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了梦莉的两本散文,一本叫《烟湖更添一段愁》,一本叫《在月光下砌一座小塔》。
认识梦莉已经有几年,零星读到她的作品有更长一点时间。像这样集中的读她文章是头一次。已经有不少评她这两本书的文章。我不会评论别人的作品,连自己的作品,说不出青红皂白。只是一个以爬格子为生的人看到另一个熟人爬的格子,产生些想法一吐为快。
文学有各种流派,作家有不同风格。深奧典雅,通俗平易,机智纤巧,敦厚纯朴,各有所长。但我以为不论那种风格,那路章法,感人与否,成就高下都在于一上个“真”字。同样一篇行瑰丽委婉文字,有真情就叫“情真意切,细腻深刻”,没真情就叫“无病呻吟,扭捏作态”。前者感人肺腑,后者令人生厌。
恰是这一“真”字最难求。且不说有人本就虚伪成性,以假乱真,有心求真,要得到真又谈何容易?是的,我们都曾有过天真的童年。所以称作“天真”,可见这份真情生来具有。但孩子是不会写文章的。待到能拿笔爬格子时我们已经在人生的战场上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在社会中尝过了多少酸甜苦辣,挨过了多少黑脸,遭遇过多少暗箭。那纯洁,平整的心境早已被打磨,损害得伤痕累累,锈迹斑斑了。到了这时,仍能保持对人对事的真情,真心,真感,说真话求真理,要拿出多大的勇气,要做出艰难的自我斗争,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的。
梦莉的文章使我最深的感动,就是她的真!
她这两本散文集,内容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写爱情,一是写对人生(包括景与人)的观察感受,一是回忆自己走过的路(包括历史和身世)。
我的小说中也常写到男女之爱。其实我是最不爱看写爱情的作品,包括我自己的。因为爱情要写得“真”很难。还不仅因为这一话题自古写到今,能说的都说尽了,能写的都写完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生活中纯真爱情极为珍贵,得到并保持着这珍贵情感者实在是凤毛麟角。这样的人又未必写文章。真写出来的倒多是些幻想多于实际,感情上的乌托邦。这样的东西对十八九,二十左右岁,刚步人成人社会。却又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自有它的吸引力,使他们读着有神圣感,神秘感,崇高感,似乎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找到一自己爱得要死的人和被人爱得要死。但在那些需要披荆斩棘,需全力拼搏才能争得一块立足之地成年社会成员中,就未必会找到知音。爱情虽是人生中要解的许多难题之一。却不是非解开不能活的难题。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兄弟,我们同代人有多少是得到了真正爱情的?他们照样活着,当官作吏,买进卖出,生儿养女,传宗接代。跟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环境来比,爱情即使不是奢侈品也绝不是生活要素的第一位。
怀有深厚,纯真的爱情,并持之永久的人很少。他们写出来的文章更少。因而极可贵。
无意之中发现梦莉恰是这样的少数之一。因为有了这一点深情,她写爱情的散文读起来就打动人心。她的文字自然是美丽的,但章法上,结构上我并不以为有多么精致,多么新奇,就因为有了真情,这种平实反倒使人读着亲切,纯真。她不是要“表达”、“反映”别人的某种感情,而是自己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和宣泄,读她的文章像是听朋友说知心话,像是无意中听到某个人自白。从而引起使存有这份真情的人共鸣,使这种心情被磨去了的人审视自我,有某种惆怅,追忆,并产生重新获得、把握这珍贵的情感的愿望。
一个在商业社会中拼搏半生,并获得了成就的女性仍能保持这份真情,称得上难能可贵。
梦莉在另外那两类散文中披露了她一部分生活经历。她也是个身上遍布伤痕的人。人们今天看见的梦莉是穿着高雅时装,在世界上飞来飞去,不知疲倦谈生意,毫不吝啬搞公益的成功者。可曾想到她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怎样一种困苦屈辱中度过的?她的父亲因为抗日,在泰国蹲过监后被遣回原籍的中国广东,父亲从这里仍然坚持抗日,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一家三口,孤儿寡母受尽族人欺凌,母亲被折磨得生了重病,这个不满10岁的小姑娘就讨饭,打工去挣三口人的口粮。9岁之前,这个小小的生命就曾卖给人当过童养媳,另一次则被拐卖到人贩子手中,若不是靠了机警和勇气从魔掌中逃出,不难想象她将更悲惨到什么地步。这世界上那里还会有位企业家和作家的梦莉?为了替她找条活路,刚满9岁,母亲就叫她独自背着更小的妹妹随“过番客”,“回”泰国。千辛万苦奔上船,妹妹却连冻带累病倒了,听说船上的人要把有病孩子扔下海去喂鱼,他又央求船家把她们放下来。回到旅店后,偌大的破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寒风冷夜,没有被褥,梦莉只得把衣服全脱下来盖在妹妹身上,她光着身缩在墙角挨冻,到天明她自己也凉得发了高烧。一个发着高烧的小姑娘背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小姑娘,就这样在刺骨寒风中,连滚带爬的奔上了旅程……
在中国,在世界这样悲惨的童年并不罕见,我自己也是从九死一生挣出一条穷性命的。但难得的是,梦莉在经过难以想像的奋斗,拼搏之后,发迹了,成功了,却仍然没有丧失那股对人生,对爱情,对故土,对国家纯真爱意。心仍是那么透明,爱仍是那么深厚,情仍是那么真挚。
看了她更多写对人生观察感叹的文章,如《李伯走了》、《寒花晚节香》等,就发现她的爱心是对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的。爱情只是这整个爱的一个方面,是整个火球中一个最强烈,最燃烧的一团而已。
我无法猜透,梦莉怎么能在生意上既是能手,在做人上又保持纯真,在商战中所向披靡,在文学上又满纸童心!这个看来柔婉,斯文的女性哪来的这股坚强韧性,使她的心灵在百般折磨后仍然留得一片净土!
我说过,我不会评论别人的作品,连自己作品也说不出青红皂白。以梦莉这两本书我仍然说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见解。因而我无法寻章摘句的来分析,品评她的作品,无法说她写得如何好又有那些不足,我只是说我读后的印象,这印象是:梦莉用她真情砌的这两座小塔和用爱心点燃的塔中火焰,是什么人也毁不掉,浇不熄的了。因为它给我们看到了强者的奋斗和仁者的爱心,也引起我们的敬意和爱意,我相信泰国和中国文友们,读者们也会爱她和她的小塔。
1992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