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市公安局的大楼,就耸立在市内的一条主街上。一栋青灰色的6层水泥楼房,以一种冷峻的面目在注视着全市的社会安宁。墙上斑驳的历史陈迹尽管此刻已被一层新的水泥覆盖,但仍隐约透出块块印痕,在向人民展示着一个特殊的年代。
这栋大楼的指挥中心就设在3楼。一间不大的长方形房间,被布置得非常简洁。墙上挂满了各种地图和领袖像。百页窗下,摆着两张长沙发,一张茶几。墙角,是两只巨大的绿色保险柜和一只檀木花架。一盆长势正茂的仙人掌立在花架之上,显得非常醒目。而方局长那张特大的办公桌和木转椅,却占着房子的正中位置。
年过不惑的方局长既高且瘦,面容清瞿,胡子刮得精光,往后梳着的华发中已有几绺明显的白发。今天,他身着全套青色毛哔叽中山装,看上去,显得相当温文尔雅。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乍见之下,准会认定他是一位学识渊溥不凡的老学者。不过,从他那双几乎是倒“八”字的浓黑剑眉中透出的那股威严和冷静,还是说明了他的特殊身份。
自听取刑侦大队长昨晚派人向他作出的紧急汇报之后,对这桩发生在医院太平间内的奇特凶杀大案,立即引起了方局长的特殊重视。
他想起了社会上的种种传说和目前所处的特定复杂环境,使他一时无法断定这桩恶性大案的性质。
是政治要案,还是派性所致的大案?也许,只仅仅是一桩单纯的刑事杀人案呢?
面对眼前一大叠来自各方的情况通报,方局长边看边苦苦地沉思、分析着……
电话铃声蓦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方局长拿起话筒一听,技术科向他汇报了医院太平间杀人案中所有的鉴定结果。
从这一切所鉴定后的结论看来,他杀已再次得到完全的肯定,而且也同时说明:该案案情错纵复杂。但方局长最担心的是:在目前这个特殊的社会大环境和气候中,侦破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派性干扰。这干扰将会给刑侦大队的侦破工作形成极大的阻力。想到此处,方局长将桌上的材料全部重新锁进抽屉,起身朝局政治保卫科的办公室走去。
当苏铁回到市局时,传达室壁上的自鸣钟恰好当当地敲了7下。忙了一天,苏铁却只在医院食堂草草吃了顿中饭。可此刻他一点也没有去填饱辘辘饥肠的兴趣,便进了一楼自己的那间办公室,沏杯浓茶,坐下沉思开来……
被卡死的老工人,神秘而不知身份的白衣人,那对报案的青年情侣,还有严敏和靳如冰这对在目前还无法找到任何有力证据的涉嫌人……就在对整个案件的分析中,一个参与破案工作的女人面容却陡地跳了出来、然后在他的脑海中来了个定格,怎么也拂不去了!
是她,是喻楚芳那秀丽而熟悉的脸庞在眼前晃动着……啊,不,渐渐地,苏铁的脑海全被一个逝去已久、然而却又令他梦魂萦系的倩影占满了。那同样白晳的蛋形脸、那明亮而妩媚的凤眼、那红润的小嘴、乌黑的秀发……比喻楚芳更显得年轻和充满生命的活力。她——柳华瑛,一个年轻的女军人。她虽没有那种中年女性的矜持和娴静,却另有一番刚毅活泼的可爱之处。他们曾在一起相亲相爱地过了半年的夫妻生活。可是……此时此刻,苏铁极力捕捉着爱妻的幻影,思绪怎么也安宁不下。于是,他索性按亮台灯,打开紧锁的那只抽屉,从最底层的一个小日记本取出张早已泛黄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上的倩影,他再次陷进一张由甜蜜和痛苦交织而成的网中……
全国刚一解放,他与柳华瑛同在湖南湘西某县公安局工作。苏铁在刑侦队,妻子是四川人,在局政保股当侦察员。那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严冬,年轻的苏铁提着一个小旅行袋,替出差的妻子送行。婚后仅半年的柳华瑛用那娇小的身躯紧紧依偎着苏铁,露出一种无限的依恋。眼下,她接受了一个重大案件的侦破工作,去跟踪追寻一位代号叫“夜来香”的女土匪头子兼国民党潜特的下落。
“真有点替你担心……”苏铁知道这是个大案,不禁有点不安地对妻子说。
“看你说的,”柳华瑛娇嗔地瞟丈夫一眼,安慰着丈夫:“现在全国都解放了,政权在我们手中,怕什么?”
“斗争还很复杂,你得提高警惕。”苏铁立即叮嘱妻子。
“唔。”柳华瑛温顺地点点头。
苏铁不再吭气了,只是怀着无限惜别的心情朝妻子仔细地打量了几眼,只见她白晳的面孔被寒风一吹,红扑扑的,比平时更显得健美和漂亮。离情别绪中的苏铁沉默片刻,突然掉过头,附在妻子的耳边悄声说:“华瑛,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儿,知道你在想什么!”柳华瑛嗔了苏铁一句后,又好奇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想吻你。”苏铁一本正经地回答:“想吻你颌下那颗可爱的小痣……”
“去!死没正经的!”柳华瑛娇羞地笑骂了一句,却更加挨紧了年轻的丈夫。
车站遥遥在望。为了慎重起见,苏铁不再远送。他默默地将旅行袋放下,用劲握了握妻子那双冻得冰凉的小手后,便呆呆地望着那纤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了……
从此以后,他天天在盼望妻子归来的佳音。
可是,一个多月后,他盼来的却是一个意外的噩耗——他婚后仅半年的爱妻被那个凶残的匪首“夜来香”暗杀在南湖市的荒郊了。他不知道最初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当柳华瑛的遗体运送到他面前时,年轻的苏铁没像一般人那样发出惨叫和痛哭声。他只是死命地攥紧双拳,从咬紧的牙缝中吐出了“报仇”两个字。
后来苏铁进了公安警校进修,毕业后,他要求分到柳华瑛牺牲的南湖市工作,居然破例地得到了同意。尽管“夜来香”一案由于华瑛的牺牲成了历史的悬案,而苏铁毕竟成了一名令罪犯闻风丧胆的刑侦大队长。
为了悼念亡妻,苏铁一直过着独居的单身生活。直到1965年,他才答应同事的介绍,与一位离了婚的女工认识了。正准备结婚,“文革”开始,他被当成“公检法黑干将”、“坏头头”揪了出来。紧接着是批斗、下放……婚事便也跟着告吹。从此,他灭了再婚的念头。也真怪,随着岁月的推移,他反而愈来愈怀恋失去了的爱妻,柳华瑛的倩影在他的心底里竟愈来愈清晰,怎么也拂不去了……
“啊,不行!这时候,不能将自己的精力沉溺在儿女私情中……可是,喻楚芳怎么这么像华瑛呢?”苏铁悄悄责备着自己,将思绪从不堪回首的往昔拉回到现实中来。他点燃支烟,郑重地收好柳华瑛的遗照,决定去找局长谈谈案情。他要用紧张、繁忙的工作暂时忘却柳华瑛。
夜已深了,苏铁走出公办楼朝3楼方局长的窗户看了看,没见到平时那熟悉的光亮和身影。心想老头儿一定是血压又升高了,被医生下了不准加夜班的“禁令”。
几分钟后,苏铁便敲开了方局长的家门。
方局长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是市立医院的外科医生。老两口就住在局内的两间平房里。苏铁一进门,只见方局长的老伴正坐在床沿上缝补一件白衬衣。她身旁的小靠背矮椅上摆着几张报纸,大概方局长先前正与老伴坐在一起看报。此刻,方局长一边将苏铁往沙发上让,一边笑问道:“怎么样?又碰到难题了吧?”
方局长的老伴知道他们又要谈工作了,迅速泡好两杯茶,识趣地进了里面的套间,并顺手关上了通外的房门。
苏铁边喝茶边说,从现场勘查一直说到朱丽、曹振华的发现。他抬头看看方局长,只见他正在默默地听自己说话,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一支香烟。苏铁也伸手取了支烟,点燃火,又接着说:“从那个四方小洞看来,太平间里面确实大有文章。”
方局长赞同地点了点头。
苏铁接着说下去:“洞口周围的痕迹都是新的,说明是刚挖不久。这样一个小洞,究竟是利用它来干什么呢?我估计用来藏东西的可能性很大。那么,再进一步假设那位被害人死前看见的也是一位‘怪影’,这‘怪影’是去取东西还是去藏东西呢?朱丽他们跟踪的那位白衣人又是去干什么的?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这些,目前还都是个谜。”随着与方局长的交谈汇报,苏铁觉得自己的思路益发清晰了。他将杯子里的茶喝光,又倒满一杯,才接着说:“目前社会上有着各种流传,我也想找政保科了解一下,最近是否有敌台向外发报……”
“没有。”方局长摇摇头,立即截断了苏铁的话说:“你们队汇报这个案件后,我立即去政保科了解过。”
“那么,这案子无疑是我们刑侦的事啰?”
方局长抬眼看了看苏铁,点了点头。
苏铁:“不过,目前还夹了个莫名其妙的派性问题,还真有点复杂呐。天知道是派性的需要在搞什么阴谋呢,还是仅仅是一桩单纯的刑事案呢?”
方局长:“不管怎样,反正死了人,我们就要管到底。”
这回轮着苏铁点首赞同了。
方局长沉思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既然小洞是挖在靠墙的峭壁上,洞里无疑是潮湿的。所以,用来藏文件或什么黑材料的可能性都不大——当然,也不排除有这种傻瓜!不过,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没往下说了,又抬眼望着苏铁,等着对方回答。
这老头子在抛砖引玉!苏铁明白老上司的意图,即刻接过话茬:“这些我都反复揣测过,估计很可能是用来藏一种价值昂贵而又不能被人发现的小物品。因此,我分析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在‘文革’早期抄家中得来的金银古玩之类的物品,被人私自侵占或偷窃了。现在搞整顿,怕查出来,因此不得不转移地方。而另一个可能是……”
苏铁还未说完,方局长弯腰从脚旁的靠背椅上拖过先前正在浏览的那张报纸,却仍旧两眼定定地望着苏铁,等着他往下说。
苏铁笑了笑,说:“另一个可能大概不用我说了,这报上有呢。”他从局长手中接过报纸,用手点着上面套红大字的语录念道:“深挖洞,广积粮……”
他与方局长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目光,知道对方默认了。
方局长又为苏铁点燃一支烟,问道:“关于那个‘怪影’,有个大概的眉目没有?还有那位靳医生,你们找他了解过吗?”
苏铁沉静地说:“我们已将医院一米七以上的高个子男性初步排了一下队。明天,我准备去查询几个重要对象。”
“好!”方局长举起自己的茶杯,对苏铁说:“祝你旗开得胜!”说毕,一仰脖子,一杯浓茶全灌进了那微微凸起的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