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隆武政权同鲁监国的争立 第二节 鲁王朱以海监国浙东

1645年(清顺治二年)六月,潞王降清,浙江省会杭州被清军占领,不少州县也递上降表,归顺清朝。“闰六月初旬,颁开剃之令,人护其发,道路汹汹;又郡县奉檄发民除道开衢为驰马之地,人情益恇扰”。在这种情形下,亡国之痛以强迫剃头为引线迅速点燃了一场反清的熊熊烈火。闰六月初九日,明原任九江道佥事孙嘉绩起义于余姚,杀清朝委署知县王玄如;初十日,生员郑遵谦起兵于绍兴;十二日,又发生了宁波的抗清运动。

浙东的反清起义,和福建的隆武政权有一个重大区别:浙东是在本地当权官绅已经投降清朝以后,一批有志之士激于剃头改制,揭竿而起,不顾杀身亡家的危险而展开的反清复明运动。它的骨干成员大多数是些社会地位比较低的明朝生员和中、下级官员。

浙东民气比较强悍,1643年在东阳爆发了许都领导的反对贪官的运动,很短时间就攻克了附近几个县,明政府束手无策,绍兴府推官陈子龙凭借个人关系对许都进行招抚,保证他的生命安全,不料许都投降后却被巡按御史左光先处死。郑遵谦同许都是生死之交,东阳起事后,他也准备响应,被其父郑之尹(曾任山西按察司佥事)关在房里,才未能实现。1645年六月,潞王降清后,浙东郡县也望风归附,绍兴府通判张愫降清被任为知府,彭万里任会稽知县。郑遵谦的父亲郑之尹也亲赴杭州剃发降清。深怀报国之心的郑遵谦却大义凛然地决定起兵反清。他联络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和郡将,慷慨声称:“天下事尚可为,我欲举义旅,何如?”得到大家的支持。于是在闰六月初十日树立大旗,招兵誓师,有众数千人。他下令把张愫、彭万里处斩,自称义兴元帅。为了解决义军粮饷问题,郑遵谦召集曾任明朝尚书的商周祚、姜逢元等缙绅开会,要求他们拿出钱来。有的缙绅诉说家境贫困,难以应命。郑遵谦大骂道:“若受高官厚禄数十年,今国破君亡,尚欲拥厚赀安享耶?”命人拖出斩首,阔老们吓得胆战心惊,只好答应按额输饷。正在这时,他的父亲郑之尹从杭州回来,见形势陡变,大吃一惊,跪在遵谦面前磕头大哭道:“汝幸贷老奴命,毋使覆宗”,妄想以父子之情劝说遵谦不要同清朝作对。郑遵谦毫不动摇,绝裾而去。《南疆逸史》的作者温睿临在记述这件事时不胜感叹地写道:“明之绅士,大约荣利禄,趋声势,私妻子是计耳。宁有君父之戚,家国之感乎哉!故闯至则降闯,献至则降献,一降不止则再,其目义士皆怪物耳!”这段话颇能说中肯綮,明末清初大多数高官显贵在天翻地覆的大变乱之际,最关切的是千方百计维护自己聚敛起来的巨额财富,国家民族的利益被置之度外。

继绍兴府之后,又发生了宁波府的反清运动。宁波府同知朱之葵、通判孔闻语已纳款于清贝勒博洛,博洛随即委任之葵为知府、闻语为同知。鄞县生员董志宁首先倡义反清,聚集诸生于学宫商议,其中著名的还有王家勤、张梦锡、华夏、陆宇、毛聚奎,这就是某些史籍中说的“六狂生”。董志宁等决定起兵时,曾遍谒在籍各乡绅,均遭拒绝。闰六月初十日,清知府朱之葵为清军运粮至姚江,因道路不通返回鄞县。同日,孙嘉绩派人来鄞县约其门人林时对起兵响应。林时对曾任明朝吏科都给事中,他在十一日和沈延嘉、葛世振、徐殿臣等商议后,认为原太仆寺卿谢三宾“饶于资,向监军山左,曾身历戎行,宜奉之为主”,四人一道前往恳求,谁知谢三宾坚持不允,曰:“势如压卵,若辈不畏死耶?”无论林时对等怎样劝说,峻拒如故。林时对等于失望之余,与董志宁等人商量决定推原刑部员外郎钱肃乐为盟主,十二日邀集众乡绅到城隍庙开会。清知府朱之葵、同知孔闻语也来观察动静。当时,除了策划者以外,被邀而来的乡绅们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说知府、同知莅临,竟然降阶迎接。董志宁、林时对当机立断,撕毁之葵、闻语的名刺,宣布拥戴钱肃乐起兵反清。几千名围观百姓欢声雷动,当即拥簇着钱肃乐到巡按署中任事,隶属于海防道的两营兵和城守兵也表示支持抗清。朱之葵等见局面翻转,向百姓哀告饶命,得以释放。宁波府城鄞县自此复为明守。

当时,驻于定海的浙江防倭总兵王之仁业已投降清朝,贝勒博洛命他继续担任原职。宁波府城反清后,谢三宾为了保住身家性命,派人携带亲笔书信前往定海请王之仁出兵镇压,信中说:“潝潝訿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钱肃乐也派倪懋熹为使者前往定海策反王之仁。两位负有完全相反使命的使者几乎同时到达定海。倪懋熹抵定海后,听说头天有位姓陈的秀才上书王之仁,斥责其降清,被王处斩,仍毅然入见。一见面,王之仁说:“君此来,大有胆。”倪说:“大将军世受国恩,贤兄常侍(指崇祯朝太监王之心)攀髯死国,天下所具瞻,志士皆知其养晦而动也。方今人心思汉,东海锁钥在大将军,次之则滃洲黄将军(指黄斌卿)、石浦张将军(指张名振),左提右挈,须有盟主,大将军之任也。”王之仁连忙制止他说下去,叮嘱道:“好为之,且勿洩”,让儿子王鸣谦陪倪懋熹去东阁吃饭。然后,又接见谢三宾的使者,给他一封回信,“但曰以十五日至鄞,共议之”。谢三宾的使者见王之仁惠然肯来,以为不负主命,当即回鄞。王之仁在谢三宾的使者离开后,对倪说:“语钱公,当具犒师之礼。”十五日,王之仁果然统兵来到鄞县,召集诸乡老聚会于演武场。谢三宾自谓得计,欣欣然赴会,以为钱肃乐、钱志宁等必定溅血于眼前。不料,坐定之后,王之仁从靴子里取出谢三宾的密信,当众朗读。三宾大惊,不顾一切冲上去想夺回原信。王之仁喝令部下士卒把谢三宾拿下,对钱肃乐说:“是当杀以祭纛否?”谢三宾“哀号跪阶下,请输万金以充饷。乃释之”。由于王之仁兵员较多,参与反正,宁波的反清局势迅速稳定,对浙东其他府县也具有很大影响。

总兵方国安是浙江人,潞王降清时他率部众一万多名由杭州退至钱塘江东岸,和王之仁部构成反清武装的主力。这样,浙东地区的反清运动风起云涌,慈溪县有沈宸荃、冯元骝起义,石浦参将张名振也带兵来会合;慈谿知县王玉藻、定海知县朱懋华、奉化知县顾之俊、鄞县知县袁州佐、象山知县姜圻纷纷提供粮饷、召募义兵。

浙东各地反清运动兴起后,明原任管理戎政兵部尚书张国维和在籍官僚陈函辉、宋之普、柯夏卿商议,认为急需迎立一位明朝宗室出任监国,而当时在浙江的明朝亲、郡王只有在台州的鲁王朱以海没有投降清朝,自然成了浙江复明势力拥立的惟一人选。闰六月十八日,张国维等人奉笺迎朱以海出任监国;二十八日又再次上表劝迎。朱以海到达绍兴后,于七月十八日就任监国。以分守台绍道公署为行在,立妃张氏为元妃,改明年为监国元年。这意味着朱以海为首的监国政权在乙酉年七月到十二月仍沿用弘光元年年号。顺便说一下,史籍中有“监国鲁某年”和“鲁监国某年”的不同用法,从现存鲁监国颁发的印信来看,两种纪年方法都曾使用过。隆武政权是以当年七月改元,鲁监国则是次年(1646)改元,在1645年下半年仍沿用弘光元年。

鲁监国政权成立后,张国维、朱大典、宋之普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不久又起用旧辅臣方逢年入阁为首辅。任命章正宸为吏部左侍郎署尚书事,陈函辉为吏部右侍郎,李向春为户部尚书,王思任为礼部尚书,余煌为兵部尚书,张文郁为工部尚书,李之椿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起义有功,均加右佥都御史衔督所部义师;进封大将方国安为镇东侯,王之仁为武宁侯,郑遵谦为义兴伯,而以大学士张国维为督师,统率各部兵马。

鲁王朱以海出任监国是在潞王朱常淓投降后,浙东士大夫迫于清廷强制推行剃发令而自发组织的抗清政权,带有很大的地区性特色。参与拥立鲁藩的官绅开初并不知道唐王朱聿键已经在福州继统,他们在拥立朱以海之后立即处于进退两难之势。就亲疏而言,唐王和鲁王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裔,在谱系上与崇祯帝相距甚远;在拥立时间上,唐藩略早于鲁藩,而且由监国称帝;地域上,唐藩为首的隆武政权得到了除浙东以外各地南明地方政权的承认,鲁监国政权只局促于浙东一隅之地。闽、浙的纷争使南明业已呈现的劣势进一步恶化了。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朱明王朝的宗室有的屈膝降敌,轻信清廷给予“恩养”的空言;有的利用国无常主,妄图黄袍加身,那怕过上一天皇帝瘾也好。而相当一批文官武将也以拥立定策作为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演出了一幕幕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的闹剧。瞿式耜在一封信中写道:“以我观之,分明戏场上捉住某为元帅,某为都督,亦一时要装成局面,无可奈何而逼迫成事者也。其实自崇祯而后,成甚朝廷?成何天下?以一隅之正统而亦位置多官,其宰相不过抵一庶僚,其部堂不过抵一杂职耳。”又说:“其见在朝廷者,干济则平常,争官则犀锐,部曹则想科道,科道则想督抚,毕智尽能,朝营暮度,无非为一身功名之计。其意盖谓世界不过此一刻,一刻错过便不可复得矣!彼其胸中,何尝想世界尚有清宁之日,中原尚有恢复之期也哉!”这段文字是在永历元年写的,但所指出的南明残余势力醉生梦死,热衷于乱中窃权却是概括了弘光以来的普遍现象。从宗藩到官僚大抵都是利令智昏,为眼前的名利争得不可开交。

朱以海的出任监国,是在特殊条件下形成的。明第一代鲁王朱檀,朱元璋第十子,封于山东兖州。其九世孙朱以派嗣封鲁王,1642年(崇祯十五年)清兵南下山东,攻破兖州,朱以派遇难。其弟朱以海也几乎被清军杀害,死里逃生后于崇祯十七年二月袭封鲁王;同年三月,大顺军攻克北京,进兵山东,朱以海南逃,弘光时寓居浙江台州。朱以海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患难生活,培育了他对清廷的仇恨,在清兵侵入浙江时坚持了民族气节,并且毫不犹豫地在强敌压境之时毅然肩负起抗清的旗帜,甚至亲临前线犒师,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是,他毕竟是深养王宫之中的龙子龙孙,过惯了腐朽荒淫的贵族生活,既缺乏治国之才,又不肯放弃小朝廷的荣华富贵。李寄有《西施山戏占》诗描绘了朱以海监国时的状况:“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献吴。”诗后原注:“鲁监国之在绍兴也,以钱塘江为边界。闻守江诸将日置酒唱戏,歌吹声连百余里。当是时,余固知其必败矣。丙申(1656,清顺治十三年)入秦,一绍兴娄姓者同行,因言曰:‘余邑有鲁先王故长史某,闻王来,畏有所费,匿不见。后王知而召之,因议张乐设宴,启王与各官临家。王曰:将而费,吾为尔设。因上数百金于王。王乃召百官宴于庭,出优人歌伎以侑酒。其妃亦隔帘开宴。余与长史亲也,混其家人得入。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酒酣歌作,王鼓颐张唇,手象箸击座,与歌板相应。已而投箸起,入帘拥妃坐,笑语杂遝,声闻帘外。外人咸目射帘内。须臾三出三入,更阑烛换,冠履交错,傞傞而舞,优人、官人,几几不能辨矣。’即此观之,王之调弄声色,君臣儿戏,概可见矣。何怪诸将之沈酣江上哉!期年而败,非不幸也。”这宛如一幅太平天子的行乐图。

鲁监国政权的腐败还表现在任用皇亲国戚上面。元妃张氏的哥哥张国俊招权纳贿,任用匪人。著名的例子如谢三宾这样鲜廉寡耻的小人,被迫参加鲁监国政权后,竟然走国舅的后门出任大学士。其用人行政由此可见。张岱对朱以海的评论是:“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

在军事上,鲁监国政权处于抗清前线,却并不能有效地利用当地的兵力和财力。浙东的抗清事业本来是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等官绅士民凭借一股正气,不愿降清,得到百姓支持而干起来的,说明民心可用。可是,领兵大将方国安、王之仁来到之后,立即接管了浙东原有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等虽被授予督师官衔,部下只有临时召募而来的市民、农夫,称之为义兵。方国安、王之仁凭借兵力优势,竭力主张“分地分饷”:正兵应该瓜分全部正饷,即按亩计征的正额田赋;义兵只能食义饷,即通过劝输等办法取得的银米。这实际上沿袭了弘光时四镇和左良玉等军阀割据余习,使义兵处于没有固定粮饷来源而自生自灭的困境。鲁监国命廷臣会议,方国安、王之仁派来的司饷官员坚决要求全部田赋由正兵自行分地征收,遭到许多廷臣的反对。户部主事董守谕奏曰:“分饷分地非也。当以一切正供悉归户部。核兵而后给饷,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所谓义饷者,虽有其名,不可为继。”这本是正常朝廷财政军费开支的通行办法,却被方、王使者坚决拒绝。另一户部主事邵之詹建议以绍兴府田赋归户部,宁波府田赋供王之仁,金华府归朱大典,其他地方归方国安,意在使监国政权多少还有一点财政支配权。可是,连这样一个不得已的折衷办法仍然遭到方、王的断然反对。最后,还是把浙东各府县每年六十余万钱粮由方、王二军自行分配。浙东各处义师断绝了粮饷来源,大多散去;连督师大学士张国维直接掌管的亲兵营也只有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