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陶到底还是没有上成重点。录取通知书上写着:魏陶同学,很高兴地通知你,你被第十七中学录取……
陶爱华脸色铁青,首先骂了一通老谭老朱,说他们收了人家东西不给人家办事,良心都被狗吃了。接着又骂了一通赵通达,说他们家赵伟比咱们家魏陶低了12分,居然能上实验中学,省重点,这学是怎么上的?真是有“权”能使鬼推磨。最后又把魏海烽给捎上了,说着说着,就说出了“副厅”。陶爱华说:“我看这回这个副厅,赵通达是当定了。你要是能上副厅,老谭能摆着这个现成的机会不巴结你?”
魏海烽一下子火了,对陶爱华说:“副厅副厅副厅,你满脑子就是副厅,你就不能说点别的?我不当副厅,这日子就不过了?就过不下去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陶爱华听了,“哈”的一声,说:“我还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呢。明摆着的事儿,你要是当了副厅,咱们陶陶能连个重点还上不了吗?还有,你们那个老谭,他敢吗?收了咱们东西不给咱们办事不说,连个回话都没有,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吧?”
魏海烽被窝在那儿,气得心肝肺直颤。半天,他说出两个字:“离婚。”
本来,他要说的是“庸俗”——第一,他要是能当上“副厅”,他为什么不当?这事儿又不是由他自己说了算?他没当上,他也着急,你做老婆的,就不能给点温情脉脉的人道主义关怀吗?第二,退一万步讲,难道儿子上不了重点,天就塌了?丈夫升不上“副厅”,婚姻就没有意义了?再说,“副厅”和儿子上重点本来是两件事儿。“副厅”是“副厅”,儿子上重点是儿子上重点,难道上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有个老子做“副厅”吗?这是什么教育观念?不教育儿子自己努力,倒来批评做爹的没本事以权谋私。庸俗!太庸俗!这样教育,能教育得好儿子吗?但这些话,魏海烽都没有说出来。他没有说出来不是因为他修养好,而是他知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关系,他的话越重,陶爱华的反击就会越猛烈。比如他说陶爱华庸俗,陶爱华就会说,我倒也想高雅来着,每天喝喝茶插插花,穿穿貂皮大衣,闲着没事儿去医院拥抱拥抱艾滋病人,我也想高雅呀,你倒是让我高雅一个?水仙花高雅,那是养出来的;波斯猫高贵,那是宠出来的。我嫁给你,我还没嫌弃你没让我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倒嫌弃我庸俗来了!魏海烽,你说说看,是我庸俗还是你窝囊没能耐!
“离婚!这可是你说的,魏海烽。离就离!”陶爱华不卑不亢,步步紧逼。魏海烽没有出路了,他拉开门,出去了。身后,关上的门被猛力拉开,然后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声。魏海烽闭了闭眼,他知道陶爱华最烦他这样一走了之,可是他实在厌倦了和陶爱华的唇枪舌战,有什么意义?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无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没出息,辜负了她,还有什么?反反复复就是这些个事儿。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导师王友善,当年他要和陶爱华结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话说得很明白,他说,海烽,一个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个庸俗的女人,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浅,对生活没有建设性,她们日子过得不好,就抱怨,说自己嫁错了人;日子过得好,就沾沾自喜,到处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这种女人没有灵魂。跟她们在一起生活,无论过得好过得坏,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认为一个好女人,应该是他亡妻那样的,跟着他一辈子,日子过得好了,也不到处臭显摆;日子过得不好,也不觉低人一等。魏海烽没见过师母,但听说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早年陪王友善留学海外,后来新中国成立,双双归来,一生追随王老先生,无怨无悔。魏海烽觉得这样的女子,早死绝了,就算还有,也轮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讲门当户对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过举的,而魏海烽则没有这样辉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经的片刻的过眼云烟式的。
魏海烽的母亲是小学老师,算起来也是个小知识分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说魏海烽的母亲命硬,克夫。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对魏海烽说,儿子,那些俩胳膊随便一伸就是一只金凤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着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学忽然带着一姑娘到海烽家来玩,女同学听说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区长,已经怀上孩子,那随身携带的姑娘是女同学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学,正犹豫是出国留学还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准主意,所以来请教海烽该何去何从。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灯,人家姑嫂俩前脚出门,老太太后脚就跟魏海烽说:“你这同学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说妈看你说的,人家就是来串个门。
老太太说串门儿也别串,串来串去指不定串出什么来呢!
老太太没说魏海烽为什么不能要那姑娘,但过些时候魏海烽听那姑娘跟别人说:“我嫂子也真逗,什么人都敢给我介绍。他妈那张寡妇脸拉的,好像自己儿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其实他儿子就是一穷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白给我我还得考虑考虑。”
茶杯大的地方,这话不用长翅膀,走着都不用过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虽然也没觉得人家姑娘好,但这么着就让人家给Pass了,终究不爽。老太太看儿子生闷气,索性把话说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没看上你,是没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样数理化拼上来的,凭什么要嫁一个门户低的人家?我跟你说海烽,这样的姑娘,除非你将来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没出息,碰都别碰。人家就不是给你准备的,你别耽误人家前程,人家也别在你这儿瞎耽误工夫。过日子就是朴朴实实的,没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儿?揽也是白揽,瞎折腾。”
后来,魏海烽找了陶爱华。母亲起先听说是个护士,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儿子亏了,但转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应了,还说:“护士好,以后我有个什么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爱华领回家来,老太太就打心眼里把这个媳妇当自己家人了。陶爱华朴实,有什么说什么,腿脚勤便,对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学念了书的媳妇儿强。那些媳妇儿也不见得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但又不肯结婚又不肯生孩子还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个个胸怀世界放眼未来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们,当妈的睡觉都睡不踏实。还是陶爱华好,说也说得,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来就发扬了主人翁精神,洒扫庭除,买菜做饭,什么都干,老太太满意了。老太太一满意,就常常来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时候,说来带魏陶;魏陶大了,说来帮帮他们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学老师,一年俩假,常常是夏天来魏海烽这儿,冬天魏海烽再抱着孩子带着媳妇回去看老太太。那几年,魏海烽家事儿多得要命,一会儿弟弟上学得花钱,一会儿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顾,老太太当着陶爱华的面总说,海烽你得知足,你这个媳妇娶得不错了,人家嫁给你图个啥?这么多年,给你生孩子带娃,还得上班挣钱,一个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听妈这么唠叨,心里都烦。他知道妈是念叨给陶爱华听的,他也觉得陶爱华不容易,但是,难道他这个做丈夫的就容易吗?
前几年,他跟陶爱华闹过一场“离婚”。那时候他们住在筒子楼里,煤气罐放在走廊,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爱华逼着魏海烽去单位要房子,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当时正赶上魏海烽母亲从老家来,陶爱华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跟婆婆告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海烽母亲耐着性子听完了,先当着媳妇的面把儿子说了一通,然后背着媳妇对儿子说:“海烽啊,你媳妇脾气不好,这女人不任劳都行,但得任怨,你这媳妇的缺点就是不任怨。你往后别跟她吵,夫妻之间,吵多了伤感情,真过不下去了,再说过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这媳妇配不上你。”这事儿之后,海烽母亲就不常来海烽家了。打电话,老太太就说,过一阵吧,这阵儿家里事儿多,你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就行。其实,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见为净,老太太跟魏海烽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离婚?离婚解决问题吗?尤其是你魏海烽,你离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闹心的事都一揽子解决了?眼见着人到中年,事业又没什么起色,啥啥都没有,离什么离?你离了,你媳妇成了人家媳妇,你儿子跟人家叫爹,你心里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说了离,又没离,女人就会看轻你!所以,离不了,没条件离,没办法离,离了还不如不离,就别把个“离”字挂嘴边!
魏海烽在楼圈一圈转悠,想起母亲的谆谆教导——于是,反复思考离婚的可能性和现实性。首先一个实际问题,离婚以后住在哪里?一想到这个问题,魏海烽就头痛。他头痛了一会儿,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学,再和陶爱华离。他这么一想,头就不痛了,而且心里也踏实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爱华离婚了。到时候,把房子卖掉,或者房子给陶爱华,他用存款再买一个小一点的。他甚至还想,如果这次副厅落败,他就去南方找个学校教书,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魏海烽把每个细节都想了好几遍,想踏实以后,就决定该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爱华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时候都有一种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点屈辱感都没有,相反镇定得很。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边回家一边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过一件事,说他们单位有个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说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离婚,而且是非离不可,谁劝都没用。海洋认为肯定是男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魏海烽边上楼边想,哪有什么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盘算好的,不过人家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男人就是这样,什么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诸实践的时候,女人哭啊、闹啊、后悔啊,用处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这个道理。她们在全面失败之前,总在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于那个男人终于又低垂着头回到自己身边来。其实,她们哪里知道,他回来不过是他暂时没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会回来了。
魏海烽边想边上了楼,反正早晚要离婚,反正最终全面失败的是陶爱华,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里有点可怜起陶爱华来了。门虚掩着,陶爱华在厅里看电视,桌子上搁着剩饭剩菜,可以理解为是陶爱华“罢工”,吃过了懒得收拾,也可以理解为是陶爱华特意给魏海烽留的,怕他回来肚子饿。但魏海烽根本不领情,他换鞋以后,径直去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上了床。陶爱华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进了主卧,“砰”的关上门。她心想,还给脸不要脸了!
魏海烽躺在床上都听见了,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这样也好,不用再听她叨唠——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几年,很怕这种夫妻冷战,一个屋檐下,不说话,冰着一张脸,像两个仇人一样彼此敌视着生活,这叫什么?但现在他发现,冷战就冷战,不就是不说话吗?不说话也比一说就吵强吧?再说儿子都十六七岁了,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吗?不说就不说,正好消停,干自己的事儿。而陶爱华恰恰相反,越冷战,她心里越没底气,越没底气,她就越恼火。恼火来恼火去,她就不仅在家里冰着脸,而且在单位,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冰着脸,跟谁说话都像吃了枪药似的。
那天梁爽袅袅娜娜地过来,对陶爱华说:“护士长,我,我不愿意给男的导尿——”
“谁愿意?谁也不愿意!除非是有病!”陶爱华脸一耷拉,张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赶紧转头麻溜儿地导尿去了,她知道这就说明陶爱华心情坏到极点。要是平常,陶爱华可体贴人了,肯定会笑吟吟地对梁爽说:“以后招护士,像你这样,太漂亮的,坚决不能要。这不耽误工作嘛,怎么别人导尿都没事儿,你一导,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种反应?”说完,自己哈哈乐着,一边说“得了,我去吧”,一边还真就屁颠屁颠地去了。但现在,陶爱华凶巴巴的,沉着个脸坐在护士台后面,人家喊:“护士长,药房让领药。”陶爱华眼一瞪:“让他们等会儿!”喊的人不吭声了,但心里悄悄地骂一句:“德行。”
陶爱华领了药回来,经过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动了一下。她想,也许可以让宋雅琴帮自己个忙——是呀,既然他们的赵伟比陶陶差着12分可以上实验,我们魏陶为什么不行?只要他们家赵通达肯帮忙,就肯定没问题。魏陶不用上实验,随便上一个重点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过宋雅琴的房间,看见护工正在帮雅琴摇床。雅琴要把床摇起来一点,护工动作幅度太大,“哐当哐当”地摇,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爱华赶紧进去,亲自低下身子给雅琴摇,一边摇一边问,还用再摇一点吗?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给你往下放放。
等都摇踏实了,陶爱华脸红了。她想应该找一种自然的方式张口,比如说,从赵伟说起。她开始夸赵伟,说赵伟懂事,赵伟聪明,赵伟这好那好什么都好。宋雅琴稳稳当当半靠在床上,她已经很虚弱了,但她意识还是相当清醒。她想陶爱华一定有事求自己,会是什么事呢?宋雅琴本来就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再加上和赵通达生活时间长了,所以在这方面对人的警惕性很高,总觉得别人对自己一好、一温顺,就肯定是有求于己。当然,事实证明,很多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宋雅琴静静地听,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实际上,她很享受这种过程。
陶爱华终于说到了魏陶,说到魏陶差6分的事儿。
宋雅琴明白了,陶爱华没有明说,但雅琴听明白了。她等陶爱华说完,故意停了停,以造成一种静场的效果,好像开会时领导要发言似的,先鸦雀无声,领导才肯开口。雅琴终于肯说话了,而且说得慢条斯理的。她说:“小陶,要我说,十七中就挺好。照我的意思,赵伟就没必要非考实验中学。实验中学好,好在哪里,就是应试教育搞得好,其实,那对孩子的身心是一种摧残。我,你是看见了,没力气去管孩子的事儿了,孩子要考实验,也考上了,就上吧。他要是没考上,或者不喜欢读书,我绝对不会逼他,没意义,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把陶爱华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陶爱华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烦赵通达两口子了。这俩人绝对是“天仙配”,没一个会说人话,要不,怎么他们能过到一块儿去?
宋雅琴说完话,做出很累的样子,不等陶爱华再有所表示,马上指示护工把一些保健品啥的装一个口袋里,给陶爱华拿回去。陶爱华忙说不要不要,自己家都有。宋雅琴于是说,那些蜂王浆什么的得赶紧拿回家放冰箱,赵伟刚才来的时候忘了带走,赵通达又忙,今天不知道过不过来,托陶爱华给他们捎回去。这也算是给陶爱华一个台阶,可以让陶爱华沿着这个台阶体面地下来。
陶爱华赶紧过去帮护工收拾,收拾的时候,看见了那盒她送给老谭家的西洋参。她当即气得眼睛发亮,她把西洋参放回床头柜,只把蜂王浆提走,边走边对宋雅琴说:“你好好躺着,我下班就给他们带过去。”
宋雅琴客气地说,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你自己留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点蜂王浆。
陶爱华气得昏了头。当一个人气昏了头的时候,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比如说,陶爱华虽然是被宋雅琴给气着了,但现在她要去找的却是老谭。
正是七月流火,陶爱华骑车回家,一身臭汗,在楼下见到魏陶抱个篮球正要去玩,当即迎头棒喝:“去哪儿?”
抱个篮球能去哪儿?陶爱华当然知道魏陶要去哪儿,她不等魏陶说话,张嘴就是一梭子:“少爷,别整天打球了,没事在家多看看书吧!”说完,把手里的蜂王浆递到魏陶手里,说:“去,给赵伟送去。我不愿意见他们家人。”
陶爱华转头“噔噔噔”走了。魏陶紧张地连声喊:“妈妈,你要上哪去?你要去干吗?”
陶爱华头也不回,对魏陶说:“你别管。”她大步流星,一双脚跟踩着风火轮似的,几下子就把魏陶甩没影了。
正是机关下班时间,到处是打饭买菜接孩子的人。人们相互叫着李处长张主任之类的打着招呼。陶爱华怒冲冲,走得横冲直撞的,快到老谭家楼下时,迎面撞上老谭的爱人老朱,也是冤家路窄。陶爱华一双眼睛恨得要冒出火来,老朱本能地想躲,但实在没地儿躲,只好赶紧满脸笑容地打招呼:“陶护士长。”
陶爱华不理她这一套,横眉冷对单刀直入:“我们孩子上学的事,你跟你们家老谭说了没有?”
老朱立刻做焦急状,皱着眉顿足捶胸道:“说了!他也很着急,孩子的事是大事,都是一个孩子,都理解。他那天回来后听我一说,当晚就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本来以为是挺好办的一件事,没想到难度会这么大——”
陶爱华得理不饶人,嗓门大得像金山战鼓:“办不成你们也该说一声啊,对不对,我们好另想办法!”
老朱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毕竟拿人家手短,所以只好敷衍:“是是,这是我们的疏忽,主要也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才好,一犹豫就到了这时候。”
陶爱华气得胸脯起伏,问:“你们家老谭呢?”
老朱张嘴就说:“出差了!走好几天了!”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都有可能——”老朱说着说着,自己就停了下来,她发现陶爱华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眼睛里“噼里啪啦”往外迸火星。老朱脊背一阵发虚,不由得回头看去——老谭满头大汗,正扛一辆自行车从楼里出来。
老朱吓得张口结舌,她脸上笑着,尴尬着,嘴里说:“护士长,小陶,你听我给你说……”
陶爱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你不说他出差去了吗,啊?合着你是一直在骗我啊,啊?骗我没有关系,问题是,你们把我们孩子的前程给耽误了!……老谭,你给我过来!”
那天傍晚,机关的人看了一场好戏,也有人上去拉扯劝说的,但陶爱华孤军奋战,越战越勇。她指着老谭夫妇,破口大骂:“你们也太黑了吧,办不了事儿就说办不了,不说!东西拿了,事儿不办,装没事人儿!”“收了东西不办事不说,连个回话都没有,这还叫人嘛这!”“事办不了,说呀,说了我们另找人另想办法!不说!装没事人儿!生生把我们的事给耽误了!这叫人办的事嘛!”
老谭气得浑身发抖,对老朱喝道:“她送的什么东西,给她拿来!”
他又转过脸去,对陶爱华说:“陶爱华,别给脸不要脸!你偷偷摸摸提着东西巴巴地给我们老朱送上门来,我们老朱没当面给你扔回去就是给你留着面子!”
陶爱华说:“哈!给我留着面子!谢了啊!跟你说姓谭的,我可一直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我送的东西,转送给了基建处赵通达赵大处长的老婆!”
“你血口喷人!”老谭只会说成语。在当众吵架的时候,说成语是很吃亏的。
陶爱华声情并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的我不知道,我送你的西洋参,盒上撕了个小口,我拿胶水粘过!现在那西洋参就在赵处长老婆病房的柜子里,是我亲手帮着放进去的!……是你给送去的吧老谭,是不是想让赵处长帮你什么忙啊?”
可怜的老谭像一截悲愤的木头,任凭陶爱华狂风暴雨般的摧残。有人看着可怜,就去拉老谭,说:“老谭,回去吧回去吧。”也有人去劝陶爱华:“护士长,消消火消消火。”
魏海烽那天晚上本来约好和魏海洋一起吃饭。因为夫妻冷战,他就不愿意早回家,可是在办公室待着,又会让人说闲话。最近只要他晚上走得稍微晚一点,就会有人推开他的门,对他说:“哟,魏主任,还忙哪?又写什么内参?”搞得他很是狼狈。他约了魏海洋,结果刚在餐馆坐下,就接到魏陶的电话,说妈妈跟人家打起来了,再问跟谁,说是跟谭叔叔。魏海烽马上变了脸色,他就知道肯定是陶爱华去跟人家要东西了。他站起身就往回赶,魏海洋开车,边开车边听魏海烽气急败坏地说,你嫂子我真拿她没办法,我跟她说,这东西送了人家就别惦记往回拿,往回拿得罪人不说,而且,而且……
魏海洋接上去:“而且以后谁还敢帮你们干事儿?帮忙本来就有帮成帮不成一说,哦,帮成了,你觉得那是应该的,你送礼了,没帮成,你就打上门去,要人家把礼给还给你,这叫什么呀?嫂子就是目光太短浅。咱中国申奥,申了多少回?头一回没成功,没成功咱再申请,再想办法,噢,没成功,你就让人家把你送的礼物都退回来,那还有第二回吗?你得让嫂子明白,重要的不是送出去的东西,重要的是办事儿,事儿没办成,礼也不是白送了,你还落一人情呢。谁也不短你们家那瓶XO你说是不是?”
魏海烽听着越发地烦,他觉得这个弟弟自从上了MBA以后,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魏海烽赶到的时候,戏的高潮刚过,但陶爱华还处在亢奋状态,她一边拨开拉扯她的人,一边对围观的人吆喝着:“哎,我说,哪位有兴趣呀,去跟我上病房看看老谭夫妇送给赵处长的礼物!”
老朱眼泪都气出来了,她只会说:“你胡说!胡说!”
魏海烽冲过去,一把拉上陶爱华,陶爱华愣了一愣,毕竟夫妻好几天没说话了。
俩人沉默地往回走,周围的人主动和他们回避视线。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碰上赵通达,夫妻俩都有点尴尬。赵通达手里提着饭盒,边上有人过来,对魏海烽夫妇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亲热地回过头去,和赵通达打招呼:“赵处长!出去啊?”
赵通达点点头,说:“啊。上医院。”
“车呢?”
赵通达摆手:“正是开饭时间,司机同志也得吃饭。我出门打个车,很方便的。”
对方敬重地点点头,加快脚步走过去。
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让都让不过去。赵通达迎着魏海烽夫妇走过来,步履稳重,脸上挂着笑,而且笑得一丝不苟,像一尊面具。相比之下,魏海烽和陶爱华则笑得不那么到位,一个笑得心虚,一个笑得勉强。后来陶爱华对魏海烽说,今天这事儿,赵通达未必知道。他要是知道,他能冲咱们笑吗?
魏海烽气得差点骂陶爱华没脑子,他认为赵通达百分之百什么都知道。他只要一看赵通达那种一丝不苟的笑,他就知道赵通达什么都知道。而事实上,魏海烽猜对了。今天,临下班的时候,赵通达接了个电话,所以下班就稍微晚了那么一点,因此他刚进院门就正撞见陶爱华在那儿跟老谭夫妇嚷嚷。他本来想过去劝劝,但马上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听到了“赵通达赵大处长”的称呼,他就停住了。再听听,他听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他显然失去了“劝”的资格,如果他去劝,会给别人以“掩人耳目”的猜想。何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冲他笑笑,那笑里有同情;有的人掉过头去故意不看他,那是厚道的人,怕他尴尬。他站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家走,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一边走一边和对面的人和蔼可亲地打着招呼——“赵处长,吃了吗?”别人问。“没有呢。”他答。一问一答都很得体,仿佛没有人在不远处以花腔女高音指名道姓地称他为“赵通达赵大处长”。
赵通达撑着回到家,一进门就气得直哆嗦,正好这时赵伟在看电视,日本动画片。赵通达当即火冒三丈,他连想都没顾上想,就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像丢炸弹一样丢到赵伟脑袋上:“整天就知道看电视,学习能搞好吗?”
赵伟一声不响,起身关电视,进自己房间,“咣”,关了门。
赵通达气得心口一阵疼。他正要过去理论,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赶紧叹口气,坐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家里请了个阿姨做饭,阿姨手脚勤快,但嘴上爱东家长西家短。阿姨开了门,一见赵通达就说:“赵处长啊,来晚了,来晚了。你们对门魏主任的老婆和人家打起来了。围了好多人,人山人海啊。我挤都挤不过来。”
赵通达点点头,只说:“没关系没关系。”他对阿姨这样的人一向很好,并不是因为他具备平民意识,而是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你越要对他们客气,你要是对他们刻薄,他们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
阿姨一面进厨房,一面说:“这个陶爱华,我看是脑子进了水,只送人家一瓶酒两条烟几盒西洋参,就让人家把他们孩子弄到重点中学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差一分儿,一万块,他们家魏陶差了6分!”
赵通达听了,变了脸色,他一向把阿姨的家长里短当成群众意见来听取,所以他尤其急切地想知道,群众还议论了什么。于是他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诱导性地问了几句。阿姨也摸到了赵通达的心思,专捡他爱听的说:陶爱华还嚷嚷,说老谭把个西洋参当礼物送给了您爱人,是为了贿赂您赵处长,有求于您,我们听了,都觉得可笑。还没有听说过拿西洋参贿赂领导干部的。再说,就是一般人病了,我们去医院看看病人,手里也得拿点东西吧?那叫贿赂吗?哪儿跟哪儿啊?
赵通达听了,脸色平缓一些,他觉得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群众的觉悟还是高的。但他又想,陶爱华偏偏挑这个时候闹,是不是说明了点什么?而且,赵伟比魏陶差了12分,却上了重点,这事儿虽然做得很巧妙,赵伟是按特长生招的,但毕竟传出去对自己影响不好。其实,给赵伟做这事儿的,是赵伟的姨妈。小宋姐妹都是中学老师,在教育局认识的人多,雅琴人缘又还可以,何况又病得这么严重,这个时候,大家都同情赵伟,所以赵通达实际上没费什么太大力气,就是跟人家吃了几顿饭,陪着说了几句好话而已。但谁知道传出去,别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怎么说?
阿姨把饭做好,招呼赵伟出来。赵伟对阿姨说:“把我的和我妈的装一起吧,我去医院送饭,跟我妈一起吃。”
赵通达振作精神,说:“一块儿去送!正好我也好几天没去看你妈了。”他是想跟儿子缓和关系。
赵伟不领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赵通达有些火:“为什么?”
赵伟说:“一个人能做的事没必要两个人做,何必浪费劳动力呢?”扭头又进了自己房间。
赵通达孤家寡人地去了医院,一路走一路气,到了医院见了雅琴,雅琴偏偏还提下午陶爱华过来跟自己提魏陶上学的事儿。雅琴嘴一撇,说:“想什么呢,还说只要随便一个重点就行,不一定非要上实验。他们家魏陶,我看就不是读书的料。”
赵通达火了,他没有想到女人竟然这样肤浅,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她们除了比老公的官职,比儿子的学校,还会干什么?但他还是努力按住了火气,毕竟他很久没有来陪雅琴了,毕竟雅琴也很久没有人说话了。一个女人,生了病,住在医院里,你能指望她有什么有趣的新鲜的话题吗?再说,他和雅琴之间,难道有过什么有趣的新鲜的话题吗?他们不是一直夫唱妇随?雅琴就是身体好的时候,没病没灾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聊闲天,他们即使是关上门说私房话,话题也离不开许明亮、周山川、交通厅,最多是说说哪次开会哪个领导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夫妇俩层层分析领导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又是说给谁听的。有些话有些事,赵通达不便说的,雅琴就想方设法替他说出去。比如雅琴会当众说,通达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他喜欢做些具体事儿、实事儿。废话,要做具体事儿实事儿,不就是得有实权吗?这话谁听不懂?还有些话有些事,赵通达不便做又想做的,也由雅琴出面替他做了,而且还硬要说是自己的意见。比如有一次,许明亮夫人偶感伤寒,雅琴知道了,就偏要去许明亮家探望,而且还“押”着赵通达。许明亮开了门,做生气状,说:“通达,你这是搞什么搞?”未等赵通达说话,雅琴马上抢上一步:“许厅,你要批评就批评我吧。通达说不要搞这种形式主义,还说您会生气,我一定要来,通达拗不过,就跟来了。”这话一说,许明亮还有什么话好说,立刻开门宴客,宾主尽欢。
在别人看来,宋雅琴未必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小气、各色、乏味,缺乏激情和冲动。但在赵通达看来,雅琴有雅琴的好,雅琴从来不和他吵架,她永远听他的,站在他的一边,帮他分析局势,替他出谋划策。他看球赛,她就看球赛;他看新闻,她就看新闻;他出差,她就在家等着,即使他一个电话都不打,她也不抱怨;他讲一个笑话,即使一点也不好笑,她也会笑。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什么都可以依着赵通达,她的眼界就那么高,比赵通达再高一点的,她就看不见了;再说,在她的姐妹朋友中,还没有哪个人的老公比赵通达混得更好呢,她满意。
差不多了,赵通达决定回家。雅琴这个样子,他看着也难过,但又帮不上什么忙。临走临走,雅琴多余地说了一句,说早知道他晚上过来,就不必托陶爱华把蜂王浆什么的往回带了。这一句,让赵通达暴怒,他认为雅琴也受他培养熏陶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头脑简单?他把护工支出去,对宋雅琴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我的关键时刻?交通厅副厅长,将从我和魏海烽两个人里,选一个!”
宋雅琴越听脸色越发白,最后,她几乎难过得要哭出来:“跟他们说,跟你没关……”
“是跟我没关!但是谁会相信?你是我的老婆,人家给你送礼就是冲着我!”他停住,本不想说的,还是说了,说得痛心疾首,“我跟你再三交代过,不要收人家的礼物不要收人家的礼物,任何人的都不要收,别管什么都不要收,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下子好,让陶爱华这个大炮筒子一嚷嚷,不用等明天,全机关就没人不知道基建处赵处长收礼的事了!虽然说就是蜂王浆西洋参,可是这事就怕联想,人家说噢,能收蜂王浆西洋参,那就能收别的啊……”
宋雅琴靠在床上,被丈夫赵通达突如其来的愤怒给震慑住了,她拼命忍住眼泪,实际上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知道“副厅”对自己丈夫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丈夫为什么生气,这个时候,她几乎和自己的丈夫同仇敌忾了。她并不恨自己的丈夫无情,相反,她恨陶爱华。女人就是这样,恨其他女人总是比恨自己老公容易一些,方便一些。
赵通达越说越气越说越急:“本来我的工作就不好干,基建处,责任重大,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跟你们说过!我还一再跟你们说我不求你们给我帮忙只求你们不要给我帮倒忙,但就这点,你们也做不到。赵伟、赵伟考试没考好——”
宋雅琴大惊:“伟伟……没有考好?”
“对!没考好!要不是朋友帮忙,凭他的分数根本上不了实验中学!”赵通达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宋雅琴被彻底击穿了——原来陶爱华一直知道,原来陶爱华来找自己帮忙是有原因的,而自己,自己,自己却一直那么骄傲,那么居高临下。宋雅琴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她有什么资格在陶爱华面前沾沾自喜,有什么资格炫耀自己的儿子上了重点?
门外有人敲门,赵通达脸色瞬间恢复平和,以正常的平易近人的声调说:“请进。”
护工推门进来,轻轻说:“赵处长,上午医生查房说,阿姨的情况很不好,不能说很多话,您看——”
赵通达叹口气:“你照顾她吃饭吧。我回去了。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说完,看了宋雅琴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提醒雅琴,不要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什么不该流露的。宋雅琴当然明白赵通达的眼神,那么多年夫妻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前,她总以自己能理解赵通达的眼神为光荣,这似乎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和秘密,他们很多事不需要说出来;但现在,她忽然感到一种绝望,她希望赵通达留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了,但她想她和他这么多年了,他总应该陪陪她,她没几天了,但他还是走了。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宋雅琴忽然感到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冤枉很委屈很没有价值,她得着什么了?除了一点点人前的虚荣。她又想到陶爱华,这个庸俗的女人——她想到陶爱华,就又替自己的老公委屈、难过,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提“副厅”的当口,被陶爱华这样的女人给泼了一盆脏水!宋雅琴想如果自己没有生病,没有躺在这儿,像今天这种事儿,她就可以用“宋惜惜”的笔名在晚报上写一篇小小的豆腐块——她连豆腐块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送礼”。她看不起陶爱华,因此也连带着看不起魏海烽;她认为一个男人肯娶这样的女人,说明这个男人没眼光。当然,她之所以跟陶爱华较上劲,说穿了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时候,有一次母校校庆,那时候赵通达刚刚调到交通厅,魏海烽带着陶爱华,赵通达带着宋雅琴,有老婆的都把老婆带去了,没老婆的也都带着女朋友。酒喝多了,男生一致推选魏海烽的老婆最漂亮,魏海烽那种得意劲儿,还有陶爱华那种当仁不让的小样儿,都让宋雅琴不痛快。再后来,赵通达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再同学聚会,大家就夸赵通达的老婆娶得好,贤惠耐看,敬酒也就愿意敬宋雅琴了,还有好几个光棍说要照着雅琴这样的找老婆,有气质有内涵有才华,宋雅琴就自然而然坐了“第一夫人”的交椅。这在宋雅琴理解,是女人对女人的最终胜利,你陶爱华漂亮,那塑料花还漂亮呢,你没内涵你肤浅,终归是失败;但在陶爱华看来,则是男人对男人的胜利,你宋雅琴骄傲什么?那些人肯恭维你,夸你有气质,还不是冲着你的男人?
陶爱华会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归作是魏海烽的问题。比如,魏陶没有上成重点高中,那是因为魏陶没有摊上一个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嫁给一个好丈夫;又比如,老谭夫妇之所以敢收了礼连个回话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把魏海烽放在眼里。总之,只要她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魏海烽开炮——比如她在单位受了点气,回家就会跟魏海烽发作,她认为是魏海烽没出息,所以才有人敢给她气受。要是魏海烽升了官发了财,那些人,包括院长在内,见了她不得客客气气的呀?
陶爱华虽然是跟魏海烽回了家,而且气焰上也不那么嚣张了,但她脸上还绷着个劲,而且心里拿定主意,绝不主动和魏海烽说话。这么多年了,她就没跟魏海烽低过头,她凭什么跟他低头?家里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有功了怎么着?
魏海洋在楼下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他锁好车上了楼,见哥哥嫂子这副样子,只好在心底里替自己哥哥叹口气,但表面上却是劝陶爱华。他说:“嫂子,您这脾气得改改了,您看人美国总统竞选,人家老婆都什么样?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天大的委屈,背着人哭!人前,拼着命也得维护老公的形象荣誉!为什么?很简单,一根绳儿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陶爱华一张嘴就把魏海洋给顶回来了:“你哥是美国总统吗?他要是,我就忍。”
魏海洋自讨没趣,摸摸自己后脑勺,找了个台阶,说:“我哥确实不是美国总统。但你想想,就说今天这事儿,他收礼不对,可你送礼就对了吗?如果上升到法律高度,收礼是受贿,送礼就是贿赂,同等量级!……不错,收了礼而不办事是不地道,咱只当得个教训,下回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但是不能嚷嚷啊!嚷嚷出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陶爱华懒得和魏海洋长篇大论,她让海洋打住,说:“行了别说了!我这心里本来就够堵得慌了!”
房间里暂时鸦雀无声。
半天,魏海烽说话了,他特意说得字斟句酌。他对陶爱华说:“以后你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陶爱华一听,火又上来了:“跟你商量干吗?出了问题,我自己扛。我一个平头百姓没官没职我怕谁?我是我,你是你。”
魏海烽冷冷道:“你自己扛?你扛得了吗?”
魏海洋见陶爱华又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忙上前劝:“话是这么说,你是你,我哥是我哥,但是,谁会相信?”
陶爱华的气势被压回去一点,她斜了兄弟俩一眼,说:“我以后注意。”然后,又快马加鞭地加上一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陶陶怎么办。”
魏海烽仍冷冷道:“按原先决定的办。”
陶爱华眉毛一挑:“考哪上哪?”
魏海烽脸一歪:“考哪上哪。”
陶爱华当即翻脸:“不行。”
魏海烽哼一声,说:“那你说怎么办?咱们接着给谁送礼?”
陶爱华定定地在原地站着,有一会儿没说话,片刻后说:“咱们找赵通达!”
魏海烽、魏海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俩看陶爱华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魏海洋按住魏海烽,试探性地问陶爱华:“嫂子,你的意思不是说,找赵通达帮忙吧?”
“我就这个意思!赵通达和你哥是同事是邻居还是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这个忙他应该帮,这事儿对他不算事!”陶爱华说。
“嫂子,我敢百分之二百地肯定,咱今天晚上闹的这事儿已经传到赵通达赵大处长的耳朵里了!”魏海洋沉不住气了。
“我惹的事,我去跟他道歉,如果他需要,我当众为他辟谣!”陶爱华边说边向外走。
“站住!”魏海烽的声音不高,但极具威慑力,“你要是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甭跟我这掉书袋子!什么自取其辱不自取其辱!就是自取了其辱,我愿意!为了儿子,让我干什么吧,给他下跪都成!”陶爱华提高了音量。
“你以为只要下跪就能办成事儿呀?”魏海洋忍不住插了一句。魏海烽这个弟弟,有的时候,就是有这么点玩世不恭的劲儿。魏海烽白了魏海洋一眼,他腾不出功夫搭理他,他现在要对付的是陶爱华,因为以他对陶爱华的了解,陶爱华是真干得出来给赵通达下跪的事儿的。魏海烽耐下性子,对陶爱华说:“我不是没有想过找赵通达,最终之所以没找,是因为找他也是白找!我跟赵通达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他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他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
“原则性极强的人也可以解释为不愿意帮人的人!”魏海洋自以为是地敲着小边鼓。这次魏海烽转过头去呵斥了一句:“海洋,少耍贫嘴!”魏海洋吐吐舌头,去魏陶的房间了。魏陶在玩游戏,见魏海洋进来,头也不抬说了句:“我要是你,我早不在他们那儿待着了,他们俩多无聊啊。”
魏海洋拍了魏陶一下,说:“谁们俩呀?他们是你爹妈。为你的事儿他们才吵的。”
魏陶出一口长气,说:“是不是没有我他们就不吵了?”
魏海洋乐了,说:“你说呢?”
魏陶看魏海洋一眼,小大人似的,说:“你乐什么?这事儿有这么可乐吗?”
魏海洋赶紧收了笑,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可乐的。有的时候,争吵是为了解决问题。”
魏陶这次笑了,说:“小叔,你说得不对。愚蠢的人,才通过争吵解决问题;聪明的人,是通过避免争吵来解决问题的。”
魏海烽和陶爱华躲进自己的卧室,魏海烽把门关好,他总觉得大人之间的事还是要避着孩子。在这一点上,陶爱华和他的看法一致。
俩人进屋以后,魏海烽给陶爱华摆事实讲道理。他说:“我敢肯定,在这种关键时刻,赵通达为他儿子做这个安排是经过了思想斗争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你不可能要求他为了别人的儿子再破一次例。否则你想,我们对门住着,我和他一个大楼里上班,他老婆还住在你们科里,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提这事?明摆着回避!他不想帮我们,不愿意帮我们。在明明知道求他也是白求的情况下,就不能去求。否则,徒然使双方难堪。”
“我不怕难堪!”陶爱华把头拧到一边。
魏海烽急了:“你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你!”
“还有你,是不是?”陶爱华挑衅式地向上扬扬下巴颏。
“是。”魏海烽毫不示弱。
陶爱华气得嘴唇都哆嗦了:“魏海烽!……像赵通达这么没人味儿的人都知道在关键时刻给儿子找找人走走门子安排一下,你,你连赵通达都不如。关系到儿子前程的事,你为了自己的一个面子就能躲在家里做缩头乌龟,你还配做父亲吗你?……我不用你!我儿子的事我管,我自己去!”说着站起来就向外走。
“你今天晚上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们就——离婚!”魏海烽由于愤怒,声音大得吓人。
陶爱华终于没有去找赵通达。她一方面是被魏海烽给吓住了,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心里确实对赵通达没底儿。她想要是魏海烽去找,多少还能说得上话,赵通达顾着面子可能也就答应了,她找,赵通达三句两句还不就把她给撅回来了?她这么想,心里就更加对魏海烽失望。她不知道,其实魏海烽是找过赵通达了,赵通达没有给他老同学这个面子。
下午,就在陶爱华给宋雅琴摇床的时候,魏海烽找了赵通达。当然,他是找了个借口去的。他溜达到赵通达办公室,说老班长乔迁新居准备近期大宴宾朋,问赵通达什么时候有空。其实这事儿没必要非到通达办公室说,打个电话的事儿。赵通达当然看出魏海烽是有别的事儿,都是老中医,谁给谁把脉?赵通达想与其坐等,不如反守为攻,所以他索性主动出击,问魏海烽:“海烽,这几天我怎么看你情绪不高啊?有什么心事?”
魏海烽被这么冷不丁一问,反而犹豫了,但只片刻,他就下了决心,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他说:“小陶和我闹呢,为孩子上学的事儿。”边说边观察赵通达的反应,他注意到赵通达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想这事儿估计没戏。
赵通达尽管已经猜到是这事儿,但魏海烽说出来,他还是不舒服。他本来寄希望于魏海烽不说,魏海烽不说,他就正好做个好人,既关心了同事,又不必承担责任,但魏海烽偏偏说了,这就使他有点难堪,这时,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哦?陶陶上哪个中学?”
魏海烽定定地看着赵通达,说:“十七中。”
赵通达躲开对方的眼睛:“十七中不错。陶陶不简单啊!”
于是魏海烽再没说话。他还说什么?人家都说十七中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