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历朝廷内部的党争 第二节 所谓“五虎”

上文说过,楚党是大学士瞿式耜为首的一批朝臣同反正来归的李成栋集团经过矛盾摩擦,转而互相勾结的一个重要政治派别。由于瞿式耜留守桂林、李成栋经营广州和北伐事宜,在肇庆的永历朝廷上就形成了由李元胤坐镇指挥,联络东、西,把持朝政的小集团,其主要成员有左都御史袁彭年、礼部侍郎刘湘客、吏科给事中丁时魁、工科左给事中金堡、户科右给事中蒙正发,故称“五虎”。袁彭年为“虎头”,刘湘客为“虎皮”,金堡在党同伐异时最为积极,“经其指责,刻画尽情使无置身之地”故称之为“虎牙”,丁时魁为“虎尾”,蒙正发为“虎爪”。五人结党把持朝政,招权纳贿,“言非虎党不发,事非虎党不成,星岩道上,遂成虎市”。五虎以君子自命,动辄引祖制旧章,“裁抑干进,力整朝政”,实际上他们自己正是一批钻营干进的人物。鲁可藻说:“总之,彭年欲大拜(指入阁为大学士),时魁欲掌宪(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堡欲掌吏科,肆行排挤,公道所以不服耳。”五人遇事强谏,不过是倚仗李元胤、瞿式耜的势力排斥异己,达到控制朝廷的目的。为了说明问题,下面把五人的情况介绍一下:

袁彭年,湖北公安县人,袁中道之子,崇祯七年进士,历仕崇祯、弘光、隆武三朝,降清后随佟养甲、李成栋入粤,任广东学政署布政使,曾起草告示称“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向清朝献媚。当他得知江西金声桓反正,李成栋有意易帜时,立即参预其事,反正以后他以襄赞有功升任左都御史。从此凭借成栋父子为靠山,骄狂自大,妄周把持朝政。永历皇帝移跸肇庆后已经处于李成栋的势力范围之内,用人行政权不由己,他甚至愤愤不平地说道:“以后官俱听袁彭年升除罢。”有一次袁彭年同永历帝当面争执起来,“语不逊”,朱由榔以“君臣之义”责备他,袁竟然公然顶撞道:“使去年此日惠国(李成栋)以五千铁骑鼓行而西,此日君臣之义安在?”朱由榔气得变了脸色,群臣也为之咋舌,足见其气焰嚣张。1650年(顺治七年、永历四年)清军再次攻占广州,袁彭年又颜降清,除行贿求免外,还哭诉自己在1648年参与李成栋复明是被迫的。清政府虽未治罪,但也认为他是个反覆无常的小人,不予录用。

刘湘客,陕西富平人,明诸生。隆武时任推官、御史,永历时改授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大学士朱天麟、王化澄认为他不是科甲出身,任翰林院官不合体制,改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桂林失守后,他潜藏深山郁悒以终,在五人中是比较有气节的。

丁时魁,湖北江夏人,崇祯十三年进士,任礼部主事,隆武、永历时历任礼科给事中、吏科左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桂林失守后降清,被委任为广西学道。王夫之记:“桂林陷,见执,孔有德召为幕客。居数月,病死黄冈。何履仕为治丧,割其辫掷棺外,曰:‘斗生(时魁字)不戴此辫以死,可不负梧州一顿棒,而今不免也,惜哉!”

金堡,浙江仁和(杭州)人,崇祯十三年进士,任山东临清州知州,隆武时任礼科给事中。在永历朝廷中任工科左给事中,与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关系密切。后来同袁彭年等结为一党,攻击异己不遗余力。例如在《驳何吾驺疏》中痛斥何吾驺、黄士俊在佟养甲占领广东期间未能死节:“黄士俊在佟虏坐中见先臣子壮极刑,四十三年状元及第,而不早死真不幸耳。后与吾驺携手同来,为国贼乎?……若叩头养甲,满口老爷,则吾驺之礼义逊让也。臣为太祖高皇帝而骂之,何体面之有?”真是正气凛然,大有与一切软骨头不共戴天之势。可是,对于真正投降了清朝出任官职的袁彭年,金堡不仅不置一词,反而引为知己。究其用心,不过是因为何吾驺、黄士俊早在崇祯年间即已入阁为大学士,必须找个题目大做文章,力攻而去,自己的小集团方可放心揽权。桂林失守后,金堡当了和尚,但他并不像熊开元、方以智那样淡泊明志,而是出入于清朝达官显贵之门,为尚可喜树碑立传的《平南王元功垂范》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蒙正发逃归故里后,写了一本《三湘从事录》,在南明史籍中颇受重视。许多人以为他以当事人记载当时事比较可信,加以后来名声颇大的王夫之给他写了墓志铭,更抬高了这本小册子的地位。王夫之的学术成就不在本书讨论之列,但他的政治态度和经历与蒙正发颇为类似,其立论的客观性大可怀疑。只要把蒙正发的《三湘从事录》、王夫之为蒙氏所撰墓志铭同史实核对一下,就可以看出蒙正发不仅不像王夫之所说是位“力持纲纪,清冒滥,劾功罪,裁凌躐”,整顿朝政的正人君子;刚好相反,他自己正是一个不顾纲纪,多方冒滥,混淆功罪,凌躐成性的卑污小人。蒙正发原是湖北崇阳县一名贡生,清军占领该地后,他志不忘明(这点应予肯定),逃入湖南平江、长沙,投奔何腾蛟,何以劄付授予推官职衔充任章旷(时以太仆寺少卿衔任监军,后任监军道、恢剿巡抚)的参军,不过是章旷手下的幕僚而已。章旷在用兵上一无所长,召募了一批湖南等地的土兵作嫡系,从未打过一次胜仗。岳州南面的新墙之役,是明清之间一次很小的对抗,章旷兵败,只是在潼溪用鸟枪伏击了少量清军,这在明清双方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规模接触(明军既未攻克岳州重镇,清兵也未南下),蒙正发在《三湘从事录》中自我吹嘘也不过连用了两个“仆尸数百”;到了王夫之笔下竟成了蒙正发“督南将覃裕春等大战于潼溪,以八千人破数万之铁骑,斩馘无算。自南渡来无敢战者,战而胜自潼溪始。皆君亲冲锋镝,誓死不退之力也”。真可说是妙笔生花了。其次,蒙正发出身很低,章旷为提高他的地位,让他去参加隆武朝所开湖南乡试,中式成为举人,这在明朝官场上重进士轻举人的习俗中本不算多大一回事,问题是在衡州举行的这场乡试的主考为崇祯十三年进士、巡按御史杨乔然,监临是同年进士、郴桂道吴晋锡。蒙正发早已觊觎患病的章旷恢剿巡抚职务,章旷死后,何腾蛟题请吴晋锡继任恢抚。蒙正发恨之入骨,竟然在自己的记载中把监临说成是严起恒。科举时代非常重视师生关系,蒙正发的移花接木不过表明他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出卖老师罢了。第三,吴晋锡继任巡抚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崇祯朝进士,历任永州推官等职,弘光时期湖广巡按黄澍到南京朝见,多方活动,建议何腾蛟由巡抚升任总督,自己接任巡抚,巡按一职即拟由永州司李吴晋锡担任。何腾蛟任总督后,上疏推荐傅上瑞为长沙道、章旷为监军道、吴晋锡为辰沅道,由于马士英从中作梗,吴晋锡的任命未被批准;隆武时几经周折才被任为按察司副使郴桂道,职位和章旷基本相等,而当时蒙正发还是一名贡生。章旷病死时把敕印交给他看管,这是官场中常见的事,蒙正发在著作中故意大肆渲染章旷的意思是让他接任巡抚。这真是奇谈,且不说永历朝廷对蒙正发看不上眼,章旷的遗疏里也只字没有提到他,更说不上有推荐他继任之意。恢抚出缺时正值清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大军入湘,明军一溃千里之时,吴晋锡于八月二十三日受恢抚之命,次日清军占领武冈,吴时在病中,未能随军撤入广西,改服装为头陀见清怀顺王耿仲明,得释放返归故乡。蒙正发在《三湘从事录》中一面把自己未能攫得巡抚高官说成“欣跃如释重负”,一面痛诋吴晋锡为“纳印出降”。王夫之更煞有介事地说:“会章公以忧愤卒,何公欲以章公兵授君守永州。而永李吴晋锡赂何公左右,夺其军授之。兵讧,晋锡降。”吴晋锡没有见危授命固然是事实,蒙正发和王夫之后来也是见形势不利逃回清朝统治下的故里,蒙正发还曾受到清朝总兵全节的优待,这种以五十步笑百步的“气节”适足令人齿冷。第四,五虎案发后,除了袁彭年以外,丁时魁、刘湘客、金堡、蒙正发都被逮捕下诏狱,狠狠挨了一顿板子(延杖),金堡被打断了腿,半死不活,借住在蒙正发船上。时人钱秉镫有一段记载颇能说明蒙氏之为人:“湘客等受杖,金给事堡伤独重,垂死,寄卧其同难某给事舟中。某楚伧心不乐,私自鬻舟。予适至,闻舟后有较锱铢声,入视之,则业已成约交价矣。予语其人曰:‘约成须俟金君疮愈,乃过舟,不然将移至何所耶?’其人悟,急毁约。某大诟曰:‘若能如价买舟以安金君乃成丈夫,奈何以人舟为己义也。’予搜囊得百金犹不足,而君(指广西巡按吴德操)贶适至,脱手相付,正满其数,快哉!某即日自移去。”这里写的同难给事中楚伧“某”,正是“五虎末将”蒙正发。钱秉镫同瞿式耜、刘湘客、金堡等人关系颇深,曾上疏为金堡请宽典,文中不愿显指其人。他在后来的诗文中提到五虎事件时常常略去“虎爪”蒙正发,盖亦深鄙其人。

由于南明史籍中为五虎辩解者颇不乏人,揭露号称五虎的主要人物的一些表现,对于澄清纷议有其必要。特别是蒙正发逃归故里后,借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娶了一大堆小老婆,合家欢乐之暇舞文弄墨,在《三湘从事录》的跋中摆出一副历史评判者的架势,大放厥词:“正发衡而断之曰:始终皆流贼之为害也!”事实证明,当蒙正发返回清朝统治下的湖广享受清福的时候,原大西军李定国部、原大顺军为主的夔东十三家,正在同清方作艰苦卓绝的斗争。蒙正发道貌岸然地痛斥“流贼”,既是他混迹南明政权中所代表利益集团本性的流露,也是和清朝统治者唱着同一个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