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写了段“会余杂谈”,说老作家们来开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多带有“告别”心态。文章刚发表,就传来张光年先生谢世的消息。作家协会召开“光年同志追思会”,我回忆起一些往事。
我12岁参加抗日军队,学会两首军歌,一首是“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另一首就是“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老兵唱一句我学一句,既不知歌名叫啥更不知作者为谁。过了两年,新四军文工团需要演小孩的演员,见我能说国语脸皮也厚,调我进了文工团,这才知道“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是北洋军阀时代的军歌,早已过时不唱了。而“风在吼,马在叫”则是革命歌曲经典节目《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日本投降后,为接待马歇尔、周恩来、张治中三人领导的“和平执行小组”,我们又重新排演了《黄河大合唱》,“光未然”三字深深印进我的心中,并奇怪地想:写出这么震撼人心的作品还叫“光未燃(然)”,怎样才算“燃”?
新中国成立不久,我参加“中央西南民族访问团”去大凉山,在西昌小市上收集到一只彝族特有的工艺品——鹰爪杯。用鹰的腿、爪和腹皮做成高脚杯,以生漆刷成红、黄、黑三色。彝族朋友说这杯很贵重,我无意间得了件珍宝。北京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音乐家杜矢甲,曾在延安鲁艺任教员,我唱过他写的歌“什么花开放朝太阳?”此人资格老却没有架子,跟我相处很好。我买回鹰爪杯时他看了一下,没说什么。访问团工作结束,回到北京,他对我说:“把鹰爪杯原价卖给我吧。你拿它没用,我却十分需要。”我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文物,我很喜欢。你有什么特殊需要?”他说:“我要去看个人,想找件有民族特色东西送他作纪念,一直没找到。只能求你割爱。”我问:“你要去看谁,如此令你敬重?”他严肃地说:“光未然!”
没想到对我无限遥远的一颗明星,被他一句话就拉近到了身边。我二话没说,把鹰爪杯交给了他,并拒绝他回报任何东西。他只好说:“那就算咱俩人送的好了。”
此事过去也就忘了。过了两年,工作变化调整住房,我搬到了北京铁狮子胡同三号。这里是周边四合院围着中间一栋洋房。洋房中住的有曹禺、沙可夫;南北平房中也住有欧阳予倩和贺敬之。洋房大屋夹缝中的简陋小屋,就住着几个文艺圈的无名小辈。初来乍到,另外几处房住的是谁就不大清楚。有天晚饭后,隔壁一个小伙伴来问我:“你会不会打扑克?黄叶绿同志找人打扑克,缺一个人。”我说:“黄叶绿是谁?”他说:“见面就认识了,你在院里见过。”我就随他去了院子东北角的堂屋,一见黄叶绿果然面熟。在参观她家书房时,我忽然发现那只鹰爪杯就摆在柜子上!我问道:“这杯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她说:“是杜矢甲送给光年的。”领我来的小伙伴这时才说:“你还不知道叶绿是张光年同志的爱人呀?那你总该知道张光年就是光未然吧!”
张光年就是光未然!我刚才还真没转过这个弯来。经此一提,才明白我正坐在他家里。
玩了几圈牌,光年回来了,才知道我天天都在院中碰面,穿一身粗呢中山装,戴顶干部帽,走路子稳,说话很慢,40来岁的这位中年人就是张光年,也就是我景仰多年的光未然。
借了鹰爪杯的缘分,从此开始与光年半个多世纪的联系。奇怪的是,几十年来我始终未能把跟前的张光年和心中的光未然合成一体。一位是热情,敏捷,是易于亲近的浪漫诗人;一位是作风严谨,深沉,有政治修养的文化官员。对前者崇敬,亲切,感情上有呼应;对后者尊重,信服,却隐隐有一点间距。
1957年,我被划为“右派分子”,断绝了与多数朋友的往来,当然也不和光年接触。“文化大革命”中,作家协会已被红卫兵冲垮砸烂,其领导成员都被定为黑帮黑笔杆子。我在外地劳动,听说老师张天翼也被打成了反革命。我放心不下,回到北京后冒着危险,混在看大字报的“革命群众”中挤进作协大楼探听消息。一进门就碰到几个红卫兵手执皮带,监督几个带着白色袖标的老年人在劳动。最前边张光年和张天翼抬着张大办公桌正往门外走。我脱口“啊”了一声。他两人一看是我,忙用眼睛示意叫我不要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又故意装作没看见我。疾走出大门。我与他俩擦身而过,只好叹口气去看贴满墙的大字报。其中有好多就是“揭发深挖反革命黑帮头目张光年”的“反党罪行”。从这里知道张光年曾为文艺界一些人和事说过公道话,甚至为某些人物和事件去奔走求助。看过大字报也就会想到:在作家协会主持日常工作并兼文艺报的主编,天天处理具体的、麻烦的、并牵扯到一些人切身利益的事务,能不得罪人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十件事中处理错一件只占他工作量的十分之一,而对当事人而言其伤害就是百分之百,并由此结下仇怨。更何况有的事虽由他出面处理,实际上是他在遵守“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看来红卫兵“揭发罪行”也起到点好作用,就是使人增加了对官场人员的了解与同情。
“四人帮”垮台,邓小平领导拨乱反正,文坛再现生机。一批1957年被打下文坛的作家又成了出土文物,成为“重放的鲜花”,张光年是起了不小作用的。分久必合,我又被调到光年麾下工作。经过几十年磨难,间距似乎消失了。他以前和小辈之间只谈工作,我们在他家打牌。他也从不参与。这次重聚,他有时竟谈起私房话来。有一天我搭他的车从作协回家,在车上闲谈时,从我的《烟壶》谈起,他说他以前对逛小摊,收古董也很有瘾头,50年代常到琉璃厂去以“捡漏”陶冶性情。不然杜矢甲也不会把鹰爪杯从我手中要来送给他了。我问他那只鹰爪杯还保存着吗?他笑道:“这真是缘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抄家,把所有书画、文物,不管真的假的,一律没收抄走。搬不走就当场砸烂烧毁。只留下两件东西没有动。一件是个古瓷画缸。当时我故意用它装了水,他们以为是小水缸,留下了。其实这倒是很有价值的一件。再一件就是那个鹰爪杯,当时扔在墙角里,满都是土,他们用手摸摸说是‘牛皮做的!’就扔了,结果保留了下来。等一会儿到我家下车看看再走吧,也算纪念。”
30年前我是他铁狮子胡同那个家的常客,30年来他忽而被重用,忽而被打倒,一会儿住北京干部宿舍,一会儿发配到外省干校去劳动改造。今天他家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哪知我到他新家一看,竟然还是那副简朴的格局。书画摆设反比当年还少了。因为被红卫兵抄走后没退回来。惟一比当年多出的一件“现代化”产品是台黑白电视机。
不久,应日本友人之邀,光年当团长,带作家代表访问日本。我当时正负责作协对外联络工作,和他商量出访日程时,便对他说:“您那个黑白电视机太落后了。这回带个彩色的回来吧。那边彩电质量好,价钱低,不像咱们要购物票,咱们出国人员都有一个指标。”
他却苦笑着低声对我说:“人家票是不要,可钱还是要的哟。我哪有这么多外汇买彩电呀!”
他见我似乎不信,便解释说:“我写作旺盛期,正在抗战,没有稿费可拿,现在有稿费拿。我没时间写作了。就靠这点工资生活,哪里有钱买彩电?”
我听了真的很震动。一位国内外知名的诗人,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唱了半个多世纪唱遍国内外,今后还要继续唱下去《黄河大合唱》的作者,竟然连买个彩色电视机的财力都没有。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90年代,光年才算完全从繁琐的行政事务中撤到二线,操劳奔波半个多世纪,得到安心写作机会,已年过80。因此,在一年前连续接到光年托人送来他签名的新作《<文心雕龙>语体翻译本》和厚厚两册《日记选编入令我钦佩不已。连夜给他写了封感谢信连同我的两本著作叫作协转交给他。相识半个多世纪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他。
去年底中国作协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江泽民主席来与大家合影时,恰好光年与我的座位挨得最近。我伸过手去与他握手,见他虽身体清瘦,但精神抖擞。我说:“您看起来身体很好!”他苦笑着小声说:“癌,又有新的发现。”
我震惊得一脸茫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反倒安慰我说:“暂时还没什么,不必担心。”
会开完我就到香港。没出十天,就看到了他西行的消息。
张光年同志走了。但诗人光未然,在《黄河大合唱》的旋律伴奏下,长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