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抱歉

她的回忆在此处被叫停。

晏知时放下手里早读不进去的书本,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

时间回到全书开头的那个夏天。

为了财产分割,任家的离婚官司已经拉扯了大半年。

夫妻之间勉强维系的体面,在一轮轮开庭的唇枪舌战中,被扯掉最后的遮羞布。

律师一趟趟往家里跑,出谋划策,使用多重手段。

这个过程对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于是暑假时,任苒被送回了军属大院。

自爷爷过世以后,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又忧心着任国鸣的离婚官司,整日咒骂姜觉的寡廉鲜耻、自私自利。

这些积怨吐口,恨意长久。

以致任苒宁愿受晏知时的嫌弃,也不愿在家多待一秒。

索性晏知时先退一步,在私人领域分她一角,一个安静读书,一个看漫画,逗猫,吃零食,也磨合出可以和平相处的方式。

只是他仍旧会为任苒头痛。

她似乎有不可抑制的表达欲,每天都在说各种各样的故事,哪怕对方毫无回应。

晏知时又是一个非常看重逻辑的人。

他虽然不爱听家长里短,但是话灌进耳朵里,脑子里就自动形成了画面,他很快就从只言片语中捡出一些不合逻辑之处。

“第一,你家阿姨再生气,怎么会让一个陌生的男孩带走你,你丢了她怎么交代?”

“第二,你从小到大辞过那么多阿姨,你爸招人工资肯定给得高。她们采买有很多地方可以大大方方捞到油水,为什么要为几百块钱丢掉那么好的工作?”

“最后,如果真如你所说她偷钱。你爸爸把钱塞的家里到处都是,她为什么要专门从你的柜子里偷钱,还偷了一张那么明显的,正好那天在钱夹里被你一眼看到?”

任苒不满他的质疑,急急辩解:“这件事我没有撒谎。我和阿简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全程可以给我作证。”

晏知时不以为意地说:“我不知道这个朋友是不是你编出来的。他只是来买个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陪你去省剧院?他父母就任由他消失几个小时,不闻不问吗?这也很不合理。”

任苒被他的话气到脸色涨红,很大声地说:“是你自己心坏,所以想不到世界上有阿简这么好的人。他就是好!比你好!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好!比你好很多很多很多!”

“好吧。”晏知时认定她胡说八道了一通,他也懒得去其中挑拣真假。

“你愿意说,那就继续。”一副我看你怎么继续扯的态度。

任苒恼羞成怒,一个甩手,直接将手里吃剩的半包薯片砸过去。沾满调味料的薯片从开口处呈抛物线一路撒,晏知时躲避不及被兜头泼了满身。

“这是我家,你能不能控制一下你的脾气?”他这下也生气。

任苒抱猫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晏知时。你真的很差劲。”

然后她停止了每天的准点报道。

没了整日里叨叨不停的女声,开始让外婆觉得冷清。自家外孙是个冷淡性子,平日说几句都难有一次回应。

她心里是喜欢任苒的,能来事,嘴也甜,性格娇惯些也不要紧,现在哪个女孩不娇气?

但是显见得,两人又拌了嘴,还吵得很厉害。

老人家眼里,吵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小孩子胡闹。

不过两三天后,家里收到戚少桐从S市寄来的成箱水果,外婆就挑拣了一些放在竹筐里,交晏知时给送过去。

他也没说什么,吃完晚饭,趿着拖鞋捧着竹筐就出了门。

走到那扇从没踏入过的门前,晏知时停了许久,然后敲了敲紧闭的朱红色铁门。

天色已经很黑了,路灯也定点亮起来,眼前的小楼紧闭着大门不见一丝光,像是无人居住一样,有些瘆人的寒意。

他等了许久,或许一两分钟,无人回应,又敲了敲。

“来了来了。”终于有了人声。

过了二十多秒,院子里有匆匆的脚步声,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粉红短袖的中年妇女,她眼神浑浊,像是刚刚睡醒,问他:“你找哪位?”

“我是隔壁戚家的,我外婆让我来送点水果。”晏知时说。

“哦哦哦,感谢感谢,”阿姨将他手里的竹筐接过去,客气地招呼他,“要不进家里喝口茶?”

晏知时抬眼望着黑乎乎的没开一盏灯的楼,问道:“任苒不在家?”

“不在呢,”阿姨打了个哈欠,“她出去玩了,怎么也得晚上七八点回来吧。”

“那我不进去了。”他礼貌地说。

“行,你稍等我把水果倒出来哈。”

阿姨折返回屋,终于点着了客厅的灯,晏知时看清里面的陈设。

四方的八仙桌和两条长椅,一张老人的黑白相片挂在正中,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他突然开始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待在家里的原因。

办完了事,晏知时拿着空的竹筐折返,他想着任家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

路过小区旧的篮球场,四周的灯泡亮着能照亮整片场地的灯光,树影憧憧,摇蚊大片聚在灯光以下,黑乎乎的一团。

他在这时抬眼,看清马路对过迎面而来的那道熟悉又寡薄的影子和陪在她身侧高个的男孩。

“明天不轧马路了,蚊子给我咬得满是包。”

她娇气举着手背,埋怨着给他看。

那男孩含笑:“明天去省图好不好?我陪你做暑假作业吧,买上奶茶来接你?”

“好……”任苒的回答没讲完,因为她终于看见了晏知时。

她在那一刹突然精神一震,拉着男孩的手,横穿过马路,径直堵到晏知时的面前。

她得意洋洋又不无讽刺地说:“介绍给你认识一下,这是我虚拟的朋友。阿简,简唤尘。”

对方大概率是已经从她的口中听说过什么,非常主动地打了招呼。

晏知时冷眼看了,这是她不再出现的原因。

不是为了生气、赌气、骨气。

只是因为她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晏知时作为备选项,已经没有再去主动上门的价值。

晏知时看透这一点,捏着竹筐,低垂着眼睫,为自己刚才汹涌的愧疚感觉得可笑。

他面上不显,礼貌打招呼:“你好,晏知时。”

军属院管控严格,进出手续繁琐。没有正当理由,除了住户亲自去门口领人,不然外面的人进来一趟非常困难。

简唤尘同任苒大多数时候约在门口,出去消磨一天,然后将人送回。

偶尔她也撒娇,从门口到家里那段也不想一个人走,就让简唤尘填许多表将她送进去,再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出来。

他玩笑说:“我好像参加舞会,被限时退场的仙度瑞拉。”

又一天的中午,气候炎热。

简唤尘提前到了院子外面的便利店等她。

不期而遇上出来买东西的晏知时,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老板坐在柜台前,磕着瓜子看狗血苦情剧。

晏知时付完款没急着走,他倚在柜台前,拧开了矿泉水瓶往下抿了一口,说:“你和任苒关系挺好的。”

简唤尘蹲下身,从冰柜里找她前一天指定的饮料,不经心地答:“是。我们认识很久了。”

晏知时握着矿泉水的瓶身,指尖冰凉,看着简唤尘艰难挑出一瓶桃子味的汽水,突然开口发问:“你会不会觉得她有点问题?”

空气中有一瞬的静。

老板手机里女人的哭啼仿佛在一瞬间被按下暂停。

“什么问题?”简唤尘抬头疑惑地问。

晏知时略微停顿:“她好像,有点极端。”

“那是什么意思?”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性格比较作,要求成为人群中心和焦点。对异性有一些暗示性和依赖性的语言和行为,实际上感情肤浅表面,口不应心。”

“我翻过我母亲的书,这种情况很符合,表演型人格障碍。”

简唤尘皱着眉,他拿着桃子饮料放到柜面上,偏头问道:“你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要这么说?”

晏知时说:“我没有经验,不能确定。但是这种不正常,是需要心理介入治疗的。”

简唤尘没答话,他的肩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任苒穿着一身白色裙子,带着宽沿的遮阳帽站在他的身后。

宽阔的帽檐挡着上半张脸,只有下巴尖尖地露着,红嫣嫣的嘴巴含着笑。

她觉得很有意思地说:“你给我诊病,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呢?”

“晏知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你说的那个病。”

“但是你背着我,跟我的朋友说我坏话,这种行为本身也不怎么磊落。在批判别人之前,我觉得你可以自我反省一下。”

她不想再同晏知时说话,转过身去:“阿简,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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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冲完凉水澡,房间里没开灯,晏知时的脖子上搭着毛巾,坐在床尾戴着耳机翻着歌单。

突然发现一条陌生号码新传进来的消息。

[谢谢你那天送来的水果。如果之前对你生活造成了骚扰,我表示歉意。-RR]

晏知时看着那条消息,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有失风度而抱歉,编辑了很长的短信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

他猜自己可能是被拉黑了。

三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戚少桐来燕山接晏知时回家。

晚间饭桌上,一家三代闲话家谈,又扯到任家。

“离掉了,”外婆叹口气说,“前两天判完的。听说分出去不少钱,好歹是离掉了。”

“孩子给谁了?”戚少桐盛着米饭,一边问道。

“跟她爸啊,她妈又不要的。就孩子这事儿她第一个甩得最干净。”

“也能理解,”戚少桐戚戚然说,“女的才30吧?长得漂亮也有名气,现在有钱了,不带姑娘好再找。”

“孩子可怜。”外婆说。

戚少桐附和一句:“是。就孩子可怜。”

那天晚上,简唤尘照例将任苒送到了小区的门口,她自己踏着月色下斑驳的树影,一蹦一跳地回家。

这次的门前,等了一个不速之客。

晏知时不知等过了多久,看到任苒,慢吞吞从花坛边站起来。

他们对视了许久,任苒还是决定当作没看看,越过他,站到了门前。

晏知时在背后问:“我上次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任苒从口袋里翻着钥匙,充耳不闻。

他说:“我明天要回S市了。”

她还是毫无反应。

“任苒,”晏知时突然喊她的名字,“你还愿意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吗?你去剧院找你的妈妈,然后呢?你找到她了吗?”

她的眼神看过来。

任苒抿了抿唇,停了那么一瞬。

然后隔了很久,又扭头回去:“晏知时,我不想告诉你后面的事。”

“你不是我的朋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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