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活着,不管昨日经历了什么苦难,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胜玉就已浑不放在心上。
每天睁眼就只剩一个念头,挣铜板。
胜玉醒来便爬起来抄书,馒头拿在左手,时不时咬一口,虽然已经小心翼翼,但翻动书页时,还是沾了些墨迹上去。
胜玉看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蹭黑了的那一块吃掉。
她爱洁,不过书墨本身就不脏,更何况,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能浪费。
抄了几页纸,屋外一直时不时有吵闹的脚步声经过,似乎有人急匆匆地下山,胜玉抬起脖子甩甩手腕,瞥见几个孩子舞着木棍跑过去,便起身出门喊住他们。
胜玉拉过来一个,低声问:“今日镇上有什么事?”
那个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玩得正疯,被胜玉捉住不乐意,拿起木棍作势要拍她,恐吓:“干嘛,不知道!”
胜玉不理睬,接着问:“沈牛儿她们为什么都下山去了,去做什么?”
这下男孩听懂了,嘟囔道:“做工呗,你咋不去?王婆还在村口招人,半天就有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比她一个月抄书挣的还多。
胜玉塞给他一块糖饼,拉上门快步下山。
村口果然聚了许多人,胜玉趁机混进人群里,王婆在前头挑挑拣拣。
“你个好吃懒做鬼也敢来,滚滚滚。”一个满头乱发的汉子被挤了出来。
“哦唷,这个不行,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出去出去。”一个青色布裙的姑娘也被推在了路边,哭闹起来,她就只偷拿了那一回,赌咒发誓绝不再犯,却没人理她,一点情面也没有通融。
看来这果然是个大生意,胜玉心里更安定了些,排到她的时候,胜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不过王婆只上下扫了她两眼,就放她过去。
胜玉忍不住欣喜雀跃,好似已经看到二两银子飞到了自己手里。
她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旁边同样入选的一个姑娘:“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你不知道?”那姑娘嗓门大,一开口把胜玉吓了一跳,生怕被王婆发现她浑水摸鱼,把她赶走。
好在没有,那姑娘继续说:“镇上的大鳖新办了个宅子明个儿就要住,喊人去洒扫。”
大鳖是雨灵乡的土话,指有钱人,或当官的。这活通常是肥差,若不是那院子太大又要得急,不得不挑选这许多人,也轮不到他们去。
胜玉点了点头,等人到齐了,就跟着队伍走。
一路上王婆都在训话,叫他们老实勤恳,该扫干净的不能留一粒灰尘,否则就不要想拿工钱。大多数人都缩着脖子老实答应,毕竟在他们眼中,半天工就能挣这么多,几乎是笔天降的横财,没人敢不尊敬。
到了地方,王婆给每个人都发了块牌子,等收工验账,就凭这个兑钱。
胜玉绕着这个宅子打量了一圈,位置很好,地盘也大,视野很不错,屋后连着山水,一片片的针叶林簇拥着山峦,山顶处有些凹陷,像一个天然的大香炉,云絮则像是飘起的香烟,很适宜造景建园林。
不过这些都不是胜玉该想的,她很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握紧扫帚仔细地洒扫。
每个人都分了一块地方,各负其责。这处宅子荒废已久,地砖缝隙里长满了杂草,胜玉正蹲在地上拔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能不能,和我换一个地方啊。”胜玉扭头,就见一个扎着花苞髻的女子站在她身后,冲她笑得很和善。
为何要换?胜玉疑惑。
院外响起人声。
脚步声渐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月白长衫的贵公子进来,那公子身形疏朗,眉眼惊鸿,唇边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倦懒,好似悠哉睥睨人间的仙鹤降世。
胜玉收回目光,怔了一息。
原来这里是李樯买的宅子。
再看那花苞髻姑娘通红的面颊,胜玉便悟了。
眼看着那群人目不斜视地经过、走远,最终消失在院内,花苞髻急了:“哎呀,快跟我换!”
胜玉摇摇头:“不换。”
“你!”许是少被拒绝,花苞髻跺了跺脚,又勉强耐着性子哄,“我那儿的活轻便多了,给你占便宜,你不要?你跟我换,我那份工钱给你一半。”
“那好。”胜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花苞髻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快就同意,不由得反倒有些迟疑起来,甚至在心里悄悄衡量,是进去在那贵公子面前露个脸划算,还是这半份工钱划算。
不过胜玉不容她反悔,快步走出了院外,爬上梯子去修葺房顶。
这份活果然轻松许多,树荫下还有凉风徐徐吹来,不用顶着日头出汗。
乌金渐沉,也不知怎的,验收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离其它地方都远,听不到消息,跟胜玉一起的大哥便说:“我去问问怎么个回事,你在这儿等着,发钱的人要是来了,记得有我的一份!”
胜玉拉了拉包着脸的布巾,点点头。
等大哥走了,就真的只剩胜玉一人,她虽然也等得有些焦躁,但是不敢乱走,生怕领不到钱。
便在瓦墙上坐着乘凉,墙边榆树开了一树□□花,几只白蝶悠悠飞来,胜玉伸出指尖去接,白蝶绕着她的指尖一圈,停了会儿后又飞走。
墙下响起脚步声,似乎有人靠近。
胜玉虽是背对着,却心有所感,收回手越发拘谨地坐在原处不动,拉紧自己脸上的布巾。
那脚步声本要经过,却在将将离开时停了停。
然后退回来,又走到墙边,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两道目光落在胜玉背上。
胜玉屏息,在心里许愿让他快走,他倒是走了,只不过是穿过月门,绕到了墙的另一侧,往胜玉的正脸那一面走。
胜玉踩在青瓦上的鞋尖悄悄抵了抵,不动声色地转动自己身体,想要换一个方向坐。
“傅胜玉!”底下响起叫她名字的声音。
胜玉闭了闭眼,放弃转动方向的动作,无奈解下面巾,看向站在墙边的李樯。
李樯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指了指她,气笑:“你,躲着我?”
“没有。”胜玉呐呐解释。
她也说不上是刻意躲着李樯,但她原本就欠着李樯人情,昨日分别时似乎还惹得对方有些不悦,今日她就上门来赚李樯的银子……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尴尬,便干脆不与李樯打照面最好。
但是被李樯当场捉住,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樯看到她手边木桶和刷板,就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没说别的,朝她招了招手:“下来。”
胜玉看着他,慢吞吞往墙边梯子的方向挪。
李樯就站在梯子底下,还一手向她伸着,像是呼唤,也像是伸手要来接住她。
胜玉不知怎的,突地想起另一个画面,原来这并非是她与李樯第一次在墙头墙边相望。
当年她与李樯的交集也不算深,除了在学堂中见面,傅胜玉便只偶尔在夫子布置下和李樯有过几次私下的相处,又或许在各家世叔世伯的宴会上跟李樯碰到过几次。
有一回傅胜玉在一个堂姐家里玩,不知怎么的说起同窗之中有个李樯,家里跟堂姐家离得不远。
那堂姐也认得李樯,而且好像颇为欣赏,说着说着就要去看他。
傅胜玉有些懵,告诉堂姐,现在学堂还没开学,没有人在,谁也看不到。
堂姐用指头戳她额头,说她蠢笨,学堂没开,那便偷偷去李樯家里找他。
傅胜玉才懒得走,不要去,可堂姐一把没收了她正玩着的丝竹葫芦,非要拉着她一块儿去。
两个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李家府邸不走正门,偏偏扒着一扇矮墙,矮墙上开了一方小窗,透过小窗刚好能看见李樯的院子。
李樯正在里面练剑,那会儿正是大冬天,小小少年褪了外裳只着薄衫,在雪地里舞动,身形如修竹,叫傅胜玉看着都冷得发抖。
练剑没什么意思,胜玉看了一会儿就不肯看了,裹紧自己茸茸的小毛领拉着堂姐要走。
堂姐却看得津津有味,不仅不肯走,还说李樯轻易不会见生人,要耸着傅胜玉爬到墙头去,偷偷把李樯叫出来说说话,并特意叮嘱傅胜玉小心些,别惊动了李府的大人。
爬墙对傅胜玉来说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又实在拗不过堂姐缠她,便翻了个白眼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趴在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悄声喊李樯。李樯回过头来看见她,眼睛唰的瞪圆了,直往后踉跄了两步,像是看见石头上突然长了花一般,吓了一跳。
傅胜玉来不及安抚他,歪了歪脑袋,朝他招手叫他出来玩。李樯看起来整个人都僵硬着,反应却很快,立刻点点头,外裳也不套,直接大步走了出来。
走出门外,傅胜玉才看清楚他面颊烫红,正直直盯着她,傅胜玉心里简直有些可怜他,这一看就是冻病了,毕竟这么冷的天还要练剑。
傅胜玉在家养得娇,怕冷得很,把人叫出来,也没别的废话,就指了指堂姐:“楠姐姐找你。”
说完,李樯的面色好像倏然就黑了下来,双眸跟这冰天雪地一样冷。
傅胜玉不明白,也没管那么多,急急忙忙地丢下两人,转身跑回堂姐家里,抱着手炉吃糖看话本,在屋檐下窝着不知多逍遥。
结果过了没多久,堂姐也回来了,还一直在哭,进了屋子就摔了各种摆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傅胜玉听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李樯把堂姐赶回来的,好像还说了些很刻薄的话。
胜玉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小公子骄矜漂亮,性情冷漠生人勿近,如今却变得这般热情随和……让胜玉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小傅胜玉:玉玉我啊,气死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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