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天下英雄不过尔尔

卯时。

冬日夜长。

虽已闻阵阵鸡鸣,天色却依旧漆黑一片。

“嘶~”

穿衣时,衣衫刮到被抓的稀烂的后背,陈初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我的靴子呢?”

“你去床下摸一摸......”

黑乎乎的闺阁内,响起陈初和蔡婳的低声交谈。

一阵窸窸窣窣,陈初好像找到了靴子,摸黑穿上后,小声道:“趁现下未亮,我便走了。”

“嗯,别走楼梯,二哥的卧房挨着楼梯,小心被他看见。”

“不走楼梯走哪?”

“爬窗......”

“......”

卯时二刻。

重归于寂静的房间内,又传出一阵响动。

蔡婳借着黯淡星光,再次换了一床干爽新被褥,这才重新钻进了被窝。

冰凉织物和肌肤接触后,冷的人一哆嗦。

蔡婳反手把枕头抱进了怀里,媚目怔怔望着稍显天光的碧纱窗,不由有些怀念方才那具浑身热乎乎的小火炉......

外间。

陈初顶着晨起寒气,去马棚牵了小红往前院大门走去。

已有三三两两的早起恩客离去,两名小厮站在门口,挑着灯笼帮客人照明。

陈初把围在颈间的貂鼠尾风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牵着小红快步走了出去。

两名小厮奇怪的望着这名藏头露尾的客人背影,小声道:“这名客官怎恁像陈都头哩?”

“不会吧?玉侬姑娘搬走以后,许久没见过陈都头留宿了。难不成又有了相好的姑娘?”

“说不准......”

巳时。

陈初回到鹭留圩,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蔡宅对面那排新房中、一间挂着‘农垦集团董事长’牌子的办公室。

不久后,负责搞基建工作的彭二哥听说陈初回来了,带着杨有田、姚三鞭等人一起走了进来,准备和陈初商量一下‘农垦集团职工澡堂’的事。

却见陈初双腿翘在办公桌上,已经睡着了......

几人见状,又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门,杨大叔感叹道:“彭二,你们需得多帮初哥儿分担些,集团加庄子上下一百多口人都扛在初哥儿一人身上,你看他累成甚样了!靴子都穿反了......”

“是啊。”姚三鞭深有同感道。

他们不知道的是,有时初哥儿身上不止是责任,有可能是别的......

两位长辈刚交待完,就见鹭留圩联防队队长刘二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见到这些内部老人,刘二虎先是抱拳一礼。

比起几个月前,此时的刘二虎明显自信从容了许多。

“二虎,你着急忙慌的,可是有事?”彭二哥问道。

“回彭二哥,昨晚有两名外乡口音的人,在咱们庄子旁四处打探,又是问咱们菜地收成几何、又是问作坊里的产出几钱......被四两带人扣下了,我来问问东家如何处置。”

刘二虎回道。

彭二刚接受一番叔伯们要他们‘分担初哥儿责任’的耳提面命,这点小事自然不必再向操劳过甚的陈初禀告了。

便道:“不必问初哥儿了,他太过劳累,刚睡着。把那两名外乡人教训一顿放走便可。”

近几个月,这种事鹭留圩遇的多了,彭二哥的安排也没甚毛病,刘二虎略微一想,便转身离去。

陈初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发觉还有些味道,不由想到,这澡堂啥时候能盖起来呢。

冬日洗個澡,太不方便了。

几乎与此同时,蔡婳也起床了。

茹儿被唤进来时,有些奇怪。

以往三娘子便是身上稍有不适,也从没有睡到过下午的先例......

蔡婳穿着亵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掩嘴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没睡够,随后却指向胡乱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两条床单懒洋洋道:“茹儿,帮我烧些水,我要沐身。再去把这两条被单烧了......”

“哦......”茹儿乖乖应了,走过去捡起被单瞅了瞅。

一条被单中间破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另一条被单湿漉漉的......

“三娘子,这条蚕丝被单不过洒了些水,晾干还能使呀,烧了多可惜......”茹儿心疼道。

“让你去,你便去!再敢罗唣,扯你的嘴!”

蔡婳莫名其妙红了脸,又莫名其妙发了脾气......

......

十月二十二。

本是休沐日,陈初和大郎凑在办公室,向后者询问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轻功之法,就是那种可以一跃跳到二楼、或一跃从二楼跳下来,不用再狼狈攀树上下的法子。

大郎说有,但他没见过。

嗯,听君一席话,宛如庄周带净化。

辰时末,满头大汗的苟胜却意外地出现在了鹭留圩内。

“县尊招我去?不是说监当官下月初才到么?”陈初听苟胜说了,满是疑惑。

“是啊,大家原本猜测下月初到,谁知冯大人昨天竟中断了在唐州府城的公干,连夜赶来咱桐山县,今早城门一开便入了城。连陈县尊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县衙上下皆是措手不及。”

去往县城的路上,苟胜解释道。

“哦......那监当官冯大人是何来历?”陈初随口问道。

“冯大人乃户部左曹司员外郎,从六品高官,待会陈都头见了他可得小心些说话。”

齐朝户口繁稠的赤县县令为正七品、京郊附近畿县县令从七品、其余县令正八品。

陈景彦便属‘其余’,和这冯大人还差了两品三级,再后者是有监察地方之权的京官,不怪全县上下如此重视。

不过,以陈初想来,这监当官来桐山县,左右不过为了钱财。

鹭留圩的体量在桐山县不显眼,前头有蔡、徐、西门这些大家族,陈初跟着这些大佬凑一份自己的份额便是了。

只要不做出头鸟,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但抵达县衙后,却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来。

巳时。

县衙二堂。

“来人可是陈都头?”

“正是属下。”

陈初答话间,快速打量一眼。

二堂主位,坐了一名三十许岁的绯袍短须官员,下首坐了两名二十来岁的青袍官员。

这两名青袍官员有些奇怪,竟鼻青脸肿的。

不待陈初细想自己被点名是怎么回事,坐在主位的冯大人忽而呵呵一声冷笑,森然道:“陈都头好大的威风!”

陈初迷茫的抬起了头,“大人,何意啊?”

“何意?哈哈,我问你,你可识得这两位?”冯大人遥指下首两位青袍官员。

......这两位很出名么?

他们有过甚作品?是拍过屋顶泳池,还是拍过电车之狼?

陈初认真打量一番后,实话实说道:“不识得......”

他话音刚落,青袍官员中那名面皮白净、黑眼圈浓重的青年起身向冯大人躬身一礼后,道:“大人,休听此子信口雌黄!前晚,他可不是这般讲的......”

“嗯,元亨,把昨日之事说与诸位同僚一听。”冯大人眼帘低垂,抿了口茶。

“回大人,前晚......”

在元亨的讲述中,身负巡访使之职的他和李桢前日傍晚前去鹭留圩摸底走访,却遇陈初带领庄民阻挠谩骂。

两人表明身份后,那陈都头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把两位巡访使殴打一顿云云......

陈初听的目瞪口呆。

奶奶滴,老子前晚恶战整夜降服蛇妖,根本没在庄子上,我何时阻挠谩骂殴打他们了?

欲加之罪嘛!

桐山县众官吏一时沉默,殴打上官已不是小事,但毕竟同在桐山为官为吏,即使不便出口相帮,至少也不做那落井下石之事。

只有张典史捋须摇头叹道:“陈都头,此事你却是办错了......上官来咱桐山,代表的是户部颜面,往大里说,那便是代表朝廷颜面、天家颜面,岂可折辱!”

冯大人眼皮微抬,接过话茬沉声道:“陈初!周卓丰、李桢两名巡访使身负上命察访地方,既已向你表明身份,你仍痛下毒手,可见平日何等跋扈!来人啊,先将这恶吏打上三十杖!”

可......立于二堂左右的执棍皂吏,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众皂吏有过一起喝酒打架的情谊,又大多去陈初庄子上做过客,平日里和陈都头相处的极为得宜。

这冯大人虽然官大,但你耍完威风终归还是要走的,他们若径直上前将陈都头打一回,往后还怎样相处啊。

见此状,冯大人不由勃然大怒,一拍大案,盯着下首的陈景彦道:“怎了?难道这桐山县不是我大齐之土了么!”

张典史也跟着叫嚷:“你们这些皂衣吃的可是朝廷俸禄!上官吩咐,还敢这般,心里可还有朝廷!不要脑袋了么!”

陈景彦连忙起身,向冯大人诺诺称罪,而后又为难地看向了西门恭。

那意思很明显,西门大佬,现下上官震怒,怎也得给个面子,让你的人动手吧。

西门恭略一沉吟,硬着头皮躬身道:“冯大人,这里面会不会有些误会?”说罢,西门恭看向了陈初,道:“陈都头,你既然说不识得两位巡访使大人,那前晚定然没和他们见面了?当时你在何处?和谁在一起?”

“......”

老兄,我知你是好意,但......那是能说的么......

“西门押司,你这是在为陈都头推诿开脱么?”张典史阴阳怪气道。

“肏你娘!”

眼看这张典史三番五次落井下石,西门恭低声喝骂了一句。

“你骂谁?”张典史怒。

“骂地上蝼蚁。”西门恭盯着地上青砖道。

他这副敷衍都懒得敷衍的模样,让张典史更怒,“放屁!你明明在骂本官!”

“噫,有人爱权、有人爱财,还有人爱挨骂的?这也往自己头上揽?”

“粗鄙皂衣!”

“奸佞小人!”

上位的冯大人看着堂下两人若泼妇骂街一般,重重把茶盏往案上一顿,两人这才互相怒视一眼,各自住嘴。

随后冯大人扫视堂下表情各异的吏人,淡然道:“本官此次前来,只为税赋一事。本官早已听闻,桐山县走私猖獗,与南朝勾连不清......不知你等可知晓此事啊。”

面对官员,吏人天然一家,本已抬眼准备帮陈初也说两句好话的蔡源,听冯大人此言,重新耷下了眼皮......

院虞侯徐榜赶忙看向了西门恭。

走私是几家的摇钱树,同时也是几家人的痛脚。

冯大人的潜台词很清晰......有些事,我很清楚,若你们知情识趣给我面子,咱们一起吃肉喝汤,若不给面子,我把你们的饭碗砸了。

总之,他拿此事威胁也好、借此想刮更多钱也好,反正今日要立威,借陈初的屁股立威!

若冯大人当真敢砸几家的饭碗,这几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但为了一个陈初,却绝对不值。

西门恭无奈,先与陈初眼神交流一番,又微不可察的向执棍皂吏使了个眼色。

随即有几名执棍皂吏上前,欲把陈初摁下去。

陈初环视堂内左右众人,平静道:“我自己来......”

一名执棍皂衣附耳低声道:“陈都头放心,兄弟们心里有数,且忍一忍吧......”

‘pia~’

水火棍敲击翘臀的声音在二堂内响起。

前一秒还一副视死如归模样的陈初,没忍住呲了牙。

恁娘,上一次被打屁股,还是八岁那年拿炮仗炸了在旱厕大解的王大爷......

那时,他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金针菇,既不认识深田、也不认识桃乃。

前夜,不过是偷了一回人,今天就要遭报应了么......

这就是情场得意,职场失意么?

连绵不断的声响里,冯大人悠然道:“本官现已查明,陈初名下有作坊数间,每月盈利何止万千,却一文商赋未纳。《齐刑统》有载:凡偷逃税赋者,十贯即杖一百、百贯以上弃市......按理说,陈初之罪已该论斩......”

堂下众吏悚然而惊......

便是正在挨揍的陈初也猛地抬起了头。

这商赋谁家交过?冯大人这是要杀鸡儆猴?

随后,冯大人又笑了起来,“陈都头该不该杀,应有上头大人决定,但本官这奏表该怎样写,还需再斟酌斟酌啊......”

看来,冯大人也知晓不能逼迫太甚。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冯大人的胃口很大......

外间。

院门外,窥探二堂的张文才,笑的合不拢嘴,一脸兴奋。

而旁边的陈东林却负手而立,心下自生出一股‘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唯我真才’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