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派名伶孙毓敏同志打来个电话,告诉我说:“令文老师入党了。他无法行动,入党仪式是全支部的党员到他家开的……”
我听了直掉眼泪。
这位“令文老师”,打北京解放我们就认识。45年来没当过官,没发过财,没出过名,可也没惹过祸。只是个普通而又普通的市民。要说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写了45年“入党申请书”,打从新中国一成立就开始写,年轻时写,老了还写,在职时写,退休之后接着写。心脏病告病危,脚出了毛病得截肢,只要一缓过神来,在病床上继续申请。为什么?他说:“我通过事实认识到了共产党的伟大,我热爱他。我愿意为党的事业奋斗!”
有志者事竟成,终于在他家墙上挂上党旗宣誓入党了!就这股决心,就这份韧性,我没法不佩服,不能不感动。有这样的市民,北京才成其为北京。北京解放40多年,头一件成就是造就出这么一代北京人!
新北京是在老北京的基础上发展的。老北京人有个变新的过程。拨乱反正之前,我这批朋友倒霉的多,得意的少。倒霉而又乐观,以幽默洒脱的态度应付困境,坚持对共产主义的信任和追求,荀令文算是一个。40多年,他没过几天顺心的日子,可我也没见他发过愁。
荀令文人穷职位低,给自己立下个戒条:从来不对外人提他爸爸是谁。怕有高攀之嫌。他爸爸名叫荀慧生,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那个荀慧生。他说:“我别给老人家儿丢人!”
小时候荀令文学过旦角,可走不好旦角的台步;改学老生,戏学会了几出,自己觉得意思不大。荀慧生跟四大名医之一的汪逢春是至交,汪老先生见荀令文上学挺热心,文化水平不错,想收他做徒弟教他学医。他学了一阵只学会了汪老念方子的神情和声调,没学会看病。“孺子不可教也!”汪先生不教他了。
其实令文自有他的想法。他看到连四大名旦这样的艺术家,也受尽军阀、官僚们欺压,觉得戏班这口气不好咽。他想改换一下门庭,从军从政,挺起腰板来做回人。由于历史和社会的原因,他那时不了解共产党,有错误的“正统观念”,抗战一胜利就投考了“中央政府”的“警官学校”,上那个学校是要集体参加国民党的。他就参加了国民党。等他看清国民党的真面目,还没等到毕业国民党就垮台了。他不肯跟着国民党往台湾撤,脱身回了北京。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可是混上了个“国民党员”和上过“警官学校”历史问题。他见共产党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公正廉明,为人民服务。从心里拥护,下决心要跟着党干革命。但他这历史身份,想找别的工作就不大方便了。正好北京解放后“京剧公会”决定由艺人们自己集资办个戏校。令文毫不犹豫地参加了筹办工作。请名角们义演,找关系跑地皮,建校,招生……他样样效力,马不停蹄。从筹备到建校一直到排戏、演出,他全力以赴地工作,一身数职:业务干事,校长秘书,班主任,他全干。可是直到学校改成公立之前,三年多时间他没拿过一分钱报酬。公家派来的人有工资,有加班费;请演员来上课有车费有津贴。只有副校长沈玉斌和荀令文是白尽义务。后来政府接办了这所学校,才给他定下一份工资。俗话说“家有三担粮,不当小孩王”。他挣钱不多,管事却不少,小孩王当得极为热心。张学津现在是名角了,可他小时候有个毛病,一上台准闹嗓子。每次演出前令文就领着他上医院,看完病再送他回家,还得嘱咐他怎样保护嗓子,如何吃药。我弟弟是这学校的学生,唱戏不出名可是调皮出名。北京戏校建在松柏庵里,周围是一片坟地。当时正在搞建设,挖出来的空棺材就扔在学校门口,这孩子早上起来练完功竟钻到棺材里头去玩,同学们一出门看见棺材里钻出个头。吓得要死,令文除去教训他还得早早起来巡视,以免再惹事!
但比起十年“文化大革命”,吃这点苦,受这些累就算不上什么了。您想想,凭他这国民党员,“反动警官学校学生”,再加上反动权威荀慧生的狗崽子的身份,日子好过的了吗?挨斗归挨斗,受批归受批,早上我们在陶然亭遛早,他还那一副笑哈哈、大咧咧的样子。专说逗乐话,叫大家开心。好像满没那么回事,而且照样写入党申请书。只是因为“砸烂党委闹革命”,没地方交了。
十年浩劫过去,大家松了口气,他的日子便更难过了。造了十年反,学生们除去会唱几句样板戏,没一点真本事,耽误了一代人。剧团恢复演出,想找个合格的琴师都困难。学校得加紧培养音乐科的人才,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令文和王国臣两人。全校音乐科就有4位教师,教文场的只有一位。怎么个加紧法呢?只有请临时教师,这办法学校同意了,但为了“防止教师借机发财,成为新生的资产阶级”,规定每堂课只准发一元钱教课费!您说,学校远在小月河旁,北京城的西北角外。老先生们为这一元钱跑来跑去够买鞋的吗?
荀令文居然不讲价钱,把差事揽下来了!而且完成的超出想像的好,竟然请的都是名师,连张派大名家何顺信也请来上课了!
没人打听荀令文是怎么把这些人请来的。人们至多说句俏皮话:“他有本事!”哪知他背后既要搭钱,还要卖脸,从来不提他爸爸的惯例也被迫打破了,到处磕头作揖,要请哪位上课,令文先自己掏钱请客。在饭桌上敬礼求情,对方是老一辈,就说:“看在我爹的份儿上,您总得赏我个面子,大叔,这是为祖师爷传道的善事,您能叫我做蜡吗?”碰到平辈晚辈的,则说:“你们也是这么学出来的,不能叫这一行从咱这辈断了呀,帮孩子们一把,去上一课……”
名师出高徒,没多久这学校音乐科就出了名,毕业时许多剧团抢着要人,点着名要毕业生。学校立功,剧团欢喜。却没人提过一声荀令文名字。更没人打听为培养学生他跑坏几双鞋?说过多少好话?垫了多少钱?这些事他从来不对人说,人们只看见他家的东西是越卖越少,穿着也越来越破。荀慧先生在世时,怕孙子跟着令文慧挨饿。有一度每月还补助他20元钱伙食费,后来连这点补助也没有了,令文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他不叫一声苦,没叫一次屈。仍然说说笑笑,东跑西颠。好像其乐无穷。还是照样写入党申请书。高兴的是这回有地方可交了。
令文也有不高兴,没笑脸的时候。那是他想起自己做错过事情,对自己严厉自责之时。当年在陶然亭遛早,常在一起的还有沈玉斌先生。沈先生当了20多年右派,很为人们所同情。有次谈起往事来,令文当着众朋友面,难过地说:“诸位,反右派时我是犯了罪过。我也给沈先生贴了一张大字报,这件事我想起来就难过……”沈先生拉着他手说:“令文,你别这么说,没有你那张大字报我也照样得到右派,这跟你没关系,你那时也危险着呢,形势所迫,你不写行吗?”令文却说:“您越这么原谅我越觉着自己不是东西。”后来,沈先生的著作《京剧群典》出版碰上困难,朋友们叫我帮忙想办法。令文就找我说:“友梅,我的力量有限,可沈先生出书的事你别把我扔在外头,不论多少,我得尽一份力!”结果他出的力比我们都大。
荀令文人老了,可又获得了新生命。退休之后,身成残疾,别的干不成他就录音写信,把录音或信寄给海外的同学、朋友,向他们宣传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成就,动员他们回来参观、探亲和参加建设,并且就他所能,毫无保留地把荀派艺术告诉给荀派弟子们。
荀派高足孙毓敏如今是北京戏校的校长。举行入党仪式那天她和支部的党员一块来到这位老师兼师兄的家里,提到这些年令文默默做的好事,她忍不住哭了。在座的都很动情。令文却说:“别光说好的,我还有丢人的事呢!沈先生打右派,我写了大字报呀,我那是为了救自己对人家做了昧心事呀,我对不起党,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教训!”
荀令文不是英雄,谈不上超群出众。只是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北京市民。他有那一代人的生活道路,思想历程。这样的人在北京成千上万,尽职责守本分,说不上有突出的业绩,但把生命溶入在革命洪流中,塑造了我们新北京人整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