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阁。
冒雨到访的陈初随小厮绕过正堂,再过一道月门。
门内竟是一处静幽所在,内里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池馆水廊清幽秀丽,其间点布几座小院。
又经雨水一淋,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调调。
连廊间以彩绸扎了数座半月形欢门,两侧垂了红色绣球。
行到深处,陈初被引着走进一座白墙黛瓦小院。
厅堂正中,一少女端坐琴架后,身着鹅黄裹胸,上绣有荷花枝蔓样式,外罩浅粉薄纱衣,头梳双蟠髻,芊芊葱指轻抚琴弦,低眉吟唱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一段艳词。
小厮把陈初引进来后便退了出去,蔡家兄妹分别坐在厅堂两侧胡椅上背对陈初,蔡婳单手托腮支着小几微微眯着狭长媚目,蔡坤以折扇轻拍手掌合着拍子。
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陈初的到来。
见无人招呼自己,陈初施施然走进厅内,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吱嘎~’
椅腿拖地的声音分外刺耳,正沉浸其中的蔡坤猛然回头,眉头微皱似是不悦,接着看到来人,又似迷茫了一下,再做如梦方醒模样:“哟,陈公子到了!”
接着转头看向院门,斥道:“下人忒无礼了,陈公子来了怎不知会我一声!蠢笨泼才,越发不知礼数了!”
哎哟,这蔡二公子真他妈能演啊!
一整套表情、神态、动作行云流水,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这‘怠慢客人’的锅,下人能背得动么?
若不是他们兄妹故意为之,陈初是不信的。
大概是上次陈初驳了他们的面子,现下又是他们兄妹主动找上的陈初,便想借着这些小伎俩打压一下他的气焰。
好在接下来谈正事时气势能压陈初一头。
陈初打量着房间摆设,却道:“确实,下人是该管教了。”
“......”蔡坤一滞,没想到陈初接了这么一句。
一旁,蔡婳也在细细打量着陈初,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但每次他给蔡婳的感觉都不一样。
第一次,蔡婳觉着陈初不过是一个空长一副好皮囊的山民,领着黑脸小媳妇进城见世面来了。
第二次,陈初是一个虽小有锋芒却隐而不露的年轻人。
现在,一身白衣长衫却又变成了一個言语犀利的书生,愈发看不透了。
陈初倒不是在扮桀骜,小小回击一下,是为了展现一个相对平等的合作身份。
毕竟蔡家兄妹好端端请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曲看妹子。
“陈公子,短短数日不见,神采又添丰骏。”
蔡婳娇笑一声迎上前来,随即又转头吩咐道:“玉侬,煮茶......”
坐在琴后那少女缓缓起身,移步至案几旁。
陈初也随着蔡家兄妹在案几旁坐定。
“陈公子,方才那首曲子如何?”初见面一个小机锋,蔡坤没占到便宜,便放下身段主动攀谈起来。
“净室内欣赏不错,但放到采薇阁大厅中表演却显得单薄了些。”
听见陈初如此评价自己方才的演奏,名为玉侬那女子抬眸看了陈初一眼。
“哦?此话怎讲?”蔡坤问道。
“再配上剧情,表演会更立体一些。”
“陈公子说的可是杂戏?”
陈初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杂戏介绍。
杂戏演出时会先演一段小歌舞,称为‘艳段’。
然后才‘正杂戏’,内容大多为滑稽戏。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小品’。
“非也。我说的是需要大段剧情支撑、有唱段、有对白、有乐手、有男女分扮生旦净末丑的大型表演,在我们老家,叫做戏剧......”
“陈公子再说详细些。”蔡坤有了些兴趣。
“以《西游释厄传》为例,每一个章回可以排练成一幕戏。找些文人编写唱词,做好服化道,让妖怪、神仙具现在舞台之上,远比单独唱几个小曲视觉冲击力强。”
看蔡坤似懂非懂,陈初便接着道:“只要剧情够长,就变成了勾人心肠的连续剧,人一旦追剧,就算天上下刀子、娘子要上吊,也阻不了客人来看戏......”
蔡坤越听越觉得这事有搞头。
采薇阁在桐山县是行业龙头,但放到唐州地界却算不上什么了。
这个‘戏剧’要是能搞成,说不定能在唐州打响采薇阁的名号。
“陈公子,这戏剧该怎样编排?”蔡坤不由客气了几分。
“武戏和文戏穿插着进行就行。一直看那些丑儿吧唧的妖怪会审美疲劳,所以那些降服女妖精的章回.......比如蜘蛛精、女儿国......”
“哦~”蔡坤拉长尾音,给了陈初一个‘我是懂哥’的神情。
两人聊起这个,来了劲头。
比如蜘蛛精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穿多少衣服、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白骨精化妆时该画的丑些、该美些、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女儿国国王是该端庄、该妩媚、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王母娘娘该胖、该瘦、该不该……
算了,王母年龄不小了,还是给她留件衣裳吧。
眼看两人越聊越投机,一旁的蔡婳有些着急了。
今天是她撺掇二哥请陈初过来的。
原因和驻颜果有关,却又不全因驻颜果。
前几日陈初来了采薇阁,事后蔡婳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当时他定是想把驻颜果卖与自家的。
后来却不知怎的被西门恭截了胡。
她着人打听了,那果子贩卖至南边以后,一颗卖两贯!
仿佛错过一个亿的蔡婳非常懊恼,本应挣到却没挣到的钱和让她亏钱一样难受。
并且,那西门恭存心让人不爽,竟还主动降了点价钱卖与同城迎仙楼几十颗果子。
迎仙楼借此推出了招牌菜‘远山夕照’。
有《西游释厄传》的宣传,驻颜果炒鸡卵也着实可口。
一时间,桐山县有些头面的人物排队预约等待品尝。
这就威胁到了采薇阁当地顶级会所的地位。
就像两家互相竞争的闽菜馆,‘佛跳墙’这道菜尽管不走量,但你必须得有!
没有的话就代表你家不够高端、不够专业。
蔡婳从由此记恨上了西门恭。
不过,两家虽不亲密,但也时常打交道。
再者,西门恭在县衙任押司,虽只三十多岁,却和蔡婳之父、录事蔡源平辈相交,依礼来说,蔡家兄妹见了他还需喊声‘叔’呢。
没有办法明火执仗给西门恭使绊子,蔡婳便想到了釜底抽薪:让陈初把驻颜果卖与她家,且只卖与她家......
蔡家二郎蔡坤本来不想陪着妹妹瞎闹。
但耐不住妹妹苦苦纠缠,同时,他也知道自家妹子虽有些小聪明,却心眼也小、气量不大,担心她没分寸,这才配合了她。
好让事情不超出可控范围。
撬了西门恭的供应商,至多是商场上的竞争,这种事在两家多年交往中也不算稀罕。
大不了事后向西门恭让渡些其他利益。
倒也不是蔡坤怕他西门家,但蔡家行商起家,做事只一个原则,那便是:值不值得。
不过,越发觉得‘戏剧’大有可为的蔡坤,此时已顾不上一直朝他使眼色的妹妹了。
见他如此,蔡婳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了,“陈公子,陈公子......”
唤了两声,正与蔡坤聊的火热的陈初才转过头来,“蔡三娘子,怎了?”
他自然知道,今天蔡家兄妹请他过来是要谈生意的。
心急的蔡婳径直道:“往后那驻颜果都卖与我家吧,西门押司给你多少,我再加一成!”
蔡三如此直白,陈初不由沉吟起来。
他今天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合作。
毕竟只西门恭一个销售渠道的话,太被动了些。
但没想到这蔡三是想把所有果子都吃下,不给西门恭挣一毛啊。
陈初若答应了,便要得罪西门恭了。
虽然身后有杨大叔这伙穷逼黑社会罩着,但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无端得罪人的事,咱陈小郎不干。
案几旁,名唤玉侬的那位少女还在进行着煮茶流程。
先以槌碎将茶饼碾成粉末,再将好茶末放入茶罗之中过筛,接着候汤、熁盏,最后点茶。
不疾不徐、素手蹁跹,别有一番美感。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蔡婳眼见陈初一脸严肃、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秀眉。
......方才这小子和二哥讨论‘该不该穿衣服’时,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现下说起正事又在这儿装正经!
蔡婳不由又想起了数月前在当铺内骂她‘菜花蛇’的黑脸小娘子......
‘这对夫妇,当真讨厌!’
可随后,蔡婳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玉侬,抬起头,让陈公子好生看看......”
低垂的螓首稍稍僵了一下,玉侬缓缓抬起了头。
白瓷一般的鹅蛋脸上,两颗大而圆的眼睛似无辜孩童,偏偏右眼角下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
纯真和妖冶两个相反词汇,却在一张脸蛋上浑然天成。
而后,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模样的蔡婳竟凑到陈初耳边小声道:“前些年从秦淮河买来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陈初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奇怪的看向了蔡婳。
一旁的蔡坤见妹妹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知顾忌,不由拉着脸沉声道:“婳儿!”
蔡婳却无所谓的撇撇嘴,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唱道:“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陈公子,玉侬怎样?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哦。”
......黄花大闺女怎了?小爷我还是蘑菇大小子呢,你见我到处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