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午时正中。

陈初起床胡乱洗了把脸,坐在楼下小厅餐桌旁。

“公子,大娘子炖了当归鸡汤,已在火上煨了一个时辰。”

翠鸢把小砂锅放在桌上,跟在后头的小满摆了碗筷。

陈初掀开锅盖,一股浓郁香气便冒了出来,砂锅内是一只足有三四斤的母鸡,鸡汤表面飘了厚厚一层金黄油脂。

“她们人呢?”

今日宅子里非常安静,既听不见虎头蹦跳走路的‘蹬蹬’脚步声,也不听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

“县尊一家来了十字坡,大娘子带姑娘去接待了。大娘子见公子睡的香甜,便没喊公子......”

“哦?县尊来了?”

陈初话音刚落,就听前面来报,陈县尊、蔡录事、西门押司、徐虞侯联袂来访。

.......消息好快,陈初暗道。

见陈初起身去前院见客,翠鸢忙道:“公子,吃些东西再忙啊!大娘子专门吩咐,公子起床后要翠鸢看着你吃些东西.......”

“那......端到前头吧。”

陈初回身道。

片刻后,四朵金花被唐敬安引到了前院偏厅。

陈初正坐在餐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见四人进来,先笑呵呵问了一句,“吃饭了没?”

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关于‘玉泉山匪人杀了郑家兄弟’这样的传闻,他们是不太信的。

若凶手不是玉泉山匪人,那么有动机、有胆子敢动郑家的也就是眼前这个老爱惹事的小老弟了。

见几人都不搭话,陈初朝厅外唤了一声,“再添四副碗筷来......”

俄顷,翠鸢重新布置了碗筷,待她出了偏厅,西门恭连忙关上门,上了门栓,低声道:“老五,郑家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郑家?郑家怎了?”

“郑家昨夜被袭,兄弟四人尽遭屠戮!”

“啊?还有这等好事?”

“......”

“老五,到底是不是你干的?此事可不是儿戏!”一旁的徐榜一脸焦急道。

“你们为啥都想着是我哩?那郑家吃相难看,惯会强取豪夺,他们得罪的人多了。”

“记恨他家的人不少,但敢动手怕也只有你了!”徐榜脱口而出道。

厅内稍微安静片刻。

却见蔡源缓缓在桌旁坐了,慢悠悠拿勺子装了碗鸡汤,随后以调羹撇开浮油,浅尝一口,随后细细品了品,咂了咂嘴。

“噫!都头家这鸡汤味道属实不赖,你们不尝尝么?”蔡源眉毛一扬,仿佛此时来这里只为吃陈都头一顿饭似的。

“......”

“......”

陈景彦和西门恭大无语。

徐榜气的跺脚,“我的好大哥!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思喝汤?”

“出门时没吃午饭,便是天塌了,也得先让老夫吃饭!”蔡源瞥了徐榜一眼,接着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陈初不由朝老丈人佩服的笑了笑.......

这份定力!

颇有些泰山崩御前面不改色的气度,果然是见惯风浪的。

有了他这榜样,其余三人缓缓在餐桌旁坐了。

陈初笑呵呵帮三人都装了碗汤,西门恭和陈景彦象征性的喝了一口,焦虑的徐榜却一口未尝。

硬忍着等了片刻,徐榜还是憋不住了,“大哥!你快问问老五,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啊!”

明明几人都在,但徐榜却觉得自己问不出個屁来,便央求蔡源开口。

‘哧溜~哧溜~’

蔡源喝干碗中最后一点鸡汤,转手把碗递给了陈初,大模大样道:“再给我装一碗......”

这老头,在陈小哥面前越来越有岳丈的派头了。

陈初笑着接了碗。

趁着这片刻空闲,蔡源才扫视几位兄弟一眼,口吻严肃起来,“是不是陈都头干的根本不打紧!重要的是,郑统制认为是谁干的,那便是谁干的......”

这话虽有点绕,但几人都听明白了.......若郑统制认为此事和桐山无关,是谁干的又有甚打紧?

可是,若郑统制认为是桐山所为,便是几人都有完美证据证明和此事无关,那郑统制就肯遵纪守法的放过他们么?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想清楚这些,西门恭自言一句,端碗开始大口干饭。

却也因为这句话,让气氛更凝重了一些。

虽然这句话说的很有气概,但西门恭提到了‘死’,也说明了他的忧虑之甚。

一府统兵军头的雷霆一怒,看起来的确不是他们几个胥吏外加一个县令能扛住的。

“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徐榜如丧妣考。

陈初正待开口,蔡源却眯眼看了他一眼,短暂交流的眼神似乎是在说,‘你别吭声,我来说......’

随后,蔡源缓缓道:“若郑统制按规矩来,我们便咬死昨夜我们五人在鹭留圩这庄子上打了整宿麻将......”

说到此处,蔡源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初一眼,接着道:“想来昨夜那伙玉泉山匪人也没在现场留下甚证据,郑统制若想要冤枉我们,也并非易事。”

“若那郑统制不按规矩来呢?”徐榜急切追问道。

几人都心如明镜......若郑统制讲规矩,他们也无需这般担心了,毕竟凡事要讲究证据。

但他手里有刀,害怕的就是他胡来啊!

蔡源瞥了徐榜一眼,先斥了一句,“徐膀子,年轻时你也有几分勇武之名!怎现下年纪大了,反而变得没了卵子一般!”

“怎能和年轻时比?现下家里几十口人呢!”徐榜反驳了一句,声音却小了下来。

“谁家不是几十口?”

蔡源说完顿了顿,缓缓扫视四人,犹如一帧一帧的慢动作,“我们几家在桐山县繁衍数百年,家祠祖产皆在此地,当年便是金齐南下人心惶惶之际,咱们尚且甘冒奇险留家守业,怎如今就怕了?那郑二果真比金人还凶么!

若郑二不讲规矩乱来,那咱们也不做待宰羔羊!

老朽今年已五十有一,何惜这颗苍髯白首!便是泼了这腔热血,也需让外人知晓,我桐山不缺壮怀激烈之士!”

稍显苍老的嗓音,竟隐含金石交击的铿锵之意。

“好!”西门恭拍案而起,直把鸡汤当做了烈酒,一饮而尽,不顾顺着络腮胡乱淌的汁水,豪迈道:“大哥说的好!那郑二又怎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坏我家园!”

于是,陈初起身提议道:“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好一碗馥郁浓香鸡汤.......

......

未时初。

几人统一了思想,简单在陈初这里吃了些东西,随后回城各做些必要准备。

临别时,蔡源却忽然说到,要陈初陪他去趟双河村.......

西门恭和徐榜不由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蔡三离家已有大半年,看来好大兄想女儿了,还是先低了头主动前去看望。

随后,陈初和蔡源出庄往南去了。

走出一里地后,端坐马上的蔡源眯眼目视前方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昨晚没留下甚马脚吧?”

“.......”

这话问的,挺不好回答,咱装糊涂不成么?

见陈初不吱声,蔡源侧头看了陈初一眼,略带不悦道:“和我还不肯说实话?”

“呵呵,没留下甚马脚.......甚事都瞒不住睿智世伯......”

陈初坦诚,又轻拍一记马屁。

蔡源没露出任何意外、吃惊表情,依旧淡淡道:“既然如此,想来你后续该有详实计划了?”

“是有些计划,但只有五成把握......”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法,能有三成把握便可赌上一赌......”蔡源根本不打听陈初的计划内容,却说出了隐含鼓励的话......

这让陈初有些诧异......我这岳丈,竟有几分枭雄气!

似乎是猜到了陈初内心的想法,蔡源换了副柔和腔调,以长辈姿态教育道:“如今之世,若想谋取一番事业,胆魄和狠辣手段缺一不可。但胆魄不是莽撞,只要你心中有了谋划,自可大胆施为.......自从月初他郑家在官道上设卡索税一事发生,我便猜到我们与他家会有些冲突,只是.......”

蔡源远眺高天白云,悠悠道:“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般出人意料且不留后路的法子。”

“世伯......”陈初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想要解释一句。

蔡源却摆摆手,示意陈初先听自己说完,而后接着道:“仲秋夜观灯时,你忽然问起州府厢军驻军多少、郑二亲兵几何,我便该猜到今日了。不过那时我想着郑家是何等势大,你该只是随口问问。

却是低估你们年轻人的胆气了,我啊,营苟半生磨掉了锋锐,终究是老喽.......”

蔡源叹了一声,罕见的露出一丝自嘲笑容,稍稍沉默后,忽又道:“我家几处庄子能凑二百青壮庄丁,商队中见过血、与人搏杀过的趟子手约有二三十人,明日,我便让张氏兄弟把人带去你那里,统一调度,以备不测......”

“......”

陈初闻言,不由感动。

老岳丈这是拿身家性命相托了啊!

可就在此时,蔡源口吻突然又严厉起来,“往后,做事切不可再先斩后奏!有事了便先与我商议,任何事都能商议!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这是在指责陈初不够信任他这位岳丈哥哥.......也是,不管是当初的采薇阁大火,还是这次的夜袭郑家,五朵金花中的其余四人差不多都算被赶鸭子上架。

不过,此刻陈初却说不出啥,蔡源先是一阵温言鼓励,又是托付身家......

在这种语境下,便是最后被斥责了两句,也变成了长辈的敦敦教诲。

陈初竟对岳丈生出极大亏歉之感.......

两人说话间,已行到了双河村村外。

“吁~”

蔡源驻马村外,往炊烟袅袅的村子望了一眼,却忽然调转了马头。

“世伯?咱不进村了?”陈初一头雾水。

“不进了。”

“那......那我们跑过来作甚?”

“不如此,莪怎能避开他们几个与你说这些?”

“......”

陈初无语,同时也意识到哥哥岳丈是在给他灌输‘五人中,咱俩关系最近、最特殊’的概念。

“世伯,既然来了,不如一齐去看看婳儿?”陈初诚恳建议道。

“休想!她做错事了不肯低头认错,难道还要我主动低头?这不是天罡倒悬了!”

蔡源说罢,打马往北。

这话一说,让陈小哥对蔡婳又添了一分愧疚.......我这岳丈,是个PUA高手啊!

......

是夜。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郑乙同四弟郑丁,站在一片焦黑、瓦砾成堆的郑家大宅前,暴怒之下连斩家中十余名庄丁、丫鬟。

是夜。

桐山县内,许多人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