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刑侦队长终于与这位被自己探究已久的对象面对面地站定了。尤仲民个头高大,结实,只是头上过早地秃了顶,仅剩下一圈稀疏的白发。一双细眯眼在红润的圆脸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宛若一位善良、敦厚的长者。
苏铁的目光在龙仲民包着纱布的右食指上停留了片刻。
尤仲民立即满脸含笑地朝苏铁打开了招呼:“您来借书?”
“有这期的《红旗》吗?”苏铁顺着话题问。
“有,有!”尤仲民转身便去书刊架上取书。
苏铁的目光跟着他那敏捷的身影悄悄移动着。很快,尤仲民就取了书来,连同临时借书证一并递到了苏铁的手中。“很对不起,”尤仲民客气地解释:“凡是外来的客人借书,我们都要登记一下。”
“这当然啰!”苏铁说着,将书收下,一边将书卡填好交给尤仲民,一边与他搭讪着说:“这么大的一个图书阅览室,就你一个人,够忙的吧?”
“哪里,哪里!”尤仲民打着哈哈说:“原来两个人还忙不过来,现在一个人都够轻松的了。比起运动前,这可是我们图书室最不景气的时候。所以,院领导将原来的老苏调到病琉室去,这个清闲的工作却照顾了我这个不中用的半老头子。”
苏铁望着尤仲民那硬朗的身板,语意双关地说:“其实,瞧你外表年龄与你这利索的行动很不相称啊!嗯——”随着这一声“嗯”,苏铁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尤仲民听了这话,立即愣怔了一下,片刻过后,便恢复了常态。这时,他跟着干笑了几声,掩饰般地说道:“熟能生巧,在图书馆工作多年,早练出来了呢……”他伸出一只大手,在工作台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了几下。
“咦?手指怎么啦?”苏铁指着对方那包着纱布的食指,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尤仲民略略露出一丝惊慌,随即镇定下来,淡淡地说:“甲沟炎,上了点消炎膏。”
“这可是个该死的毛病哩,晚上痛得人连觉都睡不好呢。”苏铁似乎深有体会。
“啊,是、是啊!”尤仲民点头附和,又忙着接待刚进来的曹振华。“借书吧?”他主动问曹医生,有礼貌地避开了苏铁的诘问。
“哦,您也来借书?”曹振华很随便地朝苏铁打了个招呼,并顺手将写好的书名递给了尤仲民。
尤仲民接过纸条,进小书库取书去了。苏铁对敏捷的外科医生迅速作了个易懂的手势……
刑侦队长满有把握地离开了阅览室。
尤仲民送书出来,见室内只剩下曹振华,忙笑吟吟地问他:“你跟鼎鼎有名的刑侦队长还蛮熟悉啰?”
“熟什么!”曹振华看看表,急急忙忙地说:“打个礼节性的招呼呗!呵,老尤,请你快点填书卡,我还等着查资料,去替一位新入院的病人定治疗方案呢。”说着,他迅速从尤仲民手中将刚取出的书拿过来,猛地一下,却连对方食指上的纱布卷一并扯过来了。“哎呀,真对不起!”曹振华歉意地说着,见尤仲民迅速将手缩回去,忙问:“手指怎么回事?”他将扯下的纱布看了一眼后,又朝对方递回去。
尤仲民在心里狠狠咒骂着眼前的外科医生,却不敢再说谎话了,只好支吾作答:“没、没什么。前天搞卫生,不小心擦破点皮。”他用左手接过纱布,尽快将那个圆形小卷套在自己的右食指上,从抽屉内取出胶布,在上面狠狠地缠了好几个圈。
曹振华一边在借书卡上签字,一边关切地嘱咐尤仲民:“最好另外换点无菌纱布,免得伤口感染化脓。”说罢,夹着书匆匆离去。尤仲民朝他的背影警觉地望了一眼后,即刻陷入了沉思……
曹振华出了大楼,越过花坛,追上正在缓缓行走的苏铁。
“怎么样?”苏铁轻声问他。
曹振华紧走几步,与苏铁并肩同行,高兴地告诉苏铁:“伤口没让我看清,不过从纱布里的痕迹可以肯定,是感染正在化脓的外伤,而绝对不会是甲沟炎。”
“可以肯定吗?”
“错不了!甲沟炎应该用黑色的‘依比膏’,而他那纱布里却全是磺胺粉和红汞的痕迹。这一点,瞒不过外科医生的眼睛。”
“哦……谢谢你!”
苏铁道过谢后,便迅速跟曹振华分手而行。很快,他又到了太平间前的防空洞旁。徐飞领着几位民兵正在清扫洞周围的碎石和砖块。他刚近前,只听锋飞正在独自嘀咕:“这个糟劲儿,还要多久才干得完呢?”
“谁叫你不发动群众嘛……”
徐飞回头一看,是苏铁站在身后。
几位民兵忙打趣说:“你们刑侦大队多的是棒劳力,派几个来‘支左’吧!”
这话,引来一阵轻松的笑声。
苏铁也跟着笑了笑,突然走到一位高个子民兵跟前,指着他身上的旧军装,诙谐地打趣道:“回家和老婆打架了?你看,扣子都扯掉口啰!”
“真是天晓得!”对方耸肩笑答道:“一件旧军衣晒在外面,不知是哪位三只手的,顺手扯了一粒扣子去。现在又不是前几年,还有人对军扣这么感兴趣。”
“一个巧遇上的发现!”苏铁心里顿时明白了。
严敏陷入一种极度的惶恐中了。
近日来,她总觉得有许多无形的眼睛在牢牢地盯着自己。就连喻楚芳那双本就楚楚动人的丹凤眼,现在也常盯着她心里发毛。害怕、怨恨的同时,她开始诅咒自己的丈夫……
她和尤仲民,是一对被共同利害关系拴牢的夫妻。当严敏还是娘家的风流小姐时,在一次堕胎事故中丧失了生育能力。后来与尤仲民结婚,为没孩子生的事,两个暗地里闹过不少次。10年前,尤仲民将一个自己与别人生的孩子抱进家来,当作义子,让严敏抚养。严敏哭闹不干,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以后互不干涉“内政”。“文革”运动一开始,严敏与医院“造反有理”战斗队的队长刘方勾搭上了,两人明来暗去地打得火热。尤仲民气不过,也与严敏闹了几次纠纷。但一旦严敏将“义子”,作为杀手锏抛出来,奸猾的尤仲民又乖乖地服了输。因此,每当人们说起尤仲民的淳朴厚道时,只有严敏在心底里狠狠咒骂着阴险凶狠的丈夫……
今天下班,她和尤仲民没情没绪地扒拉了几口饭,便宛若两具僵尸一般,各自呆坐着发愣。这时,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恐怖不住地涌上严敏的心头。恍惚中,严敏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飘忽在“太平间”的幽灵,好像是那个憨厚屈死的邢师傅。一会儿,幽灵又骤然换成了血肉横飞的上官玉蓉,对着自己正在哀哀哭号。接着,哭声越来越凄切,越来越响亮,渐渐地,哭声变成了怒斥声。上官那闪烁着怒火的双眸逐渐变大……最后,变成了一双闪着寒光的铁手铐……
“天啦!太可怕了!”严敏突然用双手死劲捂住脸,歇斯底里般地叫起来。
“你嚎死!”尤仲民赶紧关上房门,压低嗓音,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
严敏定了定神,幻觉都消失了。眼前依然只有那秃了顶的丈夫。
尤仲民嘴角叼支烟卷,不住向严敏投去冷冷的目光。严敏受不了这冷酷而可怖的眼光,便索性闭上眼,想清理一下纷乱的头绪。可是,她刚一闭眼,又觉得浑身是血的上官玉蓉站在眼前,用惨白的双手高举着手铐向她步步逼来……
“啊!”严敏大叫一声,蓦地睁开了双眼。
“你这个鬼婆娘!到底怎么回事?”尤仲民火了,狠瞪了严敏一眼,威吓地说道:“想找死啊!是不是?”
“我找死?”严敏用灼灼冒火的双眼逼视着尤仲民,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是你这个不要命的老东西!害得我陪你去进‘笼子’,……”
她毫无顾忌地说话,使尤仲民吓得打个愣怔。他忙将双眼朝左右怯怯地瞟了几下,捺下火性,赶紧换了副面孔,故作温情地拢近正在发怒的严敏,搂住她,在那雀斑点点的脸上用劲吻了一下,哀求般地说道:“好啦,好啦,我的姑奶奶,抱怨也是枉然。现在你我只能同舟共济,渡过这一关。以后,任凭你怎样,我……”尤仲民煞住话头,松开严敏,故作凄惶地坐到一旁。
严敏长叹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黑夜,很快降临了医院。如钩的上弦月躲进乌黑的云层里,四周格外地寂静。房间里,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和阴冷。那个儿子从外面回来了,见了父母的模样,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景况,他不声不响地进了后面的小套间内,可怜巴巴地独自睡下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尤仲民却突然长嘘口气,用异乎寻常的亲热口吻对严敏说道:“别发愁了,我也想通了,还是曹孟德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咱俩今晚上开怀畅饮一番吧!啊?”
“喝酒?”严敏木然地重复一句,抬起头,疑惑地将尤仲民打量几眼,撇撇嘴说:“我可没你那个雅兴。天知道……”她没有勇气将可怕的结局再说出来。
“你呀,现在的形势微妙得很呢。”尤仲民含蓄地劝说严敏,“人生有酒须当醉,何必为明天担忧呢……”他边说边从床下摸出瓶葡萄酒,取出两只酒杯,拉过严敏,夫妻双双依桌坐定,这时,尤仲民偷瞟严敏一眼,忙将手中那杯斟得满满的酒递给了她。
严敏困惑地望丈夫一眼,她那略有点麻木的心灵再也没想什么,只是深深地叹口气,端起酒杯,就着晚餐的剩菜,边吃边饮……
尤仲民见严敏已将杯中之酒渐渐喝光了,便一仰脖子,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双眸凝视严敏,从一丝怜悯的眼神中,方才透出丁点儿人性来……
房子里,像被死神的翅翼笼罩着一般,又回复到毫无生气的静谧之中。
人们在忙累了一天之后,都已进入了各自的梦乡。偶尔传来两声孩子的啼哭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听来,显得格外清脆,可在严敏的耳中,却变得分外刺耳和揪心。她躺着,那逝去的一切,如同闪电般地在她脑海中迅速掠过……可是,这些在顷刻间全不见了,一切又回复到漆黑之中。她料定尤仲民会将自己这位出卖者杀死。作为妻子和知情者,她太熟悉和了解他了!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猛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她在暗中狠盯了尤仲民一眼,见他睡得正香,她即刻打定了主意!
稍停片刻,严敏悄悄起床,摸索着开了台灯。她站在桌前,望着镜子里那徐娘半老的身影,黯然悄叹一声,用留恋的眼光朝四周打量一番。只见房内半明半暗,灯光将自己投到墙上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瘦,真像一具令人恐怖的骷髅,她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却又倏地住嘴,惟恐惊醒对方。她不再犹疑了,便蹑手蹑足地溜进厨房,摸出菜刀,颤抖着走近床边,正欲举刀砍去……猛然间,尤仲民一个翻身,将那副沉睡中的狞笑面孔正对着自己。她吓得一愣,“哐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她赶紧熄了台灯,颓然跌坐床沿……
其实,尤仲民根本没有入睡,严敏的一番举动他都瞧在眼内。此刻,他觉得时机已到,便立刻“叭”地一声,拉响了床边的开关……
“啊——”严敏吓得发出一声怪叫。这个方才还准备同归于尽的女人,却用双脚本能地踩住地上的菜刀。
“用不着害怕!”尤仲民冷冷地说:“要死要活全在你一句话。告诉我,那批黄金究竟被谁偷走了?”
“不知道!”严敏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说?”尤仲民狞笑着望着严敏:“实话告诉你,刚才的酒内,我已下了剧毒药物。说出黄金的去向,看在20年夫妻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去急诊室洗胃还来得及。否则,这房间就是你的坟墓!”他取下手表,猛掷在严敏面前,又咬牙吐出一个字:“快!”
“你……”严敏仇恨地盯着尤仲民。突然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攫紧了她的心房,然后迅速遍及全身。她晃了几晃“扑通”栽倒在地。
尤仲民急了,使劲摇晃着严敏,“快说!黄金藏在什么地方?”没想到药性发作这么快,他不由得加大了嗓门。
“咚咚!”有人在踢门了。
尤仲民慌了,急忙抄起菜刀,奔进后房,捅开窗户,正欲破窗跳出,却吓得触电似的缩回了身躯。
——刑侦队长那洞黑的枪口正对着他的秃顶!
尤仲民凶相毕露,绝望地举起了菜刀。正在这时,一双大手从他背后伸出,铁夹般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尤仲民嚎叫一声,菜刀哐当落地,还不等他醒过神来,双手已被老杨铐上了。
苏铁从窗跃进房内,郑瑛跟在破门而入的老杨身后,已经进了前房。苏铁刚近严敏,顿觉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向他冲来。他立即将手一挥,吩咐郑瑛:“快——送急诊室抢救!”
郑瑛弯腰托起了严敏。老杨正在取杯中剩酒留作化验,见郑瑛那吃力的模样,他像老鹰拎小鸡一般地从郑瑛手里接过严敏,飞也似的往急诊室奔去。
苏铁和郑瑛迅速搜索了现场,再没有什么发现。他和郑瑛正准备押着尤仲民离开时,一个睡眼惺忪的男孩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辆小车无声息地停在门外了,苏铁让郑瑛押着尤仲民上了车。
“叔叔……”这时,那男孩已赤足从床上跳下地,用乌黑的脏手不住地揉着眼睛,手上的污迹和着泪水,使小小的眼眶周围立即出现了两个黑圈。
“哦……”苏铁亲切地应着,立即将孩子搂在身边:“念书了吗?告诉叔叔。唔……别怕!”他掏出手帕为孩子擦去双颊上的泪水。
苏铁的态度,立刻感染了这个在畸形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猛地扑进苏铁的怀中,“呜……”地哭出声来。
“这样的父母,给后一代带来多么大的心灵阴影和精神创伤呵!”苏铁从心底里发出感慨。他感到双眼涩涩的,忙弯腰替孩子穿上那双单薄冰冷的胶鞋,又将棉袄披在他那瘦削的小身躯上。“来,听话,跟叔叔走,明天再送你去读书,好不好?”他嘴里劝哄着这可怜的小男孩,脑海里却在盘算孩子的安置问题……
小男孩抬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看苏铁,很快就止住了泪,毫不留恋地跟着这位陌生的叔叔离开了家门。
苏铁决定连夜审讯尤仲民,老杨将尤仲民押了进来。
苏铁用凌厉的目光扫了尤仲民几眼,指着房中的骨牌凳,示意罪犯坐下。
审讯室静得怕人,为了减轻一点心中的惶恐,尤仲民将目光偷偷朝四处打量着,迎面恰好触到老杨的身影。只见他抄着双手站在苏铁背后,铁青着面孔,两道浓黑的剑眉威风凛凛地紧贴前额,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射来一股愤恨的目光。尤仲民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往老杨头顶上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8个大字却更像支支利箭向他射来。他全身一阵战栗,颓丧地垂下了秃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审讯室里,静得连双方的呼吸声都可听见。“真见鬼!这是个什么审讯法?”尤仲民不安地想着。这难耐的沉默,使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也使他愈来愈不安。
房间里仍无动静。
“1、2、3……”尤仲民无法忍受这种无言的审讯,干脆用数数来打发这难熬的时刻。“27、28、29……”数数,也无法往下进行。他再次偷瞧了刑侦队长一眼,可他依然是隐若泰山。对这种罕见的审讯方法,尤仲民到底按捺不住了。他嘶哑着嗓门,胆怯地向苏铁请求:“队长……请给我一支香……香烟……”
苏铁没有作声,只侧身朝老杨点点头。尤仲民哆嗦着接过老杨递来的烟和火柴,直到划燃第4根火柴,他才将烟点上,贪婪地连着猛抽了几大口……
“尤仲民!”传来苏铁威严的喊声。
尤仲民霍地站了起来。苏铁又冷冷地说:“我们请你来这里,你应该知道是干什么——”刑侦队长的手指轻击桌沿,发出一种很清脆的响声。
“哦……我、我……”尤仲民结结巴巴地还想抵赖。他抬眼望望苏铁,似乎想从对方的眼神中弄清对案情掌握了多少底细。然而,他迎面碰到的,是两双满含愤恨、嘲讽的目光和那8个大字。冷汗,开始从他全身的毛孔里往外冒出来。尤仲民突然“咚”地跪在地上,扯起嗓子,干嚎起来:“我坦白!我交代!我犯了罪,我不该见财起意……”他干嚎着,一双贼眼却滴溜溜地轮番在几个人脸上溜来溜去,想作一番最后挣扎。
“哼!”司马光冷笑了一声:“好一个见财起意!这只是你此次作案的罪行之一——”说着,司马的桌上出现了砸死上官玉蓉的石头和有意丢在尸旁的军扣。另外,还有握在上官手内的那几根短发。
“起来!别装蒜了!”老杨一声怒吼,快步走到尤仲民跟前,像拎小鸡一般,将他从地上一把抓到了凳子上。尤仲民喘着粗气,恐怖和绝望好似越来越强有力的魔瓜攫住他……本能的求生欲望猛然占了上风。他耍出最后的花招,哀号着说:“看在‘文革’早期,我是保你们的观点的份上……”
“卑鄙!”这回是苏铁的一声怒吼,将尤仲民吓得一个踉跄,几乎又脆了下去。他喘息着,再次望望墙上,好像最后权衡一下那8个字的份量。片刻过后,感到彻底失望的他低垂着一双混浊的目光,歇斯底里般地说:“再给支烟,我,我全交代……”
他接过烟,这才开始交代自己的罪行:
他出自于一个破落了的商人家庭中,堕落的父亲,向他灌输的全是一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没落意识,使年轻的尤仲民很早就知道每个铜板的重要。当他每一次拿着窃取的钱物出现在父亲眼前时,那位醉醺醺的父亲居然摸着尤仲民的脑袋瓜,连叫了几声“好儿子”。
跟着这样的父亲,贪婪自私,狡诈虚伪,懒惰和享受,在他的脑海里几乎扎下了深深的孽根。解放后,他从速成中学毕业后被招了干。凭着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处世哲学和贫民出身,他混得还非常得意。与严敏结婚后,知道了严敏的风流底细,为了不失掉严敏家的财力“支援”,便与严敏维持着一种同床异梦的夫妻关系。当他与别的女人生下儿子后,与严敏益发貌合神离了。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卷进运动之中,他又耍出市侩手腕,与严敏分别参加“保守”和“造反”两大派组织。渐渐地,他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好感。
运动几经反复,人们的兴趣从最初的狂热又转向了另外一些方面。对于挖防空洞,以刘方为首的院民兵总指挥部响应很快。一次挖洞劳动,尤仲民和漂亮的上官玉蓉当一个班。他色迷迷地偷觑着这位全院闻名的冷美人。休息时,他见上官玉蓉站在一株腊梅树下,黯然叹息了许久。后来挖洞时,素来寡言少语的上官却执意要将挖洞的方向偏过一点。贪婪、乖觉的尤仲民似乎从中敏感地悟出了什么。回家与严敏一说,两人便定下计来,干过不少风流韵事的严敏早就发现了上官与靳如冰之间的私情。利用这条线索,严敏终于取得了上官玉蓉的信任。在一次似乎无意的闲扯中,上官被严敏套出了古墓的秘密。而尤仲民又从严敏的口中得知了这个秘密。他记下了梅树的位置,利用挖防空洞的机会,很快就找到了古墓,终于在一个夜晚挖开古墓的一端。看看洞内之物,文物玉器太占面积,于是他只从中盗取了黄金。他将黄金藏在家里,却突然发现严敏那惊喜、贪婪的异样神情。于是,尤仲民对家里的黄金也不放心了。他想了个自认为稳妥可靠的办法,趁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让严敏利用上官绊住靳如冰,制造一种怕万一被人发现的假像,而他却故意编了套假话欺骗严敏,说要将黄金埋到医院的后山上。于是,他在病房化好“妆”后,带着黄金和三角刮刀进了太平间。谁知撬动砖块时,响声引来了邢忠志。尤仲民无处藏匿,束手无策中慌忙卡死邢师傅灭口。他清楚邢师傅之死会将人们的视线引向太平间,正欲取出黄金,但来不及了——曹振华、朱丽此时已到门口了……
——由于邢忠志之死,侦破工作很快在医院展开了。上官玉蓉多次诘问他关于古墓之事,尤仲民恐上官玉蓉将真情全盘托出,当上官与靳如冰最后一次幽会时,他偷听了二人的对话,觉得玉蓉的存在已对自己形成了某种可怕的威胁。于是,他又杀死上官,移尸后山……
听完这一段冗长的自供,侦察员们的愤怒几乎达到了顶点。就是眼前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为了一批黄金,包括上官腹中的婴儿在内,竟连伤了3命。苏铁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冷冷发问:“黄金对你有什么特殊作用?”
“我想……”尤仲民舔着干枯的嘴唇说:“去另一个世界享享清福。这黄金就是本钱嘛。”
“怎么带出去?”苏铁敏感地问。
“没仔细想过。只听说有钱就有办法。”尤仲民低头说着:“何况,这黄金就是钱,留着也总是笔财富。”
“这批黄金现在什么地方?”苏铁厉声追问。
“不知道。”尤仲民木然地摇摇头:“我原以为被你们勘查现场时搜走了,后来才听说没搜到什么东西,也暗暗奇怪了好久……”
“与当初分析的一样!”这念头在苏铁心中刚一闪过,他立即接着发问:“你为啥找严敏追问黄金的下落呢?”
“这只是我的估计。”尤仲民仍露出一丝贪婪的目光回答:“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一切……”
“除了黄金,你还窃取了什么?”苏铁话锋一转,问到一个破案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比如说,女尸身上的珠宝首饰之类……”
“我哪敢动那呀!”尤仲民叫屈了,“偷了的,我都会交代。反正都说了,还隐瞒什么……”
“押下去,交预审再审!”苏铁一挥手,尤仲民顿像条癞皮狗似的被押了出去。
审尤结束,办公室内又变得死一般得寂静。所有的人,都被黄金的下落和一位至今不明身份的窃贼攥紧了心房。除了不吸烟的小王,此刻,每人的手上都夹着支烟卷。苏铁更是犹如百爪挠心一般。尤仲民的交代,证实了他当初的分析:确实有人在尤仲民离开而徐飞未派人去现场的这段空隙时间内,已将黄金再次盗走。现在作恶的凶手已被逮捕归案,而黄金至今没有下落。苏铁看看腕上的日历表,距离发案时间已逾半月,而侦破任务仅仅完成了其中一个部分,也许还只是一小部分。
尤仲民没动过女尸,这是个不容忽视的细节!
他的话可信吗?苏铁将他交代的每一个细节又仔细推敲起来……
“我认为,尤仲民的交代基本可信。”司马光轻轻踱到苏铁的身旁,说出自己的分析结果,“要论罪行,没有比杀人的后果更为严重的了。可他并没否认这一切。”
“对,”苏铁转身面对司马光,“尤仲民的交代是可信的。那么,这就给我们提示了另一个情况的存在:盗墓者非他一人!同时,黄金现在何处,也还是个谜。”他加重语气往下说:“现在,严敏成了追寻黄金的关键人物了。不能再出意外!”
“老苏——”老杨在一旁插话了,“我去医院吧?”
“从明天起,你另有任务。”苏铁将老杨的请求阻了回去,回头又用手拍着司马光的肩头说,“我们俩去医院一趟吧,老杨留在那儿协助郑瑛。”
“好!”司马光转身欲走。
“等等——”苏铁唤住司马光,对老杨和小王又仔细交代一番,这才和司马光一道去车棚。
时已深夜,公路上寂无人影,摩托车加大马力一路飞奔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南湖医院。
急诊室亮着灯光,只有一个圆脸小护士在灯下搓棉签。
病室内不见了严敏。
“啊!人呢?”司马光心一紧,进门就急问。
“我不是吗?”年轻姑娘俏皮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噢……”司马光不禁被逗笑了,赶紧修正自己的问话,“严敏呢?”
“我知道你们是问她的。”年轻护士不谎不忙地答道:“洗了胃,死不了啦,刚才,徐科长和喻干事,还有你们的那位同志一道,将她抬到内科病房去了。”
苏铁暗松口气。“谢谢你!”他礼貌地道过谢,与司马迅速离开了急诊室。
内科病房,悄无声息,静谧中却透出某种紧张。苏铁进病房一看,严敏依然昏睡在床上。郑瑛、喻楚芳、徐飞都守在病床旁。此刻,夜班护士正弯腰给严敏测血压。
“能尽快醒过来吗?”苏铁轻声问护士。
护士没有作答,只将头朝一侧偏了过去,示意苏铁问那位正站在床头的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冷漠地摇了摇头,淡淡地吐出3个字:“不知道。”
苏铁不便再多问,便朝徐飞使个眼色。退出病房,二人相跟着进了对面的医护办公室。
“老徐,能否想点办法,让她尽快恢复知觉?”苏铁紧盯徐飞,满怀希望地重复问道。
徐飞皱眉答道:“看来还有点困难,现在正忙着抢救。等会儿再找值班医生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吧。”
“嗯……”苏铁沉吟片刻,又严肃地对徐飞说:“一定要竭尽全力抢救严敏,现在关键的线索全系在她的身上。”
徐飞感兴趣地问:“是喻干事讲的那条线索吗?”苏铁点了点头。
徐飞担心地说:“假若是他,事情还真不好办呢……”
苏铁正要继续追问下去,见护士推着治疗车进了门,忙对徐飞说:“走!去办公室再聊一聊。”
“好!”徐飞边打哈欠边往外走。
被夜幕笼罩的花圃里空气清鲜极了,路灯在花园上空射出一片柔和的光亮。苏铁在花枝外围的矮冬青旁停下步,惬意地舒展双臂,做了几下扩胸动作和深呼吸。严敏摆脱了死亡的威胁,他的情绪也好多了。
办公楼到了,从一楼东头的大房内送出耀眼的灯光和喧闹声,徐飞向苏铁暗使了个眼色,二人放轻脚步,悄悄向院民兵指挥部的办公室走去。房门大开着,里面烟雾腾腾。房中烧着只大火炉,站在门口就感到暖烘烘的。几支新式步枪横七竖八地搁在门旁,枪的主人此刻都在兴致勃勃地打扑克。其中,要数刘方叫嚷得最凶。
“妈妈的,输了画乌龟!不准赖账……”他挽起衣袖,指着身旁的牌友正在骂骂咧咧。猛回头见了站在门口的苏铁和徐飞,忙将目光冷冷地偏了过去。
苏铁颇感兴趣地望着刘方。只见他有张黄俊的四方大脸,头发浓密乌黑,一绺自然卷曲的黑发搭在宽阔的前额上。“也许,严敏就看中了这副面孔?”他想着,主动朝刘方打开了招呼:
“老刘,这么晚还没休息?”
“算了,不打啦!巡逻去。”刘方没正面作答,却突然打了个哈欠,将扑克猛地掼在桌上,站起来,伸了懒腰。
其余的人全都余兴未尽地站起来,也跟着懒洋洋地伸了几个懒腰,分别取了自己的枪背在肩上,一窝蜂离开了办公室。
苏铁故意跟刘方一道走着,刚出走廊,徐飞早已上了正中的楼梯。苏铁拍着刘方的肩头,语意双关地说:“老刘,最近可辛苦你们喽!医院里很不太平啊……”
刘方住了步,很漠然地望着苏铁,毫无表情地听着。
苏铁目光凝注着对方,继续说:“今晚严敏被害,现在……”苏铁故意顿住不说,依旧将双目凝注对方,细观他的反应。
刘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会儿,嘴唇翕动着正要说话,突然朝苏铁的民警服上下打量了几眼,又立即将视线偏过一旁,一言不发地走了。
苏铁转身追上步履蹒跚的徐飞,一道进了人保科。徐飞一边关上房门,一边用手搔着头发,连连叹气说:“这个人哪,真是豆腐掉进灰里,打不得也拍不得呢……”
苏铁将头搁在沙发背上,朝徐飞抛去支香烟,自己也点一支提神。
徐飞望着烟雾沉思了片刻,郁愤地说:“他出身好,社会关系好,在我们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医院倒成了不可多得的‘宝贝’。可他无知无识,居然以此为荣……唉!”徐飞连连摇头,“本来他是勤杂工人,‘文革’一开始,他嫌脏不干了,借故造反闹革命,当起了脱产干部。平时,跟个泼皮无赖差不多,尽跟人说蛮道理,开口闭口讲自己是无产阶级。院内的知识分子谁也瞧他不上,而领导们却都对他无可奈何。那位汤司令升迁之后,就由他接替了造反总指挥的位置……”
挂钟“当、当、当”地响了3下,苏铁眉心紧锁,耐心地听徐飞继续介绍刘方的情况。
“成立民兵指挥部时,口号是‘群众专政’,就由他管着一排武装民兵,掌握了枪杆子。成天啥事不干,还要领夜餐津贴,天天喊挖防空洞,自己却很少去……”
“他确实很少去防空洞?”苏铁探着身子问。
“几乎没去参加过劳动。”徐飞说:“他隔三差五进去转悠一圈,说是看看进度,就出来啦。”
“噢……在古墓被盗的那段时间内呢?”
“也没见他勤去过。”徐飞阴沉着面孔答道:“至于暗地里,就谁也说不清了……”
“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也请你找部分可靠的民兵暗地里了解一下。”
“行!”
“呃,那位也算是小小知识分子的严敏怎么会看上刘方,跟他勾搭上了呢?”苏铁将这个曾向喻楚芳抛出过的问题,此刻又抛给徐飞。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徐飞不以为然地说:“严敏找了这一把‘保护伞’,尽管她家庭出身不好,可运动中一直没受过任何冲击。而其余的医护人员一个个都被整得够呛。再说,”徐飞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笑了笑,“正经八板的知识分子谁又会瞧上她呢?”
“噢……”苏铁好像有所启迪似的沉吟着,开始重新清理自己的思路……
苏铁回局只睡了个囫囵觉,便一早起床,沿途超车飞驶,准8时便又出现在医院之内。一进院门,凭着灵敏的第六感,他顿感到一股异常的气氛。
他发现个别回避甚或敌视的目光。
而且这目光居然来自所谓“保守”和“造反”两派的个别人之中。
苏铁敏感到,这敌意肯定源于尤氏夫妇的原因。一想到这个可能,苏铁不禁隐隐涌上一种强烈的不安:这敌意极可能形成破案工作的阻力!
尽管这种局面出现的可能性早已在自己甚至局长的预料之中,但一旦真要面临这种极其复杂而束手的局面时,苏铁的心中仍然有着某种无形的压力。但他不能将这压力露于形色。因此像往常一样,此刻他依然神色安详地迈着那坚定的步伐朝办公大楼走去。
保卫科内,只有喻楚芳一早进了办公室,正在行动敏捷地清扫着室内的卫生。一见苏铁入内,她忙含笑打着招呼:“苏队长,真早哇!昨晚那么晚才走,你不是没睡几个小时吗?”
“早习惯喽!”苏铁尽量坦然地面对那张酷似亡妻的脸庞,故意告诉她:“我这人呀,习惯了做‘夜猫子’,即使没事,一般也要过12点才睡。哪怕当年结婚的那几天,我跟我爱人聊天也要聊到十一、二点才睡呢。”
喻楚芳对这话理所当然也无动于衷,只是格格地笑着打趣苏铁:“不怕你爱人有意见?真不懂儿女之情!”
苏铁仔细打量着对方的反应,一见喻楚芳的这副无动于衷之态,心中竟涌上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正当这时,徐飞忧心忡忡地踱了进来。
“一大早,全院就传开了尤仲民夫妇的案情。简直像炸了锅一样得热闹呢。”徐飞皱眉说:“我真担心会节外生枝,闹出些意外风波来。”
“这样吧,”苏铁决然地说:“咱们几个人今天分头行动,再来一次详细调查。将那些在发案时内无人证明的人员重新排队摸一下底,然后再来一次筛选和重点了解。”
“这还不是一样出现老问题:有些人的证词无效;而有些人却无法让人证明。这样查,太困难喽。”徐飞毫无信心地说。
徐飞的话不无道理,可苏铁却自有自己的打算。他说:“多查几次,也许总能从中查出些蛛丝蚂迹吧?”
“好吗,”喻楚芳接过苏铁的话题,“苏队长你就分一下工!咱们3人每人分工包几个部门去查。不过……”她略一沉思,看看皱眉不语的徐飞后,这才又转眼望着苏铁,似无把握地说下去:“确实也是老徐刚才那话:咱们遇上的,还会是老问题。”
“不用担心!”苏铁再次鼓励二人,“这次咱们将工作再做仔细一点,来个全院摸底,几方配合,采取多方面印证的办法来找出重点对象!必要时,我们在那些能行动的轻病号当中也要展开调查。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绝对是住在这个院内的人员!”
“那就没说的,咱们就分一下工吧!”喻楚芳即刻赞同地说。
“行!”苏铁点头即说:“你们俩负责医疗业务部门。行政、后勤和那一摊子民兵由我包干吧。老徐,给几位可靠民兵的名单给我。我想先通过他们了解一下。”
“我就写给你。”徐飞莫名地一声长叹,赶忙伏案写下了一串名单给了苏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