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鲁智胜的话来说;爸爸没什么了不起,到了十八岁,就跟他"拜拜"。我的爸爸虽然有点像老头,佩服他的人很少,但他人不错,说心里话,为这点我就很为他骄傲。但深厚的人的心理活动是藏在心里的,不必全说出来,只有贾梅才左一个"好爸爸"、右一个"好爸爸"地叫呢!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在贾里看来,作家是最最没意思的职业,整天坐在家里,不停地挖空心思写那种比作文更难写的东西。爸爸的衣服,总是手肘那儿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当作工作室,写起来就不准别人走进走出,有时说话响一点,他就不高兴:"喂,安静些行吗?"
他写书,自己安静就够了,干吗要别人安静?这个家没点声音,哪还有气氛!
看样子,爸爸天赋并不怎样,写得很苦。白天写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据说不吃安眠药就整夜醒着一一他去当值夜的倒合适,不锁门,贼都不敢光顾,于是,爸爸就老像个老头似的吞药片,而且常跑医院。
贾里从不陪爸爸上医院,别的场合也很少父子一块儿露面。他跟爸爸一块儿出去总有些不习惯。爸爸对外人特别谦让,譬如,对吴家姆妈总是横一个谢谢,竖一个谢谢,弄得她担待不起,总是弯下腰说:"大客气了。"有一次,爸爸让贾里陪着去外婆家,车站上人很挤,别人往上涌,他却往后退,还说:"让他们先上!"
爸爸就像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儿不配合,说是患上了肩周炎,每次写多了,手就麻,爸爸很着急,所以常常练爬墙动作,踮着脚,把双手高高地搭在墙上。有一次练狠了,双臂搭在那儿屏住,手不听指示了。"贾里,来一下!"
贾里帮忙把爸爸的手从墙上放下来,忍不住说:"爸,你少写些手就会好一些!"
"你懂什么!"爸爸皱着眉甩着缓过来的胳膊,"事业就是第一位的!"
算了,写书有多大意思,造军舰或者跟踪不明外来飞行物才叫大事业呢!
贾里在心里顶嘴,却不敢流露丝毫。在家里,爸爸对自己人不大讲礼节。贾里亲耳听见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妈妈也真答应,好像老婆是一个尊称。而且爸爸穿上皮鞋连句谢都省略了,妈妈也不生气。对妹妹,爸爸总叫她很怪的名字,一会儿是"白雪公主",一会儿是"小猪史蒂芬",也不想想她已经十四岁了!至于对贾里,那更是没法提,他总对贾里说:"该长些脑子了!"好像贾里是个白痴!
十月份的时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书,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旧,老式得很,写的是一对兄妹的感情。谢天谢地,他没写双胞胎,否则贾里的同学见了会耻笑他的。书印得很少,才两千册,爸爸自己就买了两百册,难怪书店里看不见这本书,贾里他们学校也没人知道这书,爸爸很伤心,但这很合贾里的心意。
书反响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两本交给贾里和贾梅,说:"你们好好读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记住,这是重要的家庭作业,一定要完成。"
贾梅很认真地看那书,遇上生字还去问,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贾里也读了,果然,这本书不讨人喜欢。里面的哥哥只是个木头人,傻大个,亏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个妹妹,也是个糊涂虫,居然处处拆哥哥的台--小打小闹,可毕竟是自己人,而她却毫无分寸,把哥哥出卖给别的男生。
过了一周,爸爸果然满怀希望地来收作业了。
"看完了吗?"
"看完了。"
"感觉如何?"爸爸笑笑,"贾梅先说。"
贾梅读那书已经睡了好几个香甜的觉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说:"挺好看的!"
"好在哪里?具体谈!"
贾梅吱唔了半天,说:"反正都很好的,看起来蛮有劲的。"
"唔!"爸爸居然很满意,挥挥手,让她的作业pass掉了。
轮到贾里了,他狠狠心,说了句真话:"我觉得写得不太像真实的人。"
爸爸立刻严肃起来:"我并不是写你,你怎么知道不真实?"
"这……"贾里其实没这么傻,他才不想出这种名,爸爸假如写他,他还不愿意呢。除非将来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贾里传》什么的,"我没说他不像我,是说,男孩子一般不会佩服自己的妹妹,他总想帮帮妹妹!"
"还有呢?"
"那个班里的文艺委员求他帮忙,他能做到,就不该拒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文艺委员很好看,说话又软,他怎么好意思呢,他很喜欢为她卖力才对!"
爸爸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你怎么如此复杂!已经注意什么女孩子漂亮了,初一应该是很单纯的。"
贾里知道,自己干了件傻事,爸爸这人很固执,会追究下去。于是,他连连推托说:"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同学,对,一个要好的同学。我把书借给他看过。"贾里急中生智。
爸爸的脸缓和过来,大约觉得威信还在,用一句话把刚才的意见扫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哦,叫,叫龙传正。"
"龙传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贾里万万没想到,这事还在朝前发展,捂都捂不住。
隔了两天,爸爸郑重其事地把贾里叫到书房,递给他一本《上海少年》,说:"这本书送给龙传正同学,让他看了书后再提些详细意见。"
"这,这不是太狂妄了?"贾里拼命摆手。
"噢,有时候也需要一种锐气。"爸爸坚持着。
贾里没法,只好拿着书来找鲁智胜:"书放在你这儿吧!"
"可以,什么叫朋友呢!"鲁智胜好像作了很大牺牲。
"那么,提意见也由你承包。"
"不行,不行,我对这种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儿子,你胡诌几句骗过老爸就行了。"
没办法,贾里只能为那该死的龙传正当替死鬼,又把书细看了一遍。
隔了两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书房,爸爸看上去很诚恳,甚至还和蔼地问他喝不喝水。
"龙传正又说了些什么?"
贾里说:"还是些老话,都不怎么准。"
"没关系,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诉我,你那个同学还有些水平。"
"呃,不敢当!"
"要你代他谦虚什么。"爸爸说,"快说吧。"
贾里没有后顾之忧,又受到贵宾待遇,所以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什么现在的情况不同,班里许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爱华微型录音机就有六个人有,所以书里写那个骄做的男生爱摆阔气,穿蓝色球鞋,人家都会笑的;还有,那个哥哥满心想让妹妹帮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这是真理。至于男女学生间,才不会说句话就脸红,现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爸爸听了,使劲在本子上记着,还频频点头,样子格外真诚。贾里止不住想,即使贾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会喜欢同他打交道的。
好长时间,爸爸没提龙传正,贾里庆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费,一厚沓钱,贾梅欢呼了一声,缠住爸给她买个计算机。
爸爸说:"好吧,你们两个都给书提过意见,应该奖。买一个计算机,买一个英文打字机,你们两个合用!"
妹妹说:"哥哥又没提意见,只是当了龙传正的传声筒。喂。龙传正长得怎么样?我怎么不认识?"
这丫头真多嘴多舌。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说:"请龙传正来家里见见面,让吴家姆妈多炒几个菜,他对我还是有启发的,我想谢谢他。"
"这,他,他很怕难为情。"
"没关系,我让你们班主任请他来!"爸爸说,"那他就不会推辞!"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他没来上学,是开刀了。"贾里突发奇想。
"开刀了?"爸爸激动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去他家看看!"
贾里更慌了,只能说:"不,他明天就上学了。我叫他来就行。"
爸爸说:"那好,明天放了学就把他请来,"
贾里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听爸爸对吴家姆妈说,明天买鸡买鱼,买葱买姜……唉,错一步就步步错。
贾里搬不到别的救兵,假如三剑客还存在的话,那就万无一失。那个满嘴洋话的家伙去当龙传正肯定绰绰有余,可现在只剩两剑客了。
贾里去求鲁智胜,没想他死命推托:"不行,你爸爸认识我!"
"你可以说龙传正是你的化名。"
"我干嘛取一个这种化名。"鲁智胜很自命清高,说,"像个什么头人似的。"
"你去吧,我爸宴请你,大鱼大肉都有,把你当大客人,你别不识抬举。"
"那……"鲁智胜搔搔头皮,"他要谈起那书怎么办?"
"你可以打岔!灵活机动,尽量老练些。"贾里说,"另外,你记着,龙传正刚开过刀,还有,他很怕难为情,另外么,他应该有个妹妹,所以这方面有发言权……"
"贾里,我真佩服你--你说的谎怎么一条一条全记得清清楚楚!"
贾里刚热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别是临出发前,这个龙传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练地提出要求:"朋友,让我们互相帮忙,喏,这篇议论文,请你给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个良!"
这时候,别说是改一篇议论文,即使说给"龙传正"做一天奴隶,贾里也只能点头称是。
下午放学后,贾里把胖乎乎的"龙传正"推进家,对爸爸说:"他来了。"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来:"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对方看来看去,"你,你不是鲁,鲁什么吗?"
"这是我的一个笔名。"他一慌,把化名说成笔名。
"哦,你写了不少文章?不错,不错,都发在哪儿?"爸爸一向认真。
"发?发什么?哦,你说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当!"
贾里急得直出汗,忙说:"爸,他谦虚,从不肯说出发了多少文章!"
"后生可畏!"爸和蔼地点点头。
鲁智胜知道是好话,便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是呵,是呵!"
吴家姆妈忙着往桌上摆菜,一边对鲁智胜赞不绝口,说他天庭饱满,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气大,又说他双眸明亮,聪颖过人。鲁智胜全盘照收,像个大人物一样,端了个架子坐在那儿,贾里恨不得踢他一脚。
"你伤口好些了?"作家问。
"什么伤口?我从不受伤,身上一点疤也没有!"鲁智胜得意忘形,竟忘了龙传正应该刚开了一回刀。
爸爸迅速地看了贾里一眼。
后来开饭了,爸爸给"龙传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着他爸吃了不少馆子,所以吃经不少:"这个汽水是杂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欢用果汁,什么椰汁、著前汁,最起码是粒粒橙,反正高级的矿泉水我也试过,跟冷开水差不多,骗钱的。"
总之,这一餐胖子滔滔不绝,贾里爸爸连一句话都轮不上说。贾里悄悄地踩他一脚,他却忘乎所以,说:"干什么,干什么,吃也是一门学问!"
爸爸终于没说什么。待那胖子吹够了,也吃饱了,爸爸说:"听说你对男生的心理摸得很准,能不能就这个问题谈一谈?"
"这个嘛,"那个假的龙传正脸色变了,"我,我得马上回家,天晚了!"
贾里跟着"龙传正"出门,把那篇议论文扔还他,说:"你这笨蛋,自己去改吧!"
鲁智胜这时又恢复了自知之明,没说什么,涎着脸笑笑,捡起那作业本,走人了。
贾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着早点钻进被窝,蒙混过去。不料那门一响,爸爸阴沉着脸迎上来,定定地看着他说:"开什么玩笑,明天我去你们学校找真正的龙传正!"
那真正的龙传正一夜未睡稳,连着做了两个噩梦。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见爸爸已经在找皮鞋了。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贾里硬着头皮,边吐牙膏沫边说,"龙传正就是我。"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没作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脱去皮鞋。
贾里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鱼回来,香气溢了一房间。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进书房,还让贾梅别去打扰。贾里躺在小屋里避风头,忽听爸爸叫了他一声。
贾里忐忑不安地走进爸爸的房间,就见爸爸从包里掏出几罐粒粒橙汁,若无其事地忙着,贾里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毕,把门砰地关个严严实实,然后向贾里伸过手来,亲切地说:
"龙传正同学,认识你很高兴!"
喔,完全像地下党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