐榜便第一时间知会了两名外嫁女儿的夫家。
当时,两个女婿家里都表露出了兴趣,其中一家甚至已经带钱来了桐山县。
却不想,这两日俩女婿家的态度先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一人说家里银钱周转不开,一人避而不见。
“唐州府尤推官,亦是如此......”蔡源也道。
不过他远比徐榜淡定的多。
徐家女婿、唐州推官,都属于消息灵通之人,左近府县发生的事瞒不住他们,想来是知晓了郑乙和桐山县之间的事,一时不敢拿真金白银下注,都在观望。
“看来,关键时刻你们这儿女亲家也指望不上啊。”西门恭悠悠道,意味难明,说不清是在讥讽还是无奈感慨。
对此,陈初反而表示了理解,“正常,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现下郑家一事悬而未决,在他们眼中,咱们桐山恐遭灭顶之灾。谁赢他们跟谁.......”
见几人竟讨论起了商行之事,坐在上首的陈景彦不由急道:“诸位,商行一事不急。但我这边快拖不下去了啊!大狱里已连关了两拨朗山送信公人,再这般下去,只怕送信的人要换成军士了......”
嘿,你别说,陈景彦判断的还真准。
几乎就在陈景彦话音刚落时,便有门子在外头喊道:“县尊大人,蔡州留守司副将郑丁前来拜访......”
二堂内几人对视一眼,不待几人起身,只听前方一阵喧闹。
接着,守在门外的两名皂衣便被几名蔡州军士推搡着后退到了二堂院内。
陈景彦忙率几兄弟走出二堂......
门外,呼啦啦涌入十几名身着黑纳袄的军士,打头那人身穿青罗窄袖战袍、头戴锅底盔系着白绫,身形健硕,足有一人高......
“来者何人!敢在我桐山县衙喧哗生事!”
陈景彦双手一背,大声喝问道。
老陈当然猜到了对方的来历,却故意不说破。
身穿青罗战袍那汉子,斜眼看了陈景彦,忽而抬手指了指盔上代表热孝的白绫,一字一顿道:“老子郑丁,朗山县饮马庄郑家的郑......”
老陈听对方自报家门,眉头微微一皱,道:“郑大人家中遭难,本官深表哀切。但郑副将既然为官,该知这县衙代表了朝廷威严,却还如此粗莽硬闯,不怕本官参你么?”
“哈哈哈,莫说你一个小小的桐山县衙,便是那蔡州府衙,老子也是想进便进,想走便走。”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家上司横行无忌,一旁兵士揪着一名依然拦在身前的皂衣衣领,‘啪啪~’甩了两耳光。
那皂衣登时大怒,下意识看向了西门恭,却见西门恭朝他使了個眼色,皂衣会意,捂着脸颊转身走出二堂院内。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帮粗鄙武夫不但硬闯县衙,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人。
陈景彦强忍怒意,不客气道:“郑副将来我县衙所为何事?只为耍威风么?”
“哈哈哈......”郑丁又是一阵嚣张大笑,随后笑容一敛,在五朵金花间扫量一番,身旁有名参与了八月初六界碑店冲突的朗山公人,给郑丁指了指陈初和西门恭。
郑丁点点头,目光分别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后看向了陈景彦,皮笑肉不笑道:“陈大人,我只问你,我县连派两拨公人与你交递公文,为何都没了音讯?”
陈景彦眼皮一沓,面不改色道:“你县公人?本官没见过。”
“放屁!好端端两个人,能凭空消失么?”
“本官怎知?你朗山本就盛产匪人蟊贼,说不得是被你县强人劫了、杀了.......”
“哈哈哈......”
郑丁气极反笑,心知嘴上难以占到便宜,不由直奔主题道:“好!我也不与你罗唣,我县李县令请你们西门押司、陈都头到堂一叙,问些情况。”
“李县令若需问话,自可亲来!没有让我桐山公人去你县接受盘诘的道理!”
陈景彦自然不能让陈初和西门恭去,两人去了朗山岂不是羊入虎口,不死也得脱层皮。
几人手上可都各自有‘杀冯长宁为盟’的结义契书呢。
万一谁受不住刑吐露出去,他陈景彦也得陪葬。
保这两位,也就是保自己。
“呵呵~”郑丁似乎早对陈景彦的反应有所预料,直道:“今日你许也好,不许也好,人我是带定了!”
说罢,身后十几名军士齐齐上前,竟要当场强行索人。
“你敢!”陈景彦大怒。
恰好此时,方才被打了耳光的皂衣带着刑房三班赶了过来。
除此之外,原本坐在县衙对面茶楼吃茶等待陈初的长子、彭二哥也在苟胜的带领下快步走来。
陈初和西门恭相视一笑,后者先道:“有些年不动拳脚了,兄弟,一齐松散一下筋骨?”
“哥哥相邀,敢不从命。”
陈初回应一声,转头对蔡源小声道:“世伯回堂稍坐,待我们收拾了这帮兵痞,再继续叙话。”
蔡源眯眼打量陈初一眼,却道:“你这身子.......你不以拳脚见长,还是不要与人动手了,和我一起待在此处看着便好......”
诶!你这老东西.......呃,你这岳丈哥哥,说谁身子不好呢?
绷不住!
那厢,西门恭已率先与人交上了手。
刚刚跑到院门的西门喜、西门发两兄弟,眼见兄长都动了手,再不多作他想,冲上来就是干。
双方人数差不多,二堂院内顿时胶着起来。
郑丁见状又惊又恼。
惊的是,这桐山县众人难道不知我二哥是蔡州都统制么?他们如此就不怕事后我郑家寻你们麻烦么?
恼的是,这桐山上下,从县令到皂衣都是些刺头,竟敢反抗官军!
正思索间,忽觉后脑勺挨了一巴掌,郑丁勃然大怒,转头却见一名铁塔一般的高大汉子黑着脸,瓮声道:“你他妈就是郑丁啊!”
“老子是蔡州留守司副将,你敢打我!”
郑丁不知眼前这大个子是傻,还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却不想,这话没起任何作用。
那大个子甚也不说,扬手又是一巴掌。
郑丁身上有些工夫,下意识腰身后仰、脑袋后撤,却最终没能逃离那蒲扇大手掌的笼罩范围。
‘啪~’
“敢索俺初哥儿,俺打哩就是你这憨种!”
“啊呀!老子杀了你......”
郑丁气炸了肺,挥拳扑将上去。
二堂院内的混乱像是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在县衙内传导开来。
随即,户房、吏房一群文吏在蔡赟的带领下乌泱泱冲了过来。
虽然这些不擅打架,但蔡赟听说爹爹也在二堂,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先把这群外乡军汉打跑再说。
接着,是兵房公人.......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混乱战局中,不知何时混入一个奇怪的东西。
定睛一瞧,那不是陈英俊么!
身穿士子襕衫,手持书卷......只不过此时书卷已被当做了武器,不住往被长子等人围在中间痛殴的郑丁头上敲。
口中却念念有词,似乎是以‘圣人言’为自己动手打人找的理由。
一刻钟后。
鼻青脸肿的郑丁等人狼狈逃出县衙,陈初和西门恭把自己人拦在了县衙内。
台阶下的郑丁,锅底盔也丢了,束发也散了.......见乌泱泱的桐山公人不再追上来,这才在衙前街上站定,在离开前放了一句狠话,“好一个铜墙铁壁桐山县!今日之辱,我郑家记下了,不出十日,定踏平你桐山县,叫尔等鸡犬不留!”
老陈和小陈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心道:说的好!
街面上,一些过路百姓正站在远处看热闹,听了这人的嚣张狂悖之言,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那里来的憨货,如此大言不惭?”有人不以为意道。
却也有人担忧道:“如今世道,军汉可不好惹啊!”
......
当日。
五朵金花又聚在一起商议一番,随后陈景彦去后堂写了两封奏章。
一封送与了上官唐州秦知府,一封直接奏与天子,上达天听。
与奏章一起出发的,还有蔡家二郎蔡坤和妻子尤氏。
当天下午,蔡坤拜访了妻家二伯唐州尤推官。
“二伯,那蔡州留守司副将郑丁当街叫嚣要踏平我桐山县、让我县几万口百姓鸡犬不留!二伯您说说,他郑家遭了匪灾,干我桐山何事?眼看我桐山要受无妄之灾,还请二伯施以援手啊!”
“吉尔......”尤推官喊了蔡坤表字,缓缓道:“那郑丁说的或许是气话,他未必有这胆量......”
“二伯!这如何敢赌啊!万一他真动了杀心呢!”
“嗯.....”尤推官微微沉吟,道:“吉尔若担心,不如劝蔡世兄携家人搬至府城暂住。”
“二伯......我家在桐山繁衍十余代,如何能走的了?再说,便是我家搬走,那桐山几万乡亲怎办?”
蔡坤说罢,见尤推官不语,便抱起一支木匣放在了桌案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似乎十分沉重。
随后,蔡坤把木匣打开一条缝,低声道:“还请二伯帮我桐山啊!”
尤推官以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木匣,只见内里一片金黄,随即移开了视线,捋须轻吟片刻,忽然一拍桌子,痛心疾首道:“此次那郑家确是跋扈了!没有任何证据怎能胡乱索拿公人?还有王法么!他死了爹也不能这般胡乱撒气!”
蔡坤闻言,顿时双目微红,使劲挤出一滴眼泪,哀切道:“来前,我爹爹便说,二伯为人刚正不阿,最是见不得世间恃强欺善之辈为非作歹!多谢二伯为莪桐山数万百姓做主啊!”
尤推官摆了摆手,肃容道:“本人为官,为的就是百姓安遂!不过,现今军头势大,咱河南路愿意与他亲近的官员不少,吉尔若想让咱唐州府替桐山仗义执言,还需再下些工夫啊。”
“二伯,请给我家、给我桐山百姓指条明路......”
“嗯。”尤推官抬手轻轻拍了拍那木匣,意有所指道:“至少咱府里的知府、通判,都需要拜访一番啊.......”
“侄婿明白了......”
......
同样是这天晚上。
郑乙见了脸上青紫、一身狼狈的胞弟、众军士,当即怒不可遏,大骂道:“那桐山县是龙潭虎穴么!两名送信公人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竟连我蔡州军将都敢打,当真以为我这都统制是泥捏的么!”
陪坐一旁的李县令不敢言语。
怒极的郑乙脸色几经变幻,突然喝道:“传我军令,着神锐军即刻起营,三日内进驻朗山界碑店!逾期不至,军法伺候!”
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郑丁当即抱拳道:“得令!”
随后大步而出。
那李县令张着嘴巴,眼睛瞪的像铜铃,半晌后才噌一声站了起来,慌乱不堪道:“郑统制,不可啊!私调军士,可是重罪!”
郑乙稍一犹豫,随即挥袖道:“你少罗唣,我意已决!”
八月二十三。
郑乙调动军队的消息早已在蔡州、唐州两府乃至河南路高官之间传开。
随后,公文、书信像雪片一般飞来朗山县。
郑乙统统压下不回。
大齐这局势,他看的清。
如今河北路、山东路烽烟四起,齐国兵力捉襟见肘。
他郑乙便是带兵抓了四海商行那几名胥吏,上头除了呵斥、罚俸,未必敢真的怎样。
蔡州和唐州同样地处齐周两国边境,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反了去!
想来上官们也会顾忌这些。
但,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一封来自河南路经略安抚使的私人书信,让他冷静了一些。
这经略使是郑乙以前的老上司,在信中以兄弟相称向郑乙保证,一定把桐山上下恶胥庸官一一惩治,给贤弟出了这口恶气,望贤弟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自毁前程。
看了这封信,郑乙终于回了信,信中依然咬死桐山官吏和郑家遭戮一事脱不开干系,望诸位大人给我主持公道。
河南道官员见信稍稍松了口气......如今这河南道内只有一些老弱厢军、签军,万一边境生变,不但无力压制,还需得防着周国趁乱北侵。
所以,这郑乙只能安抚。
安抚他,那就要牺牲桐山众官吏了。
虽然无奈,却也是不得已的唯一之法。
二十五日这天。
河南道行文,着唐州府命桐山大小官吏前去朗山县配合调查郑家一案。
不想,唐州府竟和上官推诿起来。
河南道抚台衙门不由大急,第二日,主管一路军政的经略使便亲自去了唐州府。
虽然唐州秦知府、尤推官等人帮桐山拖延了一两日,但面临上官亲至的压力,已逐渐有了扛不住的迹象。
二十七日。
神锐军已驻扎在桐山、朗山交界的界碑店两日。
整个桐山县既有来自上官的压力,又有大军压境的压力,一时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末世之相。
却不想,沉默了数日的桐山县,却以全县官吏名义在《今日头条》头版刊登一篇名‘告桐山全体百姓书’的文章。
‘.......郑家遭灾,竟要马踏桐山?
敢问路府诸位大人,我桐山何辜,我桐山六万百姓何辜?
......如今临府大军压境,狂言‘踏平桐山、鸡犬不留’!
桐山危机,只在须臾!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百姓平静餐桌。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士子一张书案。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女子一方妆奁。
......蔡州留守司郑乙,跋扈非常,目无法纪是其一罪。
强占良田,祸害乡里,是为二罪
强占女子青壮为奴,是为三罪......’
文章中段,列举了郑乙十宗罪。
文章最后,却又是典型的头条式质问:
‘郑乙私调军队,欲屠同胞,已形同谋反。
如此危局,既不见上官呵斥拦阻,又不见军士镇压剿灭!
我桐山既属大齐,便斗胆问上一句:今日之大齐,究是谁家天下?
泣血跪请圣天子一观,看此恶徒如何毁损社稷、屠戮生民......’
巳时。
已放松几日,只等桐山官吏自动入瓮的郑乙看到了此篇文章,当即失了最后一丝理智,拍案怒骂道:“桐山众小儿,老子与你们不死不休!来人,传我将令,速速整备,明日辰时,兵发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