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城,秋林总要往桃源街边上的那条墙弄里走一走。有时杜英在,有时杜英不在。杜英在时,两人便附近荡一荡,讲几句闲话。杜英不在,秋林裁缝店里坐一坐,吃一杯茶,跟杜梅讲讲自己在黄埠的情况。秋林讲得仔细,他晓得,跟杜梅说的这些闲话,杜梅定会讲给杜英听。杜梅做衣裳时,也会讲些杜英事情给秋林听。就这样,日子久了,秋林杜英就越走越近,近得都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人。秋林带杜英见过母亲,母亲也欢喜。起初,秋林还担心,杜英农村户口,粮食食油燃料都没有计划指标,母亲会计较,不想母亲却开明。
都是苦人家,莫要挑拣别人。难不难的,都不是紧要事情。以前日子难过,也是件件熬过来,再苦总不会比以前更苦。最重要是人好,你钟意。
秋林听了高兴,说,父亲一直不让我去牢监看他,现在我寻了对象,总应该带去让他看看,要他认定。
母亲说,你莫担心,你的事,上一次去便已经说过,你父亲同意。
秋林说,还是要见见的,天下没有这样道理,儿子结婚,父亲都没见过儿媳妇。退一步讲,父亲现在不见,总有一日要见。我已经打算了,现在政策宽松,我也多少混出点名堂,我想寻律师想想办法,让父亲出来。父亲本就不是大罪名,坐那么多年牢,也应该出来,一家人团圆。
母亲愣一愣,说,我晓得的,你莫要急。
定婚礼,最重要一件便是邀请媒人。无媒不成婚,男女双方各种事都需要媒人在中间传递。秋林跟母亲商量,最后都想到同一个人,便是原来南货店里马师傅。一桩,秋林是马师傅手把手带出的学徒,是秋林的师傅,长辈。另一桩,马师傅长亭待了多年,一直与杜英家交往,知根知底。两厢考虑,没有比马师傅更合适的人选。定了人选,母亲去百货商店里买来一斤白糖,一包茶叶,只等到礼拜日放假,让秋林去马师傅家邀请。
秋林寻到马师傅家时,马师傅家正在家里染头发,刚洗干净,头皮上还留着蓝莹莹的颜料。虽然几年没见,但马师傅看上去丝毫不见老。秋林来,马师傅也高兴,热情将秋林迎进去,在客厅里坐落,泡茶拿瓜子,当作贵客。马师傅说自己开了一爿小店,做些旧货生意,又打听秋林现状,秋林简单介绍自己黄埠供销社里工作情况。马师傅听了高兴,说,当年南货店里便觉得你后生能干,我一双眼睛从不看错人。讲了几句闲话,马师傅说,小陆,你难得来,今朝寻我是不是有事情?
秋林有些难为情,说,马师傅,是这样,我寻了个对象。想定婚,但眼下还缺一个媒人,我和母亲商量,都认为此事马师傅最合适,所以就来麻烦。
马师傅说,这有什么麻烦?是桩好事。你放心,我定会帮忙。只是不晓得是哪里的姑娘?
秋林脸红,说,是长亭村的。
马师傅一愣,长亭村?哪一家?
秋林说,说起来马师傅也认识,是杜家的姑娘。
马师傅恍然大悟,哦,我晓得了,是杜家的小囡杜英吧?你后生眼光好的,那可是杜家姆妈心头肉。这样,既然你寻我,我就按老辈方法替你们张罗。你回去,先把你和杜英的生辰八字问来告诉我,我去算命先生地方,根据你们两人年庚八字定下结婚日脚。日子选定后,我再去给你跑腿,去送日子,送聘礼。如果杜家对日子没别的讲法,就可以正式定下。
秋林应下,说,那这桩事就辛苦马师傅了。
马师傅说,辛苦什么,你小陆能想到我做媒人,也是一番体贴,我真心高兴。
再坐一坐,讲一番闲话,秋林起身告辞。夜里,他便问来自己和杜英的生辰八字,隔日早上,又去马师傅家,将生辰交与他。马师傅请算命先生算了,定在正月初八,再去杜家打听,杜家没有异议,双方将日子定下。定了日子,秋林再办一桌酒席,请媒人长辈还有单位领导吃饭。
杜英结婚,杜家张罗嫁妆,被子、被单、热水瓶、脸盆,零零碎碎一大堆,此外,还要准备新郎官穿戴的帽子、衣裤、鞋袜。杜梅将这些穿戴大包大揽,杜梅说,我定要寻好料子,置办一身最时兴衣裳,让你们风风光光拜堂。杜梅手头生活好,自然不用担心。另外,借了杜英婚事,也能改善与杜家姆妈关系。
秋林这边,则是准备婚房、婚床,采办婚宴原料。最难是婚床,婚床需大料,特别是床前那根木杠,需要大料作。木材紧张,要短暂时间寻到好木料不易。秋林正为此事烦恼,不想,母亲却说此事早已准备好。
母亲打开自己房间,让秋林从自己床底拉出一样东西。拉出来,正是两米长一根刮挺木荷料。母亲告诉秋林,他出生时,父亲便上心帮他准备木料。父亲一生正直,从不求人。唯独一次,帮了一个山里人大忙,帮忙后求对方一件事,让他留心寻一块床前木杠子料作。这山里人有心,不久后,便将木料寻好送来。就这样,这根料在床下放了二十几年。
母亲说,秋林,你要结婚,要做大人了。今朝,我就将事情底细告诉你。
秋林觉得母亲讲话奇怪,问什么事情底细?母亲不回答,转身走到橱柜边,打开橱门。秋林跟过去看,只见里面搁着一件衣裳,衣裳眼熟,竟是自己托杜梅给父亲做的那件藏青色秋衣。秋衣下还压着什么东西,母亲慢慢掀开,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母亲转过头来看着秋林,眼眶里泪水晶莹。
母亲说,秋林,这里面便是你父亲,你父亲已经没有了。
秋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几乎晕厥。
母亲说,当年,你父亲进了监狱,没多少辰光,人便脱了相。瘦得像根鱼鲞,又干又黄,连面孔都没了肉,就像用手碰一碰,都是脆的。你父亲说,这么副相貌,怎么好让你见他?怕你担心,说要等胖回去,水色好一些时,再让你去。结果没想到,就是那年冬天,说是半夜起来拉尿,站在马桶前,人突然就歪倒了。等别人发现,已经没了气。
母亲停下来看一眼秋林,只见他呆呆看着那个骨灰盒子,一声不响。
母亲又说,秋林,你莫要怪娘。这么多年,我一直瞒着你,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担心你。你父亲出了事情,害你分配到南货店,你本就情绪低落,要是那时再告诉你这事,真担心你嫩肩膀承受不起,就消沉了下去。现在你结婚了,要做大人了,我也不好再瞒你。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你真要怪,你就怪娘。
秋林摇了摇头,说,姆妈,我怎么会怪你?我也不晓得怎么说,这么多年了,爸爸在牢监里,我其实也总是猜测,心里也总有奇奇怪怪念头。担心他看不上我的工作,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现在看见爸爸了,反而落定了一些。
母亲说,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我最怕就是你会承受不住。
秋林说,不会的,你说了,我要做大人了,家里许多事情以后都是我担当,我一定会做好的。
母亲听了,点点头,又落一阵眼泪。随后,秋林帮着母亲将骨灰盒从橱里取出,放在外面八仙桌上,上面挂相片,前面摆香炉水果糕点供奉。夜里,等母亲困了,秋林一个人偷偷出来,给父亲点上一支香,然后拖一把骨牌凳坐在桌前看父亲的遗像。看着父亲,秋林很想哭,但他却哭不出来。这是奇怪的事情,他晓得自己心里有多难过,可此时,他的眼眶却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似乎有一团什么东西淤积在眼眶里,将这些眼泪给堵住了。
秋林跑进房间,取出一个饼干箱,又拿出个面盆。秋林坐在地上,将饼干箱里的信取出,一张一张在面盆里烧了。火光忽隐忽灭,一阵阵热浪从秋林脸孔上滚过。秋林看着盆里燃烧的信纸,纸上的字随着火光变得清晰,又迅速消失,变成灰烬。秋林心思迷茫,他不晓得父亲在天之灵,能不能读到这些信。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长亭南货店,还是到了黄埠,做任何事,他都是生着一股劲,要为牢监里父亲争口气。但现在,父亲没有了,秋林觉得身体里的那股劲也松掉了。今后自己还能怎么做,还能做给谁看呢?
这一日,供销社里开会,讨论的是保障春节物资供应事情。
会议放在小会议室里开,参加的是供销社里几个领导。会议的缘由是潘主任一个东北战友,这个战友电话里说,今年齐齐哈尔甜菜大丰收,甜菜可以做成白糖,如果这边有需要,可以去齐齐哈尔采购白糖。
潘主任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供销社要做好人民群众的物资供应保障。本来,我想自己去,但年底各项会议那么多,我做一把手的实在走不出,所以我考虑派你们中间一个去,联系一下白糖事宜。你们看看,谁愿意接这个任务,跑一趟东北。
听了潘主任闲话,房间里几个人都面露难色,就要过年,谁也不愿意抛家舍业跑到天寒地冻的东北去。窃窃私语一阵,无人响应。秋林坐在角落,没搭话,只是一声不吭地抽烟。
潘主任眼睛扫了扫众人,有些不高兴,怎么,都不愿意去?难道一定要我这个当主任的去啊?
此时,秋林香烟吃完,扔到地上,站起来说,潘主任,我去吧。
潘主任一愣,说,小陆,你不是过年要办婚礼吗,怎么走得出?
秋林说,应该耽误不了。
会议结束,潘主任又单独问秋林,小陆,这个关节去东北,真的没事?家里人不会有埋怨啊?
秋林说,主任放心,工作事情要紧。
潘主任便拍了拍秋林肩膀,说,后生人就是不一样。
事情定了,供销社里便给秋林订火车票。车票紧张,订在三日后,需从宁波坐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东北。订好票,潘主任便让秋林这几日在家里休息,专心安排出门事宜。
秋林回城,跟母亲说了去东北的事情。母亲担心,眼看就是春节了,你为什么要去东北?秋林说,单位里都忙,抽不出人。母亲不说话,沉默许久,说,你去杜英那里说一声,莫让人家挂心。秋林应了。
秋林出门,去杜梅的裁缝店。秋林去时,杜梅正在做衣裳,杜英还在工厂上班,没回来。秋林坐骨牌凳上,看着杜梅做衣裳,看了一会,秋林说,阿姐,我马上要去齐齐哈尔出差了。
杜梅抬起头来,问,齐齐哈尔很远吧?
秋林说,嗯,要坐好久的火车。
杜梅说,过年赶得回来吗?
秋林说,不晓得,看事情顺利不顺利。
杜梅就不说话了,手底下忙碌,房间里只有烙铁碰水发出的嗞嗞声响。再坐一会儿,杜英还没回来,秋林便起身告辞。他晓得,杜梅会将此事告诉杜英的。心底里,他也怕当面跟杜英说这件事。
第二日,秋林在家里收拾行李。母亲一早就跑出去寻到过东北的熟人,打听去东北注意的事情。回来,母亲就用瓶瓶罐罐装了许多咸菜,说东北吃馒头,带这些咸菜好下饭。虽然瓶瓶罐罐带着麻烦,但都是母亲心思,秋林只好全部塞进袋里。
整理好了,秋林便坐在房间里闷闷吃烟。昨天去杜梅那里说了去东北的事情,不晓得杜梅如何跟杜英讲,杜英又会是怎样反应。秋林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争这项去东北的差事。供销社里那么多人,就算没有人主动领命,最终也轮不到自己。可那一刻,他就那样站起来,就那样主动地将此事揽了过来。他晓得去东北的后果,马上就是春节,春节里他要跟杜英举办婚礼。如果齐齐哈尔事情不顺利,或许他就会留在东北过年,甚至耽误婚礼。但他就是想去,他似乎盼着什么。秋林想不清爽,想得烦心,竟将燃着的烟头戳在了自己的掌心。
夜里,秋林和母亲坐在昏暗灯下吃饭。明朝就要出门,要坐客车去宁波,再从宁波坐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去齐齐哈尔。吃完饭,母亲洗碗,有人敲门,秋林去开,见门口站的竟是杜英。秋林觉得有些难堪,面对杜英,不晓得如何开口。杜英望了秋林一眼,只将手里东西递过来,是件棉袄。杜英说,东北地方冷。秋林接了棉袄,心里过意不去,刚想跟杜英解释。杜英又说,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她就迅速转身走了,消失在了弄堂口。
秋林拿着棉衣,呆呆站在门口。
火车从上海出发,叮叮当当开了两日一夜,秋林坐得腰酸背痛。到了齐齐哈尔,已是深夜。秋林出火车站,寻了辆小面包,摇摇晃晃赶到招待所。安顿下来,揩面洗脚,躺到床上,秋林却毫无困意。火车上日困夜困,倒将睡眠时间打乱了。加上屋里烧了暖气,热烘烘让人透不过气。秋林翻来覆去困不着,觉得心窝都烫,又将身上脱得只剩短裤背心,才稍稍平静了些。最后终于困了一会,天不亮又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眼睁睁看着天花板,终于熬到第二日一早,才拿着介绍信去当地粮食局打听白糖事宜。
粮食局里接待秋林的是一个分管副局长,听了秋林来意,连连摇头。
我们自己春节里的白糖供应都不够,怎么好给你们?
秋林赶紧拔烟,说,帮帮忙,我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赶过来。
对方将烟放在桌上,说,你就是从月亮上赶过来也没有办法,没有就是没有,我总不能给你变戏法一样变出白糖来吧?
秋林又耐着性子恳求一番,对方始终不松口。秋林没办法,只得先告辞出来。回宾馆,给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潘主任听了情况,也是意外,说,这样,小陆,你现在赶紧去部队寻我的战友武志广,他是当地独立团里干部。消息是他告诉我的。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让他想想办法。秋林记了地址,赶紧叫了辆小面的过去。到了部队,却说武志广不在,出门了。问几时回来,只说不清楚。秋林没办法,只能留下电话,又坐车回招待所。秋林再次给潘主任打电话,潘主任说自己也联系了,联系不上,让秋林先耐心等几日。没办法,秋林只能在宾馆里等待。他在宾馆边的一个旧书摊上买了几本武侠小说,天天躲在房间里看。饿了,出去买几个馒头,茶杯里倒热水,把母亲让他带的咸菜拿出来过馒头。困了,就闭眼睡觉。渐渐地,秋林就感觉自己是躲到了世界尽头,就自己一个人,谁都不熟,谁都不用讲话,只一个人吃饱喝足活下去,这让他感觉日子似乎没那么难熬。
这一日下午,秋林正迷迷糊糊入觉,突然有人敲门,秋林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三十几岁年纪,穿一件滑雪衫,拉链敞开,里面露一件鲜红的毛衣,裹得丰满。
你是陆秋林吧?
秋林点头。
女人说,我叫胡妙,是武政委托我来的。说着便伸出手,秋林赶紧握住。胡妙的手臂很粗,像个男人,手倒是小小一只,很有力。胡妙说,武政委让我带你去吃饭。秋林推辞,胡妙说,你不去,武政委要怪罪我。秋林听了,犹豫一下,便跟着她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胡妙介绍这是武政委特地安排的部队车子,方便秋林出行。秋林感谢,两个人便坐上吉普车。
天气冷,地上有冰,车子开得慢。一路上,胡妙边开车,边向秋林热情地介绍齐齐哈尔乡土人情,秋林全无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眼睛无聊地往窗外打量。路上少有人,偶尔走过去的人都裹着粽子一样的棉衣,缩着头颈,圆圆一团,踮着脚尖走路。路边堆着化不了的脏兮兮的残雪,家家户户房门关闭,显得冷清萧瑟。
最后,吉普车开到了一个叫卜奎老店的地方。胡妙带秋林进一个包间,只见里头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秋林不晓得这么多人,有些吃惊。房间里热气腾腾,水雾中,一堆人都扭头看秋林。秋林看见主位上一个人站起来,说,你是陆老板吧,我是武政委的朋友,我叫李大奎。秋林赶紧握手。秋林坐下,李大奎便仔细给他介绍在座的人,听上去都是当地的一些头面人物。秋林又一一握手。
一圈下来,最后介绍胡妙。李大奎说,这个小胡我还要隆重介绍一下,她是我们齐齐哈尔马戏团的台柱子,最擅长凳技。随后,李大奎便向后靠在椅子上,做了个动作,说,喏,就是这样,小胡躺在最下面,那些男人全部压在她上面,动啊动啊。说完,桌上人都笑。胡妙朝着李大奎白了一眼,却丝毫不见羞涩。李大奎拍一拍桌子,说,好了,介绍完了,整酒。
酒是白酒,叫北大仓。酒倒满,李大奎第一个敬的便是秋林,秋林有些惶恐。
该我先敬领导。
李大奎说,不行不行,今天你是贵宾,要先敬你。
秋林没办法,只能站起来,看着满满一杯的白酒,眉头蹙紧。秋林酒量一般,平时很少饮酒,也不懂酒桌上的规矩,不晓得怎么喝。正犹豫着,李大奎仰脖一口喝光。秋林见状,也只得满满一杯喝下去。喉咙似乎拉过一条荆棘,火辣辣地疼。秋林喝光,满桌人喝彩,说没想到南方人酒量也这么好。秋林坐下,还没还魂,这边又有人站起来敬酒。秋林没办法,自己初来乍到,人家客气,自己不能不领情。索性下狠心,反正天南地北一条人,喝醉就喝醉,大不了回去好好困一觉。就这样,秋林便来者不拒,也不晓得喝了几杯,只记得桌上一条鱼,鱼头冲着自己,自己得喝,鱼尾冲着自己,自己也得喝。直喝得天昏地暗,最后也不晓得饭局怎么结束,怎么回的招待所。
秋林在房间里昏沉大睡,睡到半夜里,糊里糊涂醒来,只觉得口渴异常,踉跄起来,拿热水瓶倒了杯温水,一口喝下,又躺回床上。没想到,这一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也不晓得是房间里的暖气太热还是酒劲发作,只觉浑身燥热,翻来覆去难受。最后,实在躺不住,干脆起了床,穿件外套到外面散散步。走到外面,四处一片黑,只几盏路灯昏黄。秋林往前走一阵,只觉刚才一身汗此刻冷风一吹,很快就收了。秋林不再觉得闷热,有些舒服。又走一阵,竟又觉得冷了。打几个寒战,赶紧转身往招待所走回去。许是身体被冷风吹透了,此刻回了房间倒不觉得热,躺在床上裹着被,很快便酣睡过去。就这样一直睡到了第二日,醒过来,秋林也不晓得几点光景,只觉得浑身无力,喉咙干痛刺痒,像里头生了刺。脑袋也一阵阵发紧,如同有绳子在用力勒一般。秋林暗念一声糟糕,晓得自己是生病了,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秋林走到外面,跟招待所服务员打听哪里有药店。服务员给他指了方向,秋林便坚持着出门买了些感冒药回来。吃了药躺下,却似乎没什么效果,只是全身酸痛。秋林想着或许应该上医院看看,但躺在床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房间里热气烧得烫,可秋林却觉得冷,虽然他用被子将身体裹紧,但还是冷得打哆嗦。难受一阵,秋林便昏睡了过去。他开始做梦,梦里,他看见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看不清是谁,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两扇石阀门,根本开不动。那人走近了,站在床边跟他讲话,他听不清他在讲什么。随后,那个人伸手将他从床上拎起来,自己向后躺倒床上,将秋林的身体折叠,然后伸出双脚,将他往高处蹬。瞬间,秋林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一直往上飞。飞到高处的时候,又往下跌回去。一直快跌到床上时,只见床上那人又伸脚用力一蹬,又将他蹬起。就这样,周而复始,秋林不停地升起又跌落,跌落又升起。最后,升到空中,秋林看见空中竟站着一个人,仔细看了,原来是自己的父亲。他看上去胖了,红光满面,身上穿着那件簇新的藏青色秋衣,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秋林疲乏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正担心地看着自己。在短暂的迟钝后,他认出是胡妙。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可把我吓坏了。
秋林挣扎着坐起来,朝着四周打量。
这是哪里?
胡妙说,是医院。
秋林纳闷,我怎么会到医院里来?
胡妙说,武政委给我打电话,说他暂时回不来,给你粮食局局长那里打好电话,让你再去寻他。结果我一到招待所,却发现你的门锁着,怎么敲也敲不开。问服务员,说你之前去过药店。我就担心,就让服务员把门开。结果看见你就躺在床上,烧得跟块炭一样。我就赶紧将你送到医院。你可把我吓得够呛,你是武政委的朋友,你要是出了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武政委交代。
秋林听了,说了番感激的闲话。烧退了,人也舒服了,秋林说自己不想再待在医院浪费时间,想去粮食局联系白糖事情。
胡妙说,这怎么行,你刚退了烧。
秋林说,要去的,武政委打了电话,人家肯定等着,我要不去,错失机会。这是眼下最重要事情。
胡妙听了,便去寻医院熟人,熟人也说没什么大碍,这才办了手续,陪秋林去粮食局。
到了粮食局,两人直接去了局长的办公室。局长姓徐,听了秋林的来意,显得为难,说,武政委给我打电话了,可我们没有骗你,今年的白糖特别紧张。
秋林说,不是甜菜大丰收吗,怎么白糖还会紧张?
徐局长说,今年甜菜的确是丰收了,出的糖也比往年多。可你晓得,白糖供应一直都是紧张的,今年好容易多收了些甜菜,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这眼看就是春节,你说我这糖要是给了你们,自己地方春节里供应不上,我这个局长也交不了差啊。
听到此处,秋林也听出这徐局长没有说瞎话。这可怎么办,难道自己千里迢迢赶来,真要空手回去?这时,旁边胡妙说,徐局长,这快春节了,人家陆同志大老远从南方赶过来,你难道就让他空着手回去?再说了,他是武政委朋友,这样回去,武政委也没面子啊。
徐局长想了想,说,今年甘南的瓜子倒是丰收,虽然我们春节年货供应也紧张,但武政委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我想办法匀出一些给陆同志。
胡妙说,行,瓜子就瓜子,总比空手好,你给整上几车皮。
徐局长说,哎呦,哪有那么多?这样,你别为难我,我也作主拍个胸脯,一车皮,怎么样?
胡妙扭头看秋林,说,小陆,你看怎么样?
秋林赶紧点头答应。事情落定,秋林请徐局长吃夜饭表示感谢,徐局长推脱,说自己晚上有另外安排。秋林只能作罢,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条中华烟,塞给徐局长,徐局长推脱一番,收下了。
出了粮食局,两人回了招待所。秋林给胡妙倒了水,坐下讲闲话。
秋林说,你以前真是练杂技的吗?一点看不出。
胡妙说,是啊,我父亲便是杂技团的,从小跟着他练。那个李大奎没说错,我是最下面顶椅子的,椅子一把一把往上叠,另一个演员就爬到椅子最上面表演。
秋林说,很费气力吧?我感觉这种事情应该男同志做比较好。
胡妙说,道理是这样的,但那时练凳技的人多,都是男的在下面用力,大家觉得不稀奇。我们团里为了吸引观众,就想用个女演员做噱头。
秋林说,那观众来得多吗?
胡妙眼睛里放出光来,说,多的,每日坐满,都是来看女演员蹬凳子的。我年轻时,是我们团里最风光的演员。
秋林说,和你搭档的那个男演员肯定轻松,吃力全在你身上。
胡妙说,也苦的。和我跟我搭档表演的是个南方人,跟你说话声音有点像。但比你还要瘦许多。他平时不敢多吃,吃胖了,我下面就顶不住了。他东西吃得少,爬上爬下那么费力,你想,他苦不苦?
秋林说,吃杂技饭真不容易。我要是早几年来齐齐哈尔就好了,还能看到胡妙姐的技艺。
胡妙笑笑,扭头看见写字台边一张椅子。胡妙起身,躺到写字台上,双脚朝天。
小陆,你把椅子放到我脚上。
秋林赶紧将椅子拿起,搁到胡妙脚上,用手扶着。胡妙说,你把手松开。秋林将手松开,只见胡妙两只脚就像手一样灵巧,轻轻蹬几下,便将椅子调整到舒服位置,然后开始加快速度,两只脚次第上下,椅子就在她的脚板上球一样翻滚起来。秋林站在旁边,看得惊奇。蹬了一会,胡妙双腿一收,用手接住凳子,停了下来。秋林接过凳子,放回写字台下。只见胡妙从写字台上跳下来,一个劲地喘粗气。秋林竖大拇指,说,这可是真本事。胡妙说,这算什么,你没看过我以前表演,那才叫本事,十几条凳子我都竖得起来。现在基本算是废了,演不动了。胡妙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说,你看,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一身废掉的肌肉。
秋林说,为什么不练了呢?
胡妙怔了怔,说,练杂技是青春饭,吃不了一辈子。再说,当时配合的那个人死了。有一次,我在下面没顶住,他摔了下来,正好撞到脑,就死了。后来,再寻不到那样合适的人。就不演了。
秋林愣一愣,看了看外面天色,说,胡妙姐,我们出去吃夜饭吧。
胡妙说,别出去了。你刚生病,也吃不了太荤腥的东西。你等等我。说着,胡妙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拿回一堆东西,有面有鸡蛋,还有个电热炉。胡妙将面烫熟,两人凑头吃了。热烫烫一碗面吃下去,再发些汗,秋林觉得浑身舒畅。吃完,胡妙将电热炉还给招待所服务员,两人又点了香烟,坐下聊天。
胡妙说,这大年底的,你一个人跑到东北来,你家里人也放心?
秋林愣了下,说,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胡妙用力吃了口烟,又用力吐出来,说,赶紧把事情办好,早点回家吧。不管有什么事,过年总是要回家的。
秋林低着头,没响。
接下去的几日,胡妙陪着秋林去粮食局对接瓜子,去火车站联系车皮。胡妙很有门道,似乎每一个关节都有她的熟人,就这样,三天后,顺利将瓜子装车。瓜子装了车,秋林也该回去了。秋林对胡妙说,走之前,他一定要请她吃顿饭。地点让胡妙自己定,胡妙没有推辞,痛快应下。
第二天早上,胡妙开着吉普车来招待所接秋林。车子在城里开了一会儿,渐渐地,路越来越差,车子开始不停摇晃,秋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车子早已开出城市,到了一个水库。
秋林跟着胡妙下车,风一迎,忍不住打个寒战,狐疑地朝四周看着。
来这里做什么?
胡妙说,这里的铁锅炖鱼最好吃。
秋林说,可这里也没有饭店啊?
胡妙笑笑,说,反正今天听我安排就是。
说着,她就带着秋林往水库边几间房子走去,敲开一间屋子的门。有人出来,胡妙跟他说了几句话,那人应道,原来是武政委的朋友,没问题没问题。说着,又转身往隔壁一间屋走了进去。过一会儿,拿一袋东西又带着另一个人走出来。两个人往水库的坝上走去。
胡妙扭头看着秋林,说,走,带你捉鱼去。说着,胡妙便带着秋林往水库大坝走上去,翻过大坝,又跟着往冰上走。秋林愣住,站在坝底,不敢再动脚步。胡妙走了几步,发现秋林没跟上,扭头向秋林招手,胡妙说,放心,不会破的。秋林还是犹豫,胡妙便笑,在冰上跳了几下,说,我比你胖那么多都不怕,你怕什么?秋林听了,笑笑,便也大着胆子往冰上走。
几个人走到水库中央,那两人从袋子里拿出冰凿,在水面上凿出一个洞,然后将一根细绳子放进去。秋林和胡妙蹲在旁边看,只见绳子慢慢潜入水中,纹丝不动。看着看着,秋林突然看见冰后面有个自己,两个人就这样四目对望着。秋林看了一阵,有些出神。都说人有灵魂,这水下的会不会是自己的灵魂?秋林想,如果人死了,人的灵魂会不会就跟着死了?如果不死,他又会去哪里?是不是就像气球一样。人活着,气球上的绳子捏在人手里,人死了,手就松了,那气球就随着风飘走了。
秋林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此时,不知怎么回事,天突然暗了,看不见太阳,灰蒙蒙一片,远处,有一个长长的烟囱,缓缓地冒着黑烟。
两个捉鱼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起身往外拉绳子。秋林看着那绳子从水中拉出来,上面的水就迅速结出冰花。绳子全部拉出来,最下面果真钩了一条鱼,那鱼出了水,用力折腾。捕鱼人将它从钩子上取下,扔到冰面上。鱼的嘴角流着血,蹦了几下,血都溅开来。但很快,它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最后,就被冻住,白白一条,在冰面上一动不动。
秋林扭头看着冰面,水底下,他的影子依然在看着他。
秋林坐在火车上,胡妙站在窗外。
秋林说,胡妙姐,你回去吧,这么冷。
胡妙说,没事,我不怕冻。
秋林说,姐,以后来南方,一定来寻我。
胡妙说,我会的。
两人说着话,火车一声长笛,慢慢开动起来。
秋林说,赶紧回去吧。
胡妙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一袋东西往车窗里送。
胡妙说,差点忘了给你了,这袋枣子路上吃。
秋林接过枣子,说,谢谢你,阿姐。
胡妙说,小陆,发烧时,你一直趴在我背上叫爸爸。
秋林愣住。
火车慢慢开得快起来,秋林坐在座位上,看见窗外的景色在向后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秋林闭上眼睛,听见单调的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感觉有东西从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从两颊滑落下去,然后又顺着车厢的缝隙渗透,滴落在铁轨上。秋林心里那些很重的东西终于慢慢流淌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胡妙的脚上。她一脚一脚地蹬着,自己不停地往空中飞起,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秋林站在杜英家敲门,敲了半天,屋子里灯光亮了。杜梅出来开门,看见秋林,吓了一跳。
秋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秋林说,刚回来,下了车,就跑过来了。
杜梅说,赶紧进来坐吧,外面这么冷。
秋林说,我就在这里站会儿。杜英在吗?
杜梅说,在的。
说着,她就进了屋,没一会儿,杜英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看着秋林。
杜英说,回来了。
秋林说,嗯,回来了。
杜英说,东北冷吧?
秋林说,冷。
杜英说,还出去吗?
秋林说,不出去了。
杜英听了,便低着头,只是用手搓着衣角,不再说话。秋林想了想,伸手把杜英的手拉过来,杜英有些害羞,想躲,但又没躲。
秋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红枣,放在了杜英的手心。