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烽自从跟陶爱华离婚以后,跟沈聪聪反而检点多了,平常没事儿尽量不打电话。沈聪聪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跟魏海烽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说开,男男女女在没有说开之前,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沈聪聪体会到了,那就是陶爱华包括赵通达都不能拿她怎么办,说起来她并没有干出格的事情。就是说得难听再难听,也不过是她惦记魏海烽来着,她享受了点跟魏海烽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这些时光,本来应该属于人家老婆孩子。不过,沈聪聪可以自我安慰,即使魏海烽不跟她在一起,那些时光他也未必肯陪老婆孩子。所以,她没有主观上的故意,她和魏海烽是干干净净的,她没有破坏他的家庭。至于他和陶爱华,那是他和陶爱华,他们俩好他们俩坏,跟她是无关的。但是,她没有想到,现在“东方娱乐城”这事进展到这份儿上,就算告一段落了,内参发了,资料她也给了魏海烽一份,她还有什么理由再找魏海烽呢?自从开标以后,她给魏海烽打过几次电话,魏海烽每次都在忙忙叨叨,不是开会就是边上一堆人。这让沈聪聪多少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棋子,走完了自己该走的,剩下的就是待在那儿,看别人走了。
其实,她不知道,魏海烽之所以躲着她,除了潜意识里的不愿意惹麻烦以外,还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就是交通厅内部在定标上,意见极不一致。从理论上说,三个中标单位,各有所长,定谁不定谁,谁都说不出什么来。可是,你放着泰华第一名不定,偏要定第二名蓝天,这事儿不是授人以柄吗?
厅长周山川找魏海烽谈话,说:“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开始,极力推崇泰华的是你,现在,坚决反对泰华的又是你!”
魏海烽说:“厅长,我跟您汇报过,泰华集团资金上可能有一些问题。”
厅长火了,道:“证据呢?……一个记者私下里搞来的一些东西,能成为我们做这样一个重大决策的证据吗?这次评标,专家们一致看好泰华——”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另一个方面。厅长,您不觉着泰华标书做得太好了吗?与我们预想的标底简直是分毫不差……”
魏海烽后来知道,泰华的标书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魏海洋。据魏海洋后来交代,他偷了洪长革的保险柜钥匙,把标底用数码相机翻拍了下来。当然,魏海洋的交代很多人是不相信的,但人们都说魏海洋讲义气够朋友,都进去了,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是清清楚楚。洪长革后来被多次叫去协助调查,他咬死了跟魏海洋在一起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没提平兴高速一个字。负责调查的赵通达问他:“你们就是单纯的吃吃喝喝?那单是谁买的?”洪长革立刻叫起来:“赵秘书长,我吃喝归吃喝,可是并没有给他们办事啊,这不能算是腐败吧?”赵通达说:“长革,你不会那么天真吧?如果你手里没有招标办主任这个权力,谁会跟你有这么好的交情?请你吃请你喝请你高尔夫?很多人都说,事前不送礼,事后送,就不算腐败,不算贿赂。他们的理论是事前送,是交易,事后送,是交情,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啊?”洪长革满头冒汗,但还是咬死说自己就是吃了喝了,事前事后都没有拿任何好处。
不过,这些事儿都是后来的事儿。当时,魏海烽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魏海洋有点怪,也隐约感觉魏海洋可能有什么大事。他也问过几次,但什么都没问出来。一来是海洋后来自己交代的那样,他觉得说了也晚了,索性就一个人扛了;二来也是海烽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深究许多细节。事后回忆起来,魏海烽觉得其实是有很多蛛丝马迹的,只是自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甚至说难听一点,也是自己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有一件事儿,魏海烽印象很深,当时是开标之后,魏海烽的母亲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陶爱华接的。老太太还不知道陶爱华已经不是自己儿媳妇了,跟陶爱华叨叨唠唠地说,医生怀疑她得了乳腺癌,建议老太太做一个切片。陶爱华在电话里紧着安慰老太太,说肯定没事儿。又问老太太定下切片的日子了吗。老太太说这不跟他们商量呢吗。魏海烽回家,一听立刻傻了。陶爱华说,这种手术在他们医院都是门诊做,就十几二十分钟,没事当天就让回家了。魏海烽问:“那有事儿呢?”陶爱华说:“有事就得当场做大手术,全切。完了,还得化疗。那就是持久战了。”家里这种事儿,以前都是陶爱华请假。现在俩人离婚了,没那层关系了,魏海烽不能再支使人家,当下把魏海洋叫来,让魏海洋跑一趟。魏海洋吭哧吭哧半天,这不行那不行,当时魏海烽根本没想到,那几天魏海洋已经办好护照,正排队等签证呢,根本离不开。魏海烽跟魏海洋讲道理,说他确实走不了。那几天交通厅为定标的事天天开会,一开开一天,魏海烽一个人在那儿顶着,明确表示不同意泰华。理由是东方娱乐城半停工之谜尚未解开,泰华的信誉及其资料的真实性,都要打折扣。海洋居然说:“哎,哥,这是个机会啊!你走!借妈有病,赶紧走!就是妈查了没事,你也等定了标之后再回!……我告诉你吧,泰华肯定有问题,要不,东方娱乐城能盖一半就扔那儿?现在那没盖的另一半直接就成了银行的不良资产!这是上面还没查,只要查,非得判几个渎职罪!……就这样定了,哥,借妈这事儿,躲一躲。……现在泰华志在必得,为此不惜花重金把郑彬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都网罗了去!……定标时你不在,将来出了事,你也好推!”把魏海烽气得面如土色,当即把魏海洋骂了一顿。现在回头一想,魏海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能白拿人家50万美金,然后一走了之,天真啊!
最后,魏海烽母亲手术那事,还是陶爱华收拾收拾去了。陶爱华走的那天,魏海烽亲自去火车站送她,还事先给买了火腿肠方便面榨菜水果以及洗干净的黄瓜西红柿。陶爱华感动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给他们家当儿媳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待遇。这现在离婚了,成了外人,反倒客气了,周到了,体贴了。魏海烽也意识到了,给自己找补,说自己不太会关心人。陶爱华给他加了一个“亲”字。陶爱华说:“你是不太会关心亲人。”重音落在“亲”字上。“其实不是不会,是不想。现在我们离了婚了,不再是亲人是外人了,你就觉着有责任去关心去照顾了。这就是你,海烽,对外人——不管上级下级同事朋友——永远比对亲人要好!……难道当了官,就得这样吗?有必要非得这样吗?”陶爱华还是有怨气的,只不过以前,她没有资格“怨”,因为她是做老婆的,做老婆的就得“任劳任怨”,否则,就是她不贤惠,不懂事,无理取闹,泼妇,没素质,斤斤计较……
魏海烽在站台上,接了沈聪聪一个电话。陶爱华也知道是沈聪聪的电话,什么都没说。倒是魏海烽自己过意不去,跟陶爱华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她刚从北京回来,有点情况要跟我通个气。”这次陶爱华倒没有夹枪带棒,也没有怨言,只说了一个字“哦”。
沈聪聪要跟魏海烽通的气很简单:第一,她的文章已经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证监会已经找到她,事实上他们对泰华集团的报表一直是持高度怀疑态度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们让她再补充一些资料;第二,她接到请柬,泰华的新闻发布会。她说她觉得奇怪,怎么泰华忽然在这个时候召开发布会?而且“心连心”就“心连心”,怎么还这么大规模地请官员,而且还要一边“心连心”着,一边“热烈庆祝”东方娱乐城二期工程即将竣工!
魏海烽边听边叹气。沈聪聪问他怎么啦。魏海烽想了想,说了他的两难。如果定了泰华,泰华又真查出来有事,他想都不敢想那个后果。可如果不定泰华,泰华又是评委一致认可的第一候选方,那很可能,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被人扣上无视市场经济法则、无视专家、借助行政力量干预市场竞争的帽子。
沈聪聪听了,一时无话。只问:“还剩几天公示?”
魏海烽说:“四天吧。就怕来不及啊。厅长要求我们必须如期发送中标通知书。”
沈聪聪点点头,一时无话。她心里盘算了一下,就算证监会兵贵神速,把丁志学他们拿下,那也得十天半个月,四天是有点悬。她说:“有没有办法拖一拖?”
魏海烽点点头,又摇摇头。办法是有的,比如建议让泰华作出书面说明并提供相关证明材料,表明他们能够按招标文件规定的质量标准和工期完成招标工程。这也符合程序,泰华也说不出什么来。但魏海烽之所以摇头,是因为他感觉他这个建议,首先在交通厅内部就过不去。厅长已经跟他把话挑明了,中标通知书晚一天发都不行。
厅长这话不是跟海烽在私下里说的,也不是把海烽叫到办公室说的,而是在开会的时候,当着大家伙的面说的。厅长说:“我们不能无休止地争论,海烽,你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市场经济,还是要尊重市场规律。这已经不是官本位的时代。”说到这儿,看都不看魏海烽,把脸扭过去对着洪长革,说:“长革,你们要排除一切干扰,本着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尽快确定中标单位,如期发送中标通知书,不要给人家以口实,不要授人以柄。现在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有些领导同志,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以各种行政手段干预中标结果,不断挑战法律法规的底线。长革,我提醒你,要坚持原则,坚持立场,否则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根本不给任何人解释申诉的机会,一边往起站一边说:“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按期定标,一天也不能拖!”说完,走了。
相顾无言,在魏海烽这边是心乱如麻,没说话的心思;在沈聪聪这边是红颜知己,陪着你慢慢变老。但老这么呆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沈聪聪振作心情,开始没话找话:“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儿?听着挺乱的。”
魏海烽回答:“火车站。”
沈聪聪开玩笑道:“去那儿干什么?火车站现在也归交通厅不归铁道部了?”
魏海烽咧了咧嘴,勉强凑出一个笑容,说:“我送陶爱华去了。我母亲需要做个手术。”
沈聪聪尴尬地坐在那儿,差点要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但终归是没有说。魏海烽似乎意识到沈聪聪的情感变化,心里紧了一下,但也就紧了那么一下。他这婚离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离是离了,倒越过越像一家人。不说别的,就说吃饭吧,开始几天,刚离婚那阵,他和陶爱华还分得清清楚楚,各吃各的,没两天,就又混到一起了。他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吃得诚惶诚恐,边吃边问:“我吃了,你还够吗?”陶爱华说:“不够再说。家里有面,一下就得。”这么连续吃了几天,魏海烽过意不去了。那几天是开标前最忙的几天,魏海烽天天忙得脚丫子打后脑勺,连中午饭都吃不踏实,就跟陶爱华商量,说跟她这儿搭一伙,按月交伙食费……“老让你花钱不合适!”陶爱华听了,慢悠悠道:“那你要是哪天不回来,我做了,你没吃,算谁的?”魏海烽说:“我要是不回来吃,肯定提前告诉你!”陶爱华听了,心生感慨:“以前,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从来连个招呼都没有。”魏海烽当即默然。这人可能都是这样,失去了,才会觉得可惜觉得痛。魏海洋就跟魏海烽说过,我要是女人,我也追求你,因为你年富力强前途无量。可是你看上沈聪聪什么啦?一半老徐娘。在这一点上,你得跟人家丁志学丁总学学,这么多年,比他老婆强的女人有没有?有。遇上没遇上,遇上了。但人家是怎么干的?有一女的,仗着跟丁志学有那么点关系,非要人家娶她。丁志学给她买了楼买了车送了她一大笔钱,她还闹,说爱的是丁志学这个人,不是他的钱。人家丁志学说,我这个人是什么?是一把骨头一团肉。我要是没有这点钱这点社会地位,我这岁数的老头,你能上赶着扑吗?你不是爱我这个人吗?那我就先把车把楼把钱都收回来。得,那女的一听,不折腾了。玩女人就得这么玩,你要是拿不住她,你就别碰她,碰她干什么?天下好玩的女人又不光她一个。哥,咱都是男人,有些事儿咱得弄明白。这男人,有了官有了地位有了钱,才能有美人儿;他要是丢了官,别说美人儿,就您这岁数,四十多岁一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到社会上找工作,竞争力还不如一农民工!
沈聪聪并不知道魏海烽这会儿的心情复杂得跟集成电路似的,还在那儿故作轻松,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陶爱华对你还真挺不错的。”魏海烽平常听沈聪聪说这种话,一般没什么感觉,即使有感觉,也是正面的感觉,比如觉得沈聪聪懂事啊,大度啊,善良啊;但现在,他却心头堵得慌。一个女人太懂事太大度太善良是会让男人不舒服的,过犹不及,沈聪聪“戏”过了。
“东方娱乐城——泰华与你心连心”的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
“东方娱乐城占地10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5万平方米,目前已经完成89%的工程量,预计明年春天投入使用,估计每年将产生15亿的现金流和2亿元的租金……”梁冰声音不高,但清楚悦耳。所有数据,均烂熟于心,根本不必看稿子。
梁冰一讲完,沈聪聪立刻第一个举手提问。有人将话筒递给沈聪聪。沈聪聪款款起立,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套装,飒爽英姿,当仁不让。沈聪聪的问题是:第一,她多次采访东方娱乐城,发现这里进场的施工人员比其他工地要少,为什么?第二,据她了解,东方娱乐城拖欠多家施工单位的工程款,有的拖欠时间已经长达四五年,请问为什么?
梁冰嫣然一笑,她为了这个场合,辛苦地准备了很多天。公司公关部是干什么吃的?早替她找到沈聪聪的软肋。梁冰穿的是一件礼服款冰兰色套装,里面是紧身连衣长裙,外套一件纯色小西服,西服上跳动着一枚彩色水晶胸针,又活泼又高贵。梁冰说:“沈记者的两个问题,第一,您说在施工现场,发现目前进场的施工人员比其他工地要少,这是因为东方娱乐城已接近封顶,所用工人当然要少很多;第二,所谓拖欠工程款一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说到这里,梁冰故意笑了一下,露出满口漂亮的牙齿,接着说,“众所周知,泰华集团是一家有实力的企业,目前正在角逐我省平兴高速的建设。在这个时候散布对泰华不利的消息,拿泰华做文章,是不难理解其用心的。我们知道,新闻队伍中,有些记者拿了对手企业的好处,于是就丧失了一个新闻记者应该有的良心和道德,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再接下来,沈聪聪不停地举手提问,但梁冰却永远在示意其他记者起来提问,看都不看沈聪聪,绝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沈聪聪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她果断地抢过一个刚刚提问过的同行手中的麦克风,开门见山道:“梁小姐,你今天搞的这一切,都是你们公司领导授意的吧?”
梁冰针锋相对:“当然!我是泰华的员工,如果有人污蔑泰华,诽谤泰华,作为一名泰华员工,我有义务有责任说清事实真相并予以反驳,以维护公司的利益,传达公司的声音!”
沈聪聪翻脸:“那你也不能没有原则!更不能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梁冰也翻脸:“沈记者,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大报名牌记者,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实话跟你说吧,我刚才当着大家的面,给你留着面子哪!”
“给我留着面子?我用得着你给我留什么面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
“你说!”
“你拿了蓝天集团10万元的广告回扣!”
沈聪聪当场傻在那儿,百口莫辩。这件事情她是完全可以说得清楚的,但是显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她是说不清的。省报五十五周年社庆的时候,梅总监曾经找沈聪聪帮忙,说拉点赞助,把社庆搞得气派一点。沈聪聪当时跟赵通达刚对上眼,一来二去就采访了蓝天的王云达,给王云达写了篇报道,后来梅总监找王云达扎钱,王云达也就答应了,一共给了他们100万赞助。按照当时报社规定,报社员工拉广告可以按提20%的成。梅总监就把那20%跟沈聪聪对半分了,一人10万。
沈聪聪见到魏海烽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魏海烽听完她关于那10万的解释,正想找几句话安慰她,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沈聪聪示意他先接电话。结果魏海烽一接电话,脱口而出先喊了一句“爱华”,接着又连连说:“……已经到家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吗?……我马上回去!”
魏海烽电话刚收,还没来得及跟沈聪聪解释,沈聪聪那边就抢先开口了,说:“我没事儿了,你赶紧回去吧。”
魏海烽看沈聪聪竭尽全力地笑着,心里一阵难过。他跟沈聪聪解释:“她没带家门钥匙。”“别解释了。赶紧回去吧。”沈聪聪笑着,那是一种让魏海烽看在眼里、扎在心里的笑容。当然这种笑容,用魏海洋的话说,大街上的妓女肯定是不会的,但高级俱乐部里的,都会。一个女人没这两手,想吃男人饭,就跟不会英语,就想评职称,难着呢。
魏海烽咬咬牙,对着那张让他心碎的笑脸,试探着说:“那我走了?”
“嗯。”
“你没事儿了?”
“没事儿。”
魏海烽走了。沈聪聪忍着忍着,眼泪还是夺眶涌出……她是有事儿的,她的事儿还没跟魏海烽说呢。
魏海烽是从赵通达那儿知道沈聪聪出事儿了。省报有一个新闻研究所,专门针对沈聪聪拿回扣的事件展开了调查。这件事情,本来是一件很容易说得清楚的事儿,梅总监反复替沈聪聪说了好几遍,但报社最终还是决定,在事情搞清楚之前,暂时停掉沈聪聪的新闻主编职务。
现在交通厅的人对魏海烽又有了新的传言,说魏海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临了临了,栽到一个女人手里。这个女人就是沈聪聪。敢情他魏海烽坚决反对泰华,是为了沈聪聪啊。把泰华弄下去,第二名就是蓝天,蓝天私下里得给沈聪聪多少好处啊?那10万回扣是名正言顺拿的,其他的呢?还有人说,通过女人搞钱比通过弟弟搞钱更踏实稳妥。弟弟搞钱,万一搞出事儿,自己还得大义灭亲;女人搞钱,搞出事儿,最多忍痛割爱。
林省长已经对魏海烽火到极点。他把厅长周山川叫去直接骂了一通,语气很严厉,一点面子都没留。林省长说:“你们交通厅到底谁领导?一个魏海烽顶在那里,就天天开会天天讨论,你这个一把手怎么当的?”厅长诺诺。片刻之后,林省长以商量的口吻对厅长说:“实在不行,可以考虑让魏海烽动一动。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缺个副院长,你说让他去那儿怎么样?”
厅长不置可否地:“平级调动?”
林省长说:“人尽其才。魏海烽口才不错,文笔也不错,长于研究问题,他去做这个副院长,我看比让他当副厅长合适。副厅长要面对方方面面的问题,要善于协调,现在看来,他不合适。至少反复无常就是一个大缺点,赞同泰华是他,反对泰华也是他……”
厅长为难地说:“这个时候把魏海烽同志调走,会不会影响平兴高速的工作进展?”
林省长大怒:“我想把他调走就是怕影响平兴高速的进展!……这事你先不要说,我和书记再碰一碰。但是你也不要等,回去传达我的意思,中标通知书,一天也不能拖。否则,是谁的责任就追究谁!”又语重心长追加一句,“一把手负主要领导责任!”
厅长再次诺诺,但看得出,他心里压着火。这火当然有一半是冲着魏海烽的。
魏海烽一见周山川给自己沏茶递水,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他以静制动,倒要看看厅长拿他怎么办。
厅长换上一副喜眉笑脸,好像是在跟魏海烽商量一件好事似的:“……海烽啊,你有没有兴趣去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做副院长?一年有两个假,很多人都想去,是个好位子。”
“厅长,这是您的意思?”
“……林省长的意思。”
“您的意思呢?”
“我,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不去。”
厅长不说话了。他没想到,这个魏海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么给脸不要脸。厅长运了运气。他这辈子吃亏占便宜都在“绕弯子”上了。早些年,人和人之间,会绕弯子的能占到便宜,血雨腥风的年代,你比人家慢半拍,你该落的好处都能落到,该触的霉头都能躲过;但这些年,你一慢就被人家抢占了制高点。比如他和魏海烽,这就跟下五子棋似的,他本来就跟人家差着段位,再失了先手,那输棋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如果真这样定的话,你不去恐怕也不行。……”厅长到底说出了难说的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听我的想法?直接下命令得了!”
“……给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一点思想准备。”厅长软刀子杀人。
“实在要我走,等到定标以后!”
“何必呢,海烽?”厅长说到这里,叹口气。这口气明着是为魏海烽叹,其实是为自己。周山川说,“海烽,不是我批评你,有些地方你得跟通达同志好好学学!……如果魏海洋是赵通达的弟弟,我相信他绝对不敢在招投标工作中这么张扬,这么无所顾忌!你弟弟前一段,往标办跑,跑得满城风雨。你想想,如果换了通达同志,会么?海烽同志,这对你也是个教训,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更要严格约束自己的亲人。……”
魏海烽感到厅长话里有话,不敢轻易插嘴了。
周山川说:“省里这次想动你,除了招标的事上一波三折议而不决,别的事也不能说对你没有一点影响。当然当然,那都是小节,但小节有些时候,可以忽略不计;有些时候,它就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魏海烽点头。他知道厅长说的那些小节是什么。
厅长的话说到这里,打住。他伸出手拍拍魏海烽的肩膀,最后说:“好了,早点回家吧。……我也得早点回去了。老婆已经有意见了,说你一个快退休的人,还整天瞎忙什么?”
周山川在一个月以后,正式被省里叫去谈话,通知“到点退休”。厅里的人都认为,周山川其实是被魏海烽害了。当然周山川自己表现得很达观,魏海烽去看他,他还跟魏海烽说:“海烽,我想得通,一条路换个官做,就是换得来,那个位置坐得也不踏实。我要谢谢你,给我的仕途画上这么圆满的一个句号。”
人们都说魏海烽运气好。厅长找他谈过话,按说他也就该准备上路了,泰华集团恰恰这个时候东窗事发。全国人民都在报纸上看到了那条消息:“因涉嫌提供虚假财务信息,泰华公司董事长丁志学、董事兼总会计师黎福生、董事会秘书李建国及7名中层管理人员已被公安机关拘传接受调查,目前调查正在进行之中……”新华社发的通稿。
接着全省人民又在不久之后,看到了林省长在平兴高速奠基典礼上的讲话。林省长说:“常常有人讲,上一条高速,倒一批干部。有没有贪官,我承认有,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主流,看到大局。这个主流,这个大局,就是我们拥有着一大批廉正无私一心为公的好干部,正是由于有了他们,我们国家才能在改革开放二十年的短短时间内,取得如此举世瞩目的成绩!……”
接着镜头依次扫过魏海烽、赵通达、周山川……
掌声雷动。魏海烽跟在林省长后面讲话,他说:“同志们,经过大家的努力,平兴高速今天终于要开工了!……蓝天集团天达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通过了国家‘质量、环境、职业健康安全一体化’认证,具有水利水电工程、公路工程、市政公用工程、房屋建筑工程、机电安装工程等五项施工总承包一级和地基与基础工程施工专业承包一级等资质的大型现代化建筑施工企业。……”
这个镜头,是沈聪聪替魏海烽拍的。她现在已经是中央电视台一档焦点节目的著名主持人了,虽然离法拉齐还远,但已经跻身成功女性的行列。
第三位说话的是厅长周山川,他是今天说话最简短而又最动感情的领导。他冲着魏海烽说:“海烽同志啊,谢谢你给我的从政生涯画上这么完满的一个句号。能在平兴高速奠基的这一天交班,我高兴。我预祝平兴高速一切顺利,到通车的时候,你上主席台剪彩,我,一边在家看电视,一边为你们鼓掌喝彩。”
魏海烽赶紧接过去说:“到那天,我们一定请您来现场视察,您永远是我们的老班长,平兴高速凝聚着您的心血!……”
沈聪聪远远地看着他们,心中感慨万千……她想这个结果,要比她当时所能想到的任何结果都要好——甚至比自己嫁给魏海烽的结果还要好很多。魏海烽给她的,都是最好的;而她给魏海烽的,也是最好的。这就够了,何必非得在一起吃喝拉撒呢?
沈聪聪手个小编导,快嘴驴似的跟沈聪聪说,听人家说魏海烽这个厅长的位置是拿亲弟弟的命换来的。沈聪聪听了,淡然一笑。这个事情的真相,只有她知道。在那篇关于泰华存在严重债务危机涉嫌做假账的内参发后不久,沈聪聪就受到各种威胁。几乎隔三差五就有威胁电话,上来就说:“你是沈聪聪吗?你给我小心着点。”魏海烽为这个事,专门带着沈聪聪找丁志学理论。丁志学倒没有抵赖,而是说,我们这么大的企业,总有几个爱公司如家的吧?我做老总的,说说可以,但效果好不好,可就不一定了。他对沈聪聪的提议是,第一管住嘴巴,第二只要别再折腾泰华,有什么话好说。然后,当着沈聪聪的面,丁志学跟魏海烽摊了牌。泰华确实是事先知道了标底,那标底不是别人正是你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给我们的。你魏海烽可以假装说自己不知道,但问题是别人都是傻子吗?都能信你吗?魏海烽当时那个表情,那个吃惊程度,沈聪聪认为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和丁志学没有必要演这个戏。丁志学还当着沈聪聪的面,给了魏海烽几句忠告,大概意思是,海烽啊,在交通厅里所有官员,属你最有能力,想做事也能做事,只可惜有一点你不明白,做官和做事是两个概念,事情做得好的人,官不一定做得大!
当时魏海烽沈聪聪都还不知道魏海洋和梁爽那档子事。那档子事儿,是海洋进去以后,才招的。魏海洋当时和梁爽已经决定分手,但他决定来一个浪漫的分手之旅。梁爽提议去野三坡,海洋想野三坡就野三坡,荒郊野外够浪漫。结果俩人都高估了对方控制情绪的能力,俩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到激烈处,就发生了身体碰撞。梁爽一个趔趄,也是碰巧,脚下绊了一跤,失足跌下悬崖。海洋一害怕,回来就跟谁都没说,别人问,就说梁爽出国了。梁冰中间追问过他几次,他都说梁爽刚到那边,忙着呢。来信了,说都挺好的。梁冰也就没多怀疑,她自己在泰华忙得常常四脚朝天,哪顾得上,连给爹妈打个电话,都是匆匆忙忙。海洋在拘留所里,承认了自己的犯罪动机,就是想捞一笔钱,跑到国外去,一眯。
那段时间,整个交通厅热闹得跟自由市场似的,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是魏海烽可能要保不住了,一会儿是魏海烽大义灭亲了。闹到最后,就抓了一个丁志学;魏海洋是自首的,羁押在拘留所;魏海烽只受了一个警告处分,几个月后,从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上,一步到位,提拔成了厅长。而且,据说力荐他的人还是林省长。林省长在内部通气会上,很动情地说:“我也曾经怀疑过海烽同志以权谋私,但事实证明,海烽同志襟怀坦荡、大义灭亲,这样经过考验的好同志,我们应该给他肩上再压压担子。因为他知道什么叫底线,也知道突破底线意味着什么。”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赵通达打破头也想不清楚,怎么会是这样。关于魏海烽,他只有一样事情能理解,就是魏海烽复婚。
魏海烽家里那阵子出事儿,简直就像天上下冰雹。先是“副厅”变成副院长了,跟着魏海洋进去了,再跟着亲妈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平常的热脸全成了冷屁股,出来进去,魏海烽脸上灰突突的。倒是陶爱华,愈到这个时候愈冷静,也是护士长出身,越是性命攸关,越是沉得住气。
陶爱华说:“不当官就不当官。下来也好,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外面忙,也该歇歇了。你那官当得那么辛苦,家,家顾不上,还得受气,钱也不多挣,还图个啥?”
陶爱华说:“谁都有理想,不光你有。可到最终,真能实现自己理想的,有几个?……我倒觉着,退下来,过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倒也不错,寻常百姓也有寻常百姓的乐趣。……晚上一块看看电视,周末一块出去买买菜做做饭,年了节了,一家三口一块出去旅旅游。……”
陶爱华平常跟魏海烽说话,魏海烽嫌她叨唠、嫌她烦,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有个说话的人,只要这个人说着,心里就能亮堂起来。魏海烽听陶爱华说着说着,说到“一家三口”的时候,就知道了陶爱华的心意,不由得感激、感动,问:“爱华,你真的不在乎,我下来,当一个寻常百姓?”
陶爱华说:“从前在乎,而且是,很在乎。你说,哪个女人心里头没藏着个夫贵妻荣的梦?”停顿片刻,又说,“老有人跟我说,没有过钱的人没有资格说不在乎钱;同理,咱好歹也做过官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知道不过如此了,就可以说不在乎了。再说了,不当官的人多了,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
魏海烽就跟陶爱华提出复婚了。陶爱华说:“真要复婚,沈聪聪那边,你是不是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魏海烽听了,一边起身没事找事干,一边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爱华,我和沈聪聪,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陶爱华这次没有跟魏海烽较劲。她心说:“就是有又怎么样?难道沈聪聪能伺候你精神失常的老妈,给她端屎端尿?她最多就是给你发发短信,说点‘海烽,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男的,或者,你是一个女的,我们是同一性别,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尽情享受彼此相处和交谈的乐趣’啊什么的。”
陶爱华以前介意这一点,现在她不介意。也不是一点不介意,而是,怎么说呢?她觉得沈聪聪其实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没有意思甚至有一点点贱。当然这只是陶爱华的想法,而在沈聪聪那边,她认为陶爱华其实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没有意思甚至非常非常委屈。沈聪聪认为,不是认为,是坚信:海烽是爱自己的。她是他的爱人,而陶爱华不过是他儿子的母亲,仅此而已。
关于这一点,陶爱华耿耿于怀很多年,一直到她五十岁生日那天,忽然释然。
生日宴是儿子魏陶张罗的。地点就在魏陶的新家。180平方米的花园洋房。
魏陶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其最著名的设计是省交通博物馆。
陶爱华在魏陶的新居转悠,边转悠边数落魏陶,女朋友来来往往交了这么些,怎么没见一个肯给你做老婆的?魏陶说:“女人谁不愿意当老婆,那些死乞白赖要给男人当红颜知己的,是知道自己没戏,退而求其次。”
魏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那些女朋友最后都被他发展成“红颜知己”。陶爱华看着着急,催他。魏陶说:“妈,您别急。她们都不配做咱家媳妇。她们全是冲着我爸的位置。我要找,怎么着,也得找一个您这样的……”
那一刻,陶爱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她边笑边哭边跟魏海烽说,海烽,海烽,你看看你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