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微说这话时,目光看向了姚守宁。
他的表情茫然,仿佛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意,姚守宁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位凶名赫赫的前辈找她的心愿,竟是想‘回到过去’。
她心软善良,因为血脉力量的影响,共情能力远超旁人。
姚守宁能感应到此刻的陈太微是真的迷茫不知所措,她心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丝怜悯:
“我不知道——”
“不知道可不行啊。”陈太微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看向姚守宁,脸上也露出一丝怜悯:
“守宁,你我已经结下因果。”
正如陈太微所说,他已经自剜心脏,斩去七情六欲,修的是无情道,别看他此时笑意吟吟,说话轻言细语,可实则他是一个无心、无情之人。
此时他脸上露出来的怜悯之色并没有深入他的心灵,只是浮于表面的装模作样而已。
姚守宁心中的那丝同情被辗碎,取而代之生出浓浓的警惕,她有些谨慎的问:
“什么意思?”
“你我已经结下因果。”陈太微笑了笑,回了她一声,接着手指抬了抬——
他这动作一起,姚守宁便清晰的‘看’到他指尖之上系了一条黑气。
那黑气自他中指而生,蔓延出来,另一端则系向了自己的心脏处,深处腹里。
姚守宁下意识的伸手去碰那黑线,碰到的刹那顿时剧痛钻心!
这种剧痛可远非先前幻境之中那种开膛破腹的疼痛可比,仿佛整个人硬生生的要被抽出灵魂,痛得姚守宁刹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半晌之后,她颤巍巍的回悟过神,手还抖个不停,却已经不敢再去碰那黑线,脸色煞白。
陈太微偏头笑着看她,见她又怕又惊,才解释道:
“道家的因果可不是那么好消的。”
他有心结未了,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代辩机族人现身。
陈太微有求于姚守宁,却也不敢逆了因果,惹来满身是非,所以他一直盯着姚守宁,直到她主动提出交易,两人结下因果,姚守宁必须要完成。
“守宁,你要完成我的心愿,否则你逆了因果,后果会很严重的。”
他慢条斯理的提醒:
“一旦错了,你会受我怨煞之气吞噬,不止神魂俱灭,同时还会波及辩机族群。”
“……”姚守宁听得胆颤心惊,此时已经隐隐心生懊悔。
她没有想到,召唤陈太微一次救命的机会,代价竟会如此的沉重,不止自身泥足深陷,同时还要牵连他人。
“所以,你现在要好好的想一想,想清楚我到底想去哪里,要完成什么心愿——”陈太微大有深意的看她,笑眯眯的提醒:
“毕竟这不只是关系到我,还关系到你与辩机族人。”
“……”姚守宁面色一黑,心中有些想骂人。
她此时回想自己先前不自量力,明知陈太微非善茬,竟会同情此人。
“我——”她艰难出声,陈太微则温声道:
“想清楚,做错了选择,后果很严重的。”
他笑了笑,说道:
“我可是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不会受天道制裁,而你可不是。”
“……”姚守宁心中更加后悔。
陈太微笑着看她,等她平静。
姚守宁也并非自哀自怨之人,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往好处想,陈太微出现得十分及时,救了她与世子的性命,至少此时她虽陷入麻烦,可陆执已经平安离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于辩机一族受到了她因果的牵连,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她答应陈太微的事情虽说棘手,但并不算是真正的失败,还有解决的契机。
这样一想之后,姚守宁顿时觉得好过了许多。
收拾好了自己低落的情绪之后,她深呼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陈太微:
“国师,你想回到过去?”
陈太微先前见她得知真相后,如战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但只不过半晌功夫,眼前的少女便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积极想解决问题。
她性情乐观,心态也好,面临事情不逃、不避,令得陈太微有些吃惊,随即面露欣赏之意。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
姚守宁既然能调整好自己,迅速面对现实,对陈太微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他之所以一直缠着姚守宁不放,本身就是有心愿未了,若能早日了结心愿,他也可以获得平静。
因此面对姚守宁的问话,陈太微也很是配合,想要从她的口中,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
姚守宁刚一开口,又想到了什么事,及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直勾勾的望着陈太微。
陈太微见她这模样,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
“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像他这样的人,过去的一切早就记录于历史之中,逃不掉、忘不了,不能否认。
但他如此坦承,仍令姚守宁吃了一惊,阴暗的猜测着:这位国师恐怕自己已经身陷魔道,所以想拉别人陪葬,因此不怕泄密。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沮丧,但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又不能容她逃避。
她放纵自己低沉了半晌,接着又强打精神:
“那我先说好,我问的话可能会涉及一些你的‘过去’,你到时可不要翻脸生气。”
她得先给陈太微打预防针,毕竟这人心狠手辣,行事极端,到时一不开心说不定就动手杀人。
“不会。”陈太微摇了摇头,温和的道:
“你放心,你暂时对我有用,我千辛万苦才与你结下因果,又怎么会突然对你动手呢?”
他说到这里,眼里黑气钻涌,脸上浮出条条纵横交错的‘青筋’,使他那张原本俊美秀气的面庞显得异常的狰狞。
再配合他的微笑,令姚守宁一看便爬出满背鸡皮疙瘩,他这模样再配合他说的话,毫无说服力。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
陈太微似是从她反应,猜出自己的变异,很快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向姚守宁歉疚一笑:
“真的不会,我之所以失控,是因为我急于完成心愿,所以才失去了平静。”他好声好气的解释:
“我修的是无情道,事实上并不会因为这些过去而‘生气’。”
“好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勉强‘相信’了他的保证。
“国师,所有人都说,你杀灭了你的同门师兄弟吗?”
有了陈太微的话,姚守宁索性放心大胆的问。
“对。”陈太微滞了一滞,接着坦然大方的点头:
“他们护师不力,该死。”
“为什么?”姚守宁心生好奇。
从先前幻境之中的情景看来,七百年前的陈太微与同门关系曾经十分亲密,他们有些人甚至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为什么明阳子的死会令陈太微坠入魔道,一夜杀人?
“守宁,我们边走边说。”
陈太微比了个‘请’的姿势,姚守宁也觉得这阴森的墓地之中并非久留之地。
她与陈太微暂时需要绑缠在一起,与他闲聊也不一定急在此时。
反倒换个心态,可以趁此时机与他相处,好好了解这位出生于七百年前的前辈,说不定找到契机,完成这一次任务呢。
虽说与陈太微的因果十分凶险,但若完成,对她好处也多。
她可能会结下与陈太微的友谊。
‘河神’来临在即,狐王的肉身即将复苏,若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外援,对她、对柳并舟及对神都,都是一件大好的事。
“好。”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更加轻松,她应了一声,顺着陈太微的手势,往前踏了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便已经离开了墓地。
眼前豁然开朗,清晨的空气夹杂着若隐似无的潮气,姚守宁注意到离开时已经不是自己来时的路。
她的面前没有废屋,没有狭窄的小巷。
“我的师父,当年是个……”
陈太微的声音在姚守宁耳侧缓缓响起,吸引住少女的注意。
两人并肩而行,陈太微含笑看着少女认真倾听的样子,她安静的跟在自己身边,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去而复返的世子带上了陆无计匆匆赶回,与两人擦肩而过。
双方似是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只是在交错身体的那一刻,姚守宁与陆执似是意有所感,都下意识的停了停脚步,转头茫然的看向了四周。
“怎么了?”陈太微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故作不知,问了一声。
“……”姚守宁看向空荡荡的四周,周围静极了,仿佛这一刻虫鸣鸟叫全都消失。
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寻找着自己,可她放眼望去,周围的街道安静,此时天色未亮,所有人沉寂于梦乡之中,四周空荡荡的,又哪里有人?
姚守宁怅然的摇头,道:
“没事。”
与此同时,时空的另一端,得知了事情原委的陆无计与儿子匆匆赶回,想从陈太微手中救出姚守宁。
但在进入破屋的刹那,陆执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焦急的往四周看去。
“有发现吗?”
陆无计谨慎的问。
世子看了看四周,先是犹豫着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下头,低落且轻声的道:
“爹,我总感觉守宁就在我身边——”
可他的身侧并没有人,世子说完,陆无计又放开气息查看,却并没有看到姚守宁的身影。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父子俩停驻了片刻,又赶往墓地入口,双方错开,各自走远,并没有意识到想要寻找的人就在身侧。
……
“……我受他老人家收养,初时一年多都不敢说话的。”
陈太微仍在诉说:
“他老人家天赋一般,脾气却很好,耐心也足,他自言一生没有成亲,也没做过父亲,不知如何教育孩子,却又对我格外耐心。”
“我们家出事之前,我娘给我扯布做了一套新衣。”陈太微陷入回忆。
他自言已经失去了情感,忆起这些过往时,脸上的笑容也并不太真切,眼神仍很冷漠的样子:
“守宁,我跟你不一样,你出身官宦之家,是没有尝过节衣缩食的滋味,我家贫穷,父亲只是佃户,每年忙碌一年,连人头税都交不起。我娘为了给我做这一套衣裳,攒了很久的铜子。”
这位曾经耀眼的道门天才也曾有穷苦的出生,但从他话中可以知道,他家中虽说贫穷,但父母尚算恩爱,母亲更是爱他至深:
“我家养了只母鸡,这可是我娘的宝贝,到了产蛋之时,每日一枚,谁都不准吃。”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狡黠之色,笑着道:
“但我小时调皮,偶尔也会趁我娘不注意便偷了鸡蛋烤着吃。”
母亲每日摸蛋,摸空之时脸上便忍不住露出失落之色。
那时他不懂事,还觉得母亲扣门。
直到后来母亲将卖蛋的钱攒了许久,买了一块布做了一套新衣,穿在了他的身上。
“我还记得,那件衣裳真的很大,很不合身,但我真的很喜欢,穿上舍不得脱,当天夜里也要穿着睡……”他叹息着。
姚守宁没想到这位冷酷无情的国师竟然还有如此过往,听他提起往事,竟觉得有些有趣,闻言便道:
“你娘真的好爱你,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
她说完之后,陈太微突然露出怪异的神情盯着她看。
“怎么了?”她被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自己这话又没说错,莫非哪里又惹了这位国师不满意?
陈太微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他轻言细语的道:
“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哪记得多少东西?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柔,嘴角含笑,但话语之冷酷,却令姚守宁心中一惊。
“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因为妖邪来时,我穿的就是这套衣裳,我娘的血溅了我一身。”
“……”姚守宁微微一怔神,陈太微又道:
“后来我师父出现,救了我,也收养了我。他老人家知道我衣裳的由来,对我很是怜悯,亲自照顾我。他知道衣裳对我的重要性,亲手将它洗净。”
姚守宁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套衣裳后来陪伴了我很多年,我师父怕我念及父母伤心,一心一意要为我留个念想,因此我到了十岁后,穿的都是这件衣裳。”
那时幸亏母亲替他将衣裳做大,再加上后来明阳子见他身段渐长,便自己寻了布替他将衣裳改大、加长,直到后来再也无法修改,才换了观中道士们常穿的袍服。
“生恩哪有养恩大,守宁,你说对不对?”陈太微说到此处,转头问了姚守宁一声。
姚守宁听他这句问话,心中生出荒诞之感。
甚至为了确认陈太微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还仰头认真的去看他。
此时晨光熹微,他的表情异常的认真,显然所说出自本意,正如他先前保证,句句属实。
可这太荒谬了。
陈太微话中之意,好似对他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感情。
“你不怀念你的父母吗?”她初时听他一直提起年幼时,家乡的一切、母亲养的鸡、攒蛋卖钱买的布、做的新衣……
种种一切,还以为他是缅怀父母,却没有想到他只是借此思念明阳子。
“记不得了。”他淡漠的道:
“我母亲死时,我才几岁而已,哪能记那么多事?”
他态度温文有礼,可话语却冷漠如斯,这个人实在矛盾。
莫非是修习无情道带来的影响?姚守宁心生狐疑。
据说修习无情道之后,一个人斩去亲属、父母与牵绊,也相当于斩去了七情六欲。
而陈太微与一般修习无道的人都不同,他不止是斩去了亲眷、斩去了七情六欲,同时他还斩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了陈太微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他鬼身法相,当时就对他心生好奇。
可他修为高深莫测,行事又狠辣随心,她便唯有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此时正好与他相处,他又有言在先——姚守宁想了想,壮着胆子发问:
“国师,你当初斩杀了七情六欲是吧?”
“是。”陈太微柔声应道,耐心解释给她听:
“我修的无情道之中,先是要斩杀父母、妻子、儿女及三代血亲,以斩情感负累。”
他笑着说道:
“我命好,无兄弟姐妹,父母又恰好早死,倒免我动手,省了一桩事。”
“……”他的话听得姚守宁心中别扭,但陈太微不以为意,坦然道:
“我师父死后,我正好无牵挂,便杀了我师门上下,助我修行。”
姚守宁皱了皱眉。
他话中之意,似是对师门并没有牵挂,一心只为修行,可是姚守宁心中却隐隐有个感觉,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国师,你觉得修行大过于情感吗?”
“那是自然。”陈太微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她:
“修炼至我如今的程度,我寿数无穷,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游走红尘。”他手扶腰侧挂的扶尘,傲然道:
“妖邪奈我何?世间至尊的帝王在我眼里也不过如此,看谁不顺眼就杀谁,我这样的人,与陆地神仙无异,守宁,你说是不是?”
“当人有什么乐趣?自私自利,人性本恶,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像我这样才有趣呢,修行当然大过于感情。”
他罕见的一连说了数句,情绪略有起伏,眼中黑气钻动,面容上显出鬼气。
姚守宁沉默了半晌,突然发问:
“国师,那你是不是最后也斩杀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陈太微的问题,却反而提出了另外的疑问。
陈太微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隔了好一阵,他皱了皱眉,虽说有些为难,却好在仍记得自己与姚守宁之间的约定,因此老实回答:
“是的,守宁。想必你也从你外祖父口中听说了,我在杀死我的师门兄弟之后,剖腹取心,杀死了我自己。”
这个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索性又补充了一句:
“你见过我的法身本相吧?我怀中抱的骷髅,就是我自己当年的尸身。”他说完,双臂虚空一捞,一具白玉骨架凭空出现,被他抱在怀中。
骷髅转过了头,失去了血肉的眼眶盯着姚守宁看。
同时陈太微的模样也大变,他身上的青色道袍转化为一件鲜红的长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束起的长发散开,飘落下来垂于他的身侧。
而他面容苍白,双唇殷红,艳丽的长相,却带着森然鬼气,非同正常人。
四双眼睛同时盯着姚守宁看,吓得姚守宁心跳都乱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