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漫忆老挝

去年我去了老挝,爱上了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

在万象一出飞机,就是一片喜庆气氛。老挝的文化官员和作家顶着太阳在机场等候,连我国大使也赶来迎接了!我们向大使请示注意事项。大使说,为我们来访,领事馆要开一次酒会,请我们空出时间。大使说完,有事起驾。我们也上车进城。

老挝作家协会经费很少,只有一名专职干部,就是秘书长伦萨万。他半天主持工作,半天帮太太摆摊做生意。为了我们来访,政府虽拨了笔接待专款,但不拨给汽车。作家谢里帕去年访问中国,和我与陈喜儒相处甚欢,听说我俩来,自告奋勇提供车辆。在航空公司任职的作家苏吉也把自己的车开来。这样+我们就有了两辆车的车队。

谢里帕原来也在作家协会领工薪。老挝学习中国经验,搞起改革开放。于是他学习中国作家张贤亮,辞职下海,经营花木和泡制药酒,当起老板来,很有经济效益,一下买了两辆美国轿车,虽说是二手货,但全够八成新。他对我们说:“你们在万象的日子里,除去开车的太太外,车子完全属于你们所有了。”

中国作家访老挝,虽是头一次,但并不感到生疏,因为都是东方民族,又有类似经历,什么话一说就懂。不像跟西方人交谈,有时一句话要解释三小时,例如我有次在芬兰参加宴会,跟身旁女士闲谈。她问我的写作经历,我说因为戴过右派帽子,曾经停笔20多年。她就问:“那帽子是什么做的?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戴?为什么还要等着别人来给你摘?……”我一听赶紧改变话题,不然这顿饭谁也吃不好。在老挝就不一样。琅勃拉邦有位领导人接见我们,说他正在党校学习,是专门请假来和我们会晤的。他说,在党校主要学邓小平同志的讲话和中国改革开放经验。我说:“我们的经验只供参考,老挝有老挝的具体情况。”他立刻说:“你这句话就有中国特色。以前我们学过别国的经验,该国专家则说他们的经验是惟一正确的,对任何国家都适用。事实证明,对他们自己也不适用。”我说:“这事我们也碰到过。幸亏中国领导人没听这一套。”说到这儿。我们对视着笑了起来。

老挝人的善良和质朴,完全是东方式的,我们感到亲切。

据老挝朋友说,这里很少有刑事案件发生。我完全相信,因为我看见有的女士提着一塑料袋钞票(老挝币值低,买一点东西就要一大捆钞票)在市场闲逛,塑料袋就敞着口,非常放心。我在上、中、下寮旅行半个月,没见有人吵架,也没听到大声吵嚷。老挝较少现代化商场,多半是露天市场。新建的商场楼里仍是一个个摊点的组合。卖金饰品的挨着卖鱼的,手织布摊边卖肉汤米线,大家都和平相处。中国人讲究“叫卖”,人家卖而不叫,以至安静得叫你疑心是否走错了地方!原来不叫也能揽生意。你走到水果摊前,卖货姑娘会笑着点一下头,说悄悄话似的低声问:“买颗榴莲吗?我要的价很低!”你说要看看,她马上把货物摆开任你挑选;你若摇头,她会不好意思地表示遗憾,决不纠缠。他们多半不讨价还价,偶尔讨价还价,客气得竟像是中国小说里君子国的对话:“价钱就按您说的,再给我加一包蜡烛可以吧?”“加一包蜡烛我亏本,加几盒火柴得了,真正昆明货,一划就着的!谢谢你成就这笔买卖!”有天乘车经过一农村,看到有家门口摆着椰子,停车要买两个解渴。那农民竟说:“这已摘下来半天,不新鲜,我留着自己吃。你们要,我现上树给你们摘去。”问他新摘要多少钱。他说:“一样的价,不多要钱,过路人渴了,没带钱也要给他吃呀。”

这样一个善良敦厚、心慈面软的民族,面对法国枪炮刺刀、美国飞机炸弹,不仅毫不退缩,而且经过一番较量后仍然照自己意思活着,实在令人惊讶。战争的激烈程度,从遗患中仍能令人体会到。就说那世界闻名的13号公路吧,经过美机“地毯式轰炸”,用“百孔千疮”四个字来形容是远不够劲的。我团两位团员,都已60开外,满头白发。到巴色时,政府提供的一部旧苏联吉普,布篷已破。每天开出去不到10公里,两位“鹤发童颜”就变成赤发鬼刘唐了,因为老挝是红土地带!

这些慈悲善良,充满佛性的人民竟能从战争中挺过来,摆脱殖民地地位,争取到独立,很令人起敬。论人力、武力、财力,老挝都不是入侵者的对手,可就硬是打赢了,逼得敌方从印度支那半岛的这一角退了出去。可见有些事不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能只凭实力为所欲为。冥冥中自有公道。

万象没有现代气派高楼大厦,没有密集拥挤的商业街。

虽看到有挂着外资招牌的楼房在兴建,但尚未完工。万象目前最高的建筑物可能还是我们住的旅馆——总共3层。木地板、木床、木桌椅,清洁朴素。只在楼下餐厅里摆了一架电视机,收的是泰国节目。老挝自己没有电视台,一切只凭自己眼睛去观察。

我对老挝的观察,是从第二天黎明开始的。

不到5点钟,我洗漱完毕,轻轻下楼。街上每隔不远便有几个女人跪在路边,面前放着个竹篮。老婆婆们都神情庄严,双手合十,口念佛号。小姑娘和少女跪的姿势极为优美,偶尔会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咬着耳朵说几句什么。

从路口的拐角处,走出来一队披黄色袈裟,提布袋食钵,光头赤脚,双目低垂的和尚。走在前边的最年长,走在后边的只有十来岁,成一列纵队,每个和尚在每一位跪着的人面前经过时都停一下,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跪着的人便从篮中捏一小捏米饭放进和尚提着的钵中。一队走完,一队又接上。和尚向这群人化过缘,就转向下一群如法进行。我掏出照相机抢拍了两张照片。出于好奇,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和尚经过。但是,没数几队就已到吃早饭时间,而和尚的队伍还源源不绝……

在饭桌上,我问伦萨万先生:每天有多少和尚化缘,多少施主舍饭?他说不用统计,全市有多少庙是有数的,庙里有多少僧人就有多少人化缘。他们的斋饭都是当天化来当天食用,不留存货。至于施主吗,老挝人民个个都是施主,一个人出面代表全家。

我开玩笑说:“总要把共产党员除外吧。”

他们说:“不,老挝政府明令规定佛教是国教。党员敬佛是合法的,组织上并不要求党员叛教。”

与此相关,老挝最可观的建筑物就是寺庙。

老挝在相当程度上还处于自然经济状态。城市建筑有点像中国三四十年代广西、云南的中小城镇。乡村和中国傣乡相似:竹楼、椰树和水田风光。但比起西双版纳、瑞丽等地来,似乎贫瘠和萧条点。惟独寺庙却比中国的“缅寺”(因缅甸大小金塔寺闻名世界,中国人称南传庙宇为缅寺)辉煌壮丽,数目也多。一座有一座的特点,布局很少重复。

南传佛教属小乘,其庙宇和大乘与藏传寺院不同。一是不设塔林,塔就建在院中,也并不只藏舍利或僧人肉身,国人都是信徒,亲王、大臣多为得道之身,坐化后也可葬于寺,筑塔藏之。这样,塔的数目不仅增加得快,而且修得堂皇精致,成为寺中一个景观。二是信徒还愿有再塑金身之惯例,谁许愿得到了满足,要塑一尊佛像送进庙内。所以,老挝庙内佛像总比和尚多。还愿的佛像多是以木为胎,外包金属膜,单捧一尊在手中观赏,不见出色。但成千上百累积成一座佛山,感觉就大不相同。在琅勃拉邦,我们曾沿湄公河逆流而上,舍舟登山,沿着小路蜿蜒而上,来到一洞口,那洞深处就有两座这样的“千佛山”,在烛光照耀之下别有一番神秘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